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批“灵学”破“鬼相”:对新文化倡导中“科学与迷信”讨论的回顾

2013-08-15陈方竞

红河学院学报 2013年5期
关键词:新潮陈独秀心理学

陈方竞

(汕头大学文学院,广东汕头 515021)

一 “新潮丛书”之二《迷信与心理》

1919年末至1920年初,北京大学新潮社陆续推出的“新潮丛书”是新文化倡导运动带有总结性质的一桩大事。从有限的资料可见,该丛书的选定、编辑和出版,是新潮社一手操作的①。“丛书”广告最早见于1920年4月1日出版的《新潮》2卷3号,所列出书五种,其中“现已出版”的“第二种《迷信与心理》”作者为北大教授陈大齐,值得关注。

陈大齐最早见于《新青年》上的文章是4卷5号的《辟“灵学”》,后他又有《心灵现象论》一书,是他1918年在北京大学蔡元培担任会长的学术讲演会上的讲演录,继之又有《现代心理学》的演讲,亦成书出版②。北大学生徐彦之在《新潮》2卷2号“书报评论”栏撰写《心灵现象论》一文,介绍说:“《心灵现象论》这本书就是专为破除迷信鬼神之说,提倡科学精神的书。真可以说是为社会痛下贬碱,大家不要觉得是本小册子而忽略了它。”该文还对作者提出如下建议:“《辟“灵学”》一篇在《新青年》杂志里,没单行本子。《心灵现象论》和《现代心理学》都是学务局印行,听说他们印的不多,销的区域也很小。大家要买,可能有买不到的痛苦。所以我很希望陈先生把这三篇合拢来订在一起,正式的印成一本书,来供大家的需要。”新潮社很快落实了这一想法,《新潮》2卷4号(1920年5月1日出版)《本社特别启事(一)》说:“‘丛书’之筹备,远在一年以前;而第一种《科学方法论》及第二种《迷信与心理》之出版,迄今已六月。其广告除本志外,并登在京沪各报,为国人所共知。”该期刊出的“新潮丛书”广告,为每一本书都撰写了广告词,《迷信与心理》一书的广告词如下:

大哲学家笛卡儿主张人类要有明白分明的思想,非先把思想上的尘垢打扫清楚不可。中国思想上积得最厚的尘垢,莫过于迷信了。大家要有明白分明的思想吗?要把中国种种迷信,得着心理学上的解答吗?这本书正等诸君!

认识这段话,需要走出一个历史的“误点”:后来进入“文学史”叙述的是《新青年》的“批孔”和倡导“文学革命”,为人熟知的还有“双簧戏”、“女子问题”讨论、“林琴南事件”等等;其实,1918年的批“灵学”破“鬼相”即“科学与迷信”的讨论,同样是《新青年》新文化倡导经历的一场硬仗,况且,这场讨论中的“灵学”问题本身,也难说可以“盖棺论定”。

二 《新青年》批“灵学”的缘起

时间回到1917年10月,即“张勋复辟事件”后,俞复与陆费逵等在上海设盛德坛扶乩,组织灵学会,所办《灵学丛志》1918年1月出刊;对此,鲁迅迅速作出反应③,撰写《随感录三十三》(载《新青年》5卷4号)直指俞复的“鬼神之说不张,国家之命遂促!”以及“鬼神为道德根本”之说,列举此说在“大埠以至僻地”泛滥的种种表现,说这“足可推测我们周围的空气,以及将来的情形,如何黑暗可怕了”[1]301;此言并不为过,如鲁迅文中提到的蒋维乔(商务印书馆任职)[1]298,就被蔡元培请到新文化倡导中心的北大讲“丹田”养生须“静坐”之说,为此而有蔡元培在北大发起成立的“静坐会”和他担任名誉会长的“技击会”。这些连续发生的事情,让年轻时经历过义和团及教案,对“拳匪”思想之患感受极深的钱玄同、鲁迅、周作人大为不满,成为“张勋事件”后他们在“S会馆”谈论的主要话题之一[2],这就有了《新青年》4卷4号钱的那封著名的《中国今后之文字问题》的“通信”。提出:“欲祛除妖精鬼怪,炼丹画符的野蛮思想,当然以剿灭道教——是道士的道,不是老、庄的道,——为唯一之办法。”[3]这很快成为《新青年》同仁的共识,4卷5号几乎成为批“灵学”专号,重头文章就可以举出如下几篇:

其一就是该期首篇,陈大齐上万字的《辟“灵学”》,文章针对灵学会及《灵学丛志》提出,此可谓“处二十世纪科学昌明之世界,而犹欲以初民社会极不合理之思想愚人”的“荒谬”。

吾所见者,乃该丛志第一卷第一期,其内容之荒诞离奇,真足令人捧腹绝倒。据该志所载,所设之乩坛曰盛德坛,由孟轲主坛,庄周、墨翟二人为之辅,下置“四秉十六司”,此种说话已属滑稽之极,而某日“圣贤仙佛”临坛时,各有题诗,周末诸子居然能作七绝诗,孟轲且能作大草,又李登讲音韵,能知Esperanto(世界语)之发音,此真荒谬,离奇之尤者也。

其二,是该期陈独秀七百多字的《有鬼论质疑》,说“吾国鬼神之说素盛,支配全国人心者,当以此种无意识之宗教观念最为有力”,从“科学”唯物论出发否定“物灵二元说”,一气向“有鬼论者”问难八条[4]264。其三,是该期《随感录》两篇,为钱玄同、刘半农的同题文章《斥灵学丛志》,钱把“灵学”与“丹田”之说统归于“‘拳匪’余孽”,斥之为“实演上古极野蛮时代‘生殖器崇拜’之思想”的“道教”,用陈独秀批孔所言“人类将来真实之信解行证,必以科学为正轨;一切宗教,皆在废弃之列”为文章作结[3]10-11。其四,该期“通信”栏,陈独秀的《答汤尔和》,把“丹田”养生之说,视为“较之军阀跋扈犹厉万倍”的“国民根本之大患”,说学生“亦尊而信之,诚学界之大辱”,而有赖于“欧西科学所证明之常识”矫之[5]。

一时间,“鬼道之说”成为《新青年》连续几期的主攻目标。也可以举出数例。陈独秀在《新青年》5卷1号撰文说:“故吾人最近之感想,古说最为害于中国者,非儒家乃阴阳家也(儒家公羊一派,亦阴阳家之假托也)……今之风水、算命、卜卦、画符、念咒、扶乩、炼丹、运气、望气、求雨、祈晴、迎神、说鬼,种种邪僻之事,横行国中,实学不兴,民智日僿,皆此一系学说之为害也。去邪说,正人心,必自此始。”[4]275继之,鲁迅发表《我之节烈观》(载《新青年》5卷2号)说:“一班灵学派的人,不知何以起了极古奥的思想,要请‘孟圣矣乎’的鬼来画策;陈百年钱玄同刘半农又道他胡说”。“这几篇驳论,都是《新青年》里最可寒心的文章。时候已是二十世纪了,人类眼前早已闪出曙光。假如《新青年》里有一篇和别人辩地球方圆的文字,读者见了怕一定要发怔。然而现今所辩,正和说地体不方相差无几。将时代和事实,对照起来,怎能不教人寒心而且害怕?[1]166”《新青年》5卷5号的《随感录三十七》(署名鲁迅,周作人说系他所作)对“近来很有许多人,在那里竭力提倡打拳”称作“新武术”提出质疑,因为他们宣称这些“中国式体操”不仅可以强身,而且可以“用在军事上”、“只消一阵乌龙扫地”,外国人“便一起扫倒,从此不能爬起”。该文还提醒说:“这件事已经试过一次,在一千九百年”现在不过是义和团的“故鬼重来”[6]。这又引来“粤人陈铁生”以蔡元培“拳术必不可废”之言对“鲁迅”的厉声问罪[7],《新青年》6卷2号“通信”刊出这封来信,鲁迅回答说自己所针对的是“社会现象”而非个人;“中国拳术,若以为一种特别技艺,有几个自己高兴的人,自在那里投师练习,我是毫无可否的意见”,“现在所以反对”是因为“鼓吹的人多带着‘鬼道’精神,极有危险的豫兆”。说到蔡元培,则表示蔡先生“现在是否主持打拳,我实不得而知。就令正在竭力主持,我亦以为不对”[1]81-83。

三 论辩中陈大齐的批“灵学”破“鬼相”

《新青年》的批“灵学”破“鬼相”,参与人数之多,文章气势之猛,这是一场不弱于“批孔”的硬仗。挂帅人物当然是陈独秀,显然,这不是靠几句厉声质问或发发感慨所能奏效的,还需要学理上的讨论。

与陈独秀一起创办《新青年》的皖籍同人易白沙,首先写出《诸子无鬼论》(载《新青年》5卷1号),一一考证先秦诸子之言,以“中国宗教不能成立,诸子无鬼论之功也”批驳;这批的有些不得要领,原因是,论战对手,灵学会及《灵学丛志》的创办者,非传统知识分子,皆有西学修养,如自称“平日主有鬼论甚力”的易乙玄,著有《心灵学》一书,他的《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新青年》5卷2号刊载了该文)以“灵力”之说逐一辩驳陈独秀该文的八条质问,提出:“灵力弱者与鬼交通难,故人与鬼交通之难否,一视其灵力之强度如何以为定。夫灵力之有强弱,一如感觉之依人而异也。(如两眼之视力,两耳之听力皆不等。色盲有全色与一部色盲等类。)”这就是说,我能够感觉得到的,你毫无感觉,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让你无言以对。更为要害的是,易文不正面去谈“鬼”之有无,而挑战“科学”的限度,提出“此超自然之理,则终非科学所能解释,亦如科学之不能诠哲学也”,把“灵学”与西方走出“唯科学主义”思潮的现代主义哲学相联系视为“超自然的灵异现象”,这对于信奉“赛先生”而对“有鬼论”的批驳言说多显空泛、乏力的陈独秀不能不是一个难以在学理上辩说的论题。所以,陈独秀虽然敢于在5卷2号上刊出易乙玄答辩之文,他在此文后的上千字的“识语”却主要是对自己被易文驳斥的《有鬼论质疑》不尽周延之处的解释为主,底气明显不足,还特意告知,批驳还可见本期上的刘叔雅文④。

其实,《新青年》5卷2号上的刘叔雅《难易乙玄君》一文与易乙玄的《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一样,也是逐段找缝隙辩难,这样的唇枪舌剑是难以在学理上澄清是非的。何况,易文尚主张“关于学理的辩难只可从学理上着眼竞争,不可以感情用事,一方可以不伤人谊,一方可以阐明真理”[8],这对刘叔雅既是叫板,又不无刺激,而使他认定“今日中国的思想界,和欧洲的中古时代差不多,除了唯物的一元论,别无对症良药”,“发愤”翻译德国“一元论”生物进化学说的捍卫与传播者海克尔的两部著作以还击⑤,译出的一部分以《灵异论》为题发表在《新青年》6卷2号上。但显而易见,以19世纪唯科学主义批“灵学”,仍然有些“针缝不接”。

这就可以看出,陈大齐从心理学出发写的《辟“灵学”》是更能触及腠理的。陈大齐字百年,1903年留学日本东京帝国大学文科哲学门,专攻心理学,是中国现代心理学建设的先驱者。1917年在北大创建中国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开设心理学课程,授课讲义整理成的《心理学大纲》一书,列为“北京大学丛书”之二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18年在学术演讲会上针对《灵学丛志》的演讲,题为“心灵现象论”。《辟“灵学”》针对的主要是灵学会的“扶乩”,亦是将此作为一种“心灵现象”展开层层深入地剖析,滔滔万言,实为《新青年》上不多的论理充分之文,可略而述之:

文章举出“西人实验”的颇多例证,以说明“乩何以能动,扶者动之也……不过是扶者之无意识的筋肉动作耳”;然“常态时之有下意识作用,例证甚多。……至于变态之时,则下意识作用显然(有更显著)表现,且别树一帜,与意识作用分道而驰”,其例子即“歇斯推里亚病者,……手虽动作作字,而在意识之我则毫不自觉”。但“信奉‘灵学’者必又有辩,以为扶乩所得之文,实非扶者所能作,例如《灵学丛志》所载答吴稚晖先生音韵文三篇,文虽肤浅,然扶者毫无小学知识,即欲伪造,亦断无伪造之实力。扶者意识之我尚不能做,乃谓扶者下意识之我为之,试问扶者下意识之我何由能作此文耶?”在陈大齐看来,“此种见解实为创造‘灵学’之大护符,而为常人不敢绝对排斥‘灵学’之一大原因也”;但“《灵学丛志》中所载音韵文三篇,其扶者有小学知识与否,非吾所敢断言。……然安保扶者不尝寓目于音韵之文,意识之我虽忘之,而下意识之我犹忆之耶?”实际上,“扶乩所得之文,确是扶者所作。有意作伪者,出自扶者意识之我,无意作伪者,出自扶者下意识之我。此理似已大明。”但“既是扶者下意识之我所作,而乩书明明作某鬼到者,又何故者?吾谓此乃扶者下意识之我”,而此“扶者下意识之我”,“正所以表现中国人之劣根性,而吾人谓扶乩为无意作伪者,亦正指此”。至于俞复文章(载《灵学丛志》)以科学“事事征诸实象,定其公律,可成为有系统之学”自辩,陈大齐的回答是:“今之科学,以经验为基础,以事实为根据,通诸事实,求其公理,以成系统之学问,此诚不易之定论也。然所谓经验,所谓事实,亦有真妄之别”,“精神病者之见神见鬼,是精神病者之经验,亦精神病者所引为真事实,而旁人观之,莫不笑其诞妄”,所以,所谓“鬼神之说不张,国家之命遂促”,“此种论调”尤可见“二十世纪之中国人,其顽钝之状,犹与有史前之初民相等”。

抽丝剥茧、理据十足地批驳,揭出了“扶乩”之“伪”的“心理”根源,触及到“中国人之劣根性”。故,《新潮》1卷2号“书报介绍”栏的《<新青年>杂志》(此文可谓新潮社的新青年眼中的《新青年》),例举就“质料而论”的“《新青年》里的好文章”,把《辟“灵学”》与其时已名满天下的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相提并论,可见《辟“灵学”》影响之大。

《新青年》上继之而起的是“鬼相念写”的论辩,这主要在《新青年》“通信”栏展开。

《新青年》读者莫等与易乙玄一样也非关乎此类的自然科学的门外汉,他抓住新文化倡导者的文章暴露出的自然科学知识匮乏的弱点,致信陈独秀说:“鄙人对此问题,研究有日,从根本上可以断定无鬼。而于摄鬼相念写等事实,则积极是认之(此等事实,散见于东西书籍,确凿可信者甚多,不胜枚举。‘后有辩论,当随时援引。’最近如俞复、杨廷栋等,均云摄得鬼影,语亦可信。俞复更云能于无光处摄影及摄得山水等影,愈可证后理之确凿也。)”,说国外已有“摄鬼相念写”的例证,他依据自然科学知识详加解析,声称“鄙人旧曾搜集此种事例不下百数十条,颇欲以归纳法发见其一定之法则。近已稍稍就绪,唯尚无余暇以足成之。兹先以一部分发表于贵志,颇欲引起海内学者之研究,或加以是正,则真理出而邪说息,世人亦可以免于眩惑。”⑥言之凿凿,气之焰焰,《新青年》5卷6号“通信”栏特设子题“鬼相之研究”(列入封面“要目”,以示重视),刊出莫等来信,陈独秀答语不多,请出王星拱(抚五)和陈大齐答复⑦——

王星拱(抚五)的答文,对莫等能“以科学解释吾人未能解释之问题”而使“讨论归于正轨”,表示赞赏,他运用自己所擅长的化学、物理知识,对来信中“不能清晰确切”或概念不当“致有误会”之处,逐条解释,如“来书所谓极微细分子,究作何解?”、“来书所谓放射,是否为Radioactivity?”等。虽有助于澄清知识运用上的错误,但“鬼相念写”之说的要害显然不在这里,也不是纯粹自然科学领域里的歧见。

《辟“灵学”》虽然借助了自然科学实验证明“扶乩”之“伪”(为莫等来信提及⑧),却主要把“扶乩”作为一种社会现象来分析和认识。陈大齐延续《辟“灵学”》的路子写《答莫等》,说:“对于鬼照念写这些新奇现象,顶重要而且应该顶先解决的问题,不是理论上的解释,却是事实上真伪的证明”、“鬼照念写等是事实上没有证明的现象,我们岂能用那事实上没有证明的假定做一个前提,依照演绎推理法去证明它们的确实吗?所以记者的意思,第一要紧的还是事实上证明”。莫等的《致陈独秀》为证明“鬼相念写”的存在,例举了日本福来友吉博士的“实验”⑨,这在当时广有影响。福来友吉博士恰是陈大齐留学日本时的“受业师”,陈的《答莫等》说:“念写这种现象近来在日本最流行,……日本研究念写最有名的人便是福来博士,日本人一提起了念写,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联想到福来博士的”,虽然“福来博士是记者的受业师,记者在别的方面也很佩服他”,却并不认同“他对于念写的实验”,这是因为“福来先生是信仰念写的人胸中先有了成见,所以实验的时候,并不想种种预防的方法 去防术者的作弊;所以他实验的成绩丝毫不能证明念写的真实,他虽大吹大擂的主张,并没有信奉的价值”;“足下倘想脱离福来先生偏见的束缚,我可以推荐几种和福来先生反对的著作,请足下看看……足下倘然看了这几种报告,一定可以明白长尾夫人和三田光一的念写都是骗人的。念写既是假的,足下当做念写结果的那种鬼照,在理论上,也便失却根据了。”

胡适担任主编的《新青年》6卷4号,“通信”栏再设“鬼相与他心通”的子题,再次刊登莫等的来信,仍然请王星拱和陈大齐作答。莫等的来信承认:“蒙诸先生以科学的眼光,解释得很明白,很真切,把我粗疏的思想,简直像下了针砭。私衷感激,真是不可言喻。”具体分析了自己相信“鬼相念写”认识论上的根源,同时,又提出自己仍有的一些为“科学”未能解释的“疑问”,如他一年前在澳门遇到的一位“跛脚跣足”的“相士”,“为人看相,……能看破人心中的事,如自己年岁、父母妻儿生死年岁”等,“被看者都云十成灵到七八”,自己一试,也有“六成”被说中。王星拱的回答避开了此一说,陈大齐则认为“那个跛脚跣足相士,恐怕也不过善于察言观色罢了,未必真有他心通”,所说“没有诸事统计”,可见“实验也并不很精确”,“不精确的实验,便当不了确实的根据,因为我们的观察是很容易错误的”,希望莫等多一些“怀疑的态度”。明显可见,这次通信少了彼此间的辩难,多了面向社会的科学观念、态度的启蒙。

我曾分析“批孔”衍生的以“科学”之取代“宗教”,这在当时即有争议[9],这类问题同样存在于批“灵学”破“鬼相”过程中,在《新潮》上北大学生的文章中有更为突出的表现。如俞平伯,立足于“科学”认为:“中国现在种种妖妄的事,那件不靠着阴阳五行;阴阳五行又靠着干支;干支靠着阴历”,“所以,我以为严禁阴历——禁止阴阳合璧的历书——是刻不容缓的事,是打破中国几千年来神怪思想的最简捷最痛快的办法”[15]。又如,新潮社把陈大齐的《辟“灵学”》《心灵现象论》等文章结集,取名为“迷信与心理”为该书所作广告(见前文)认为“中国思想上积得最厚的尘垢,莫过于迷信”,《迷信与心理》就是对“种种迷信”给予“心理学上的解答”;前引徐彦之发表在《新潮》2卷2号上的《<心灵现象论>》一文,对此说得更为清楚:“迷信与科学是不能两立的。试问现在我们中国所要的是迷信还是科学?我想,大家一定同声答应说是科学。然而,环顾中国迷信的空气还是很重,鬼神之说还是极盛,这样下去迷信越盛,科学的精神越不发达,前途实在危险得很!《心灵现象论》这本书就是专为破除迷信鬼神之说,提倡科学精神的书。”显然,如上文章所说的“迷信”,还是一个内涵与外延都缺乏严格界定的概念,《新青年》批“灵学”破“鬼相”的意义是无法从这种“科学”与“迷信”截然对立的认识中得到真正解释的,何况“灵学”也仍然是一个有待继续争鸣的问题,几年后的“科玄论战”可以说是对此的延续。

我注意到,在有关“灵学”与“鬼相”的论辩中,陈大齐的文章就没有用过“迷信”一词。实际上,新文化倡导者在批“灵学”上发出相一致的声音,更主要是为了推动“科学”进入中国。而在“科学与迷信”的讨论中,对于“什么是迷信”、“如何看待迷信”,以及对中医、道教的评价,不仅新文化营垒内部的意见不尽相同,就是新文化倡导者自身也有过不尽一致的思考,如前面提到的对“鬼道之说”批判甚力的鲁迅,在其早期著作《破恶声论》里对农人的“迷信”(迎神拜鬼)就有过有力的辩护,认为这是“向上之民,欲离是有限相对之现世,以趣无限绝对之至上者也”[1]29。胡适1919年提出以“科学的精神”和“科学的方法”来“整理国故”⑩;新近发现(即将出版)的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中)讲义》,是他1919年在北大哲学系给二、三年级讲授中国哲学史中古部分时的讲稿,其中第六章,标题即“迷信与科学”,开篇写道:“研究西洋科学史的,知道科学的出身是很微贱的。古代的天文学是祭司僧侣的遗赐,近代的天文学是从星命学出来的。化学是从炼丹术与炼金术出来的。物理学与医学也是如此。我们从这个观点来看汉代的种种道士的迷信也可以寻出一些很有价值的科学上的贡献。”他因此谈到,在中国古代“求长生、求仙药、求神丹,都与医药学的进步有关系”到汉代就自觉地用“阴阳五行”的观念来构建中医的理论体系。他对此作了一个耐人寻味的评价:“这些观念在现在看来,自然是阻碍进化的东西。但从历史上看来,阴阳五行等观念在当时,确是很有功效的工具”、“若没有阴阳五行的学说,中国也许只有许多零碎的、完全经验的方技,但必不能有个系统的医学”⑪。显然,胡适“整理国故”的这一思考与认识,就没有把“科学”与“迷信”截然对立起来,与鲁迅《我之节烈观》着眼“女子是‘阴类’”、“主内”这类“阴阳内外的古典”来剖析“贞淫与否,全在女性”和“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每每归咎女子”等“社会的公意”的形成[1]118,120,123并不矛盾,皆立足于新文化,这些在不同侧面的个人独到之见是可以丰富我们对其时的“科学与迷信”讨论的认识的。

四 现代心理学的开创

这是批“灵学”破“鬼相”意外的收获。

商业人像摄影自从90年代初盛行全国以来,在摄影风格上大致经历了三个阶段。最初是国营照相馆的中规中矩的固定模式,人物造型比较古朴,不注重化妆造型,虽然讲究用光技法,但照片没有时代感,缺乏新意。而后,随着台湾影楼的大举进入,其平光重妆,讲究人物包装与造型多变的摄影风格成为全国影楼效仿的样板。90年代末,“前卫”、“时尚”摄影又成为潮流。迎合时尚是名利双收的一条捷径。创意摄影运用特殊手段以夸张的色彩、反常规构图、两底叠放等表现形式和手法,构筑作品的情调,刻画被摄者的性格和心态。

如前所述,陈大齐是把“灵学”、“扶乩”以及“鬼相念写”作为“心灵现象”来认识的,他的批“灵学”破“鬼相”明显可见现代心理学在思想启蒙上的重要作用。在我看来,批“灵学”破“鬼相”之于新文化倡导的意义,或者说,陈大齐跻身《新青年》新文化倡导的意义,还在于使现代心理学之真正进入中国,其思想与学术上的价值不可低估。

比如,陈大齐的《现代心理学》,注重介绍西方心理学20世纪以来的发展,如精神分析学、意识与无意识理论等,这些知识贯穿了《辟“灵学”》、《心灵现象论》、《答莫等》等文章;实际上,陈大齐在《新青年》上发表的全部言论,几乎无一不渗透着对现代心理学的运用,在这里,还可以引出一例——

钱玄同早在1917年5月就把“中文改用横行”作为新文化主张提出,这不仅招致社会上守旧派的攻击,《新青年》同仁间也有不同意见,由此而发生争论,这使钱玄同不得不坦诚邀请陈大齐⑫,陈应邀在《新青年》6卷6号上撰文,运用生理学、心理学(或曰生理心理学)知识说明“看‘横行’比较看‘直行’便利”,说得相当透彻,也十分生动,不妨摘引:

我们读书,除了那盲人以外,总是用眼睛看的。但是照生理学上说起来,那眼球的各个部分并不是有同样的视力。网膜的正中点看东西最明白,周围的部分都不及它。这一点叫做中央小窝(Fovca)。因为中央小窝看东西最明白,所以我们看东西的时候,总要把他的像映到中央小窝上去。……

……我们既注意了一件东西,要去看他,总想把他的全体看明白,而中央小窝又小,容不下很大的物象。这个时候,我们必运移眼球,次第的看过去,才能把这东西全体看见。……

身体上无论哪一部分的运动,都靠着筋肉的伸缩;眼球也是如此。眼球所靠的有六条筋肉:——内直筋,外直筋,上直筋,下直筋,上斜筋,下斜筋。眼球往左或往右的时候,只要有一条筋肉作用,便能发生运动的现象。

至于往上或往下的时候,单有一条筋肉作用,不能发生运动。……单有一条筋肉作用,用力较小。用力小,自然是较为安逸,较为容易。要两条筋肉共同作用,用力便大。用力大了,自然是较为劳苦,较为困难。这个道理,可以用事实来证明的。我们画一个很精确的正方形在纸上,我们试拿来一看,总觉得左右的两条边较长,上下的两条边较短。明明是一个正方形,我们看过去,却变成了一个长方形,不是正方形了。

这是什么缘故呢?正因为上下看较为劳苦,较为困难,左右看较为安逸,较为容易,两方一比较,便生出一长一短来了。……现在把这左右看容易、上下看困难的道理,应用到读书上面去,便可知道横读容易,直读困难⑬。

在这方面,同样可见师生间的“影响”与“互动”,在新潮社青年学生的文章中也有引人注目的表现。徐彦之的《<心灵现象论>》就注意到,《心灵现象论》与《辟“灵学”》“都是根基于细密的心理学说”,认为“真要彻底的去研究这个问题,不可不读一两本心理学”,他介绍了陈所著《心理学大纲》和《现代心理学》的内容。从“心理学”出发的“心灵现象”分析,一时成为新潮社青年学生思考与撰文所偏爱的角度。俞平伯写的《社会上对于新诗的各种心理观》(载《新潮》2卷1号)十分典型,文章逐一分析社会上反对新诗的各种“心理”,由此明确新诗发展的路径,即使文中谈的是“思想”或“观念”也不用这些概念,而称之为“心理”。又如,傅斯年受周作人《思想革命》启发写出《白话文学与心理的改换》(载《新潮》1卷5号)一文,标题和行文不用“思想”而用“心理”,他在文章中对此做了这样的解释:“思想原有广、狭两层意思。狭意的就是心理学上所谓‘思想’,广义的就是‘心理’的总称。[18]”还需要提到在《新潮》上发表小说而为人瞩目的汪敬熙,他的第一篇论文《什么是思想?》(载《新潮》1卷4号),就是依据自己“所读的心理学书里关于思想的议论”立论的,他又撰文阐释“社会学方法论”也融入了心理学的思考 ;他毕业于北大经济系,出国留学却选择了心理学,⑮《新潮》2卷4号“书报评论”栏上,他专文介绍1919年7月伦敦大学“本能与无意识”为题的心理学会议,详细说明了荣格等六位心理学家围绕弗洛伊德的“本能与无意识”展开的辩论,后他又写出《心理学之最近的趋势》(载《新潮》2卷5号)系统阐述了“一战”后西方精神分析学的发展与运用。《新潮》终刊号(3卷2号)冠以“一九二○年世界名著介绍特号”其中现代心理学方面的论文就有三篇,即冯友兰的《柏格森的<心力>》、汪敬熙的《华德生的<行为主义的心理学>》、杨振声的《谭嗣锐的〈新心理学〉》。显而易见,正是现代心理学的接受与运用,在改变着这些《新潮》作者当初惟“科学”是“宗”的倾向。

现代心理学之受到重视还见于“新潮丛书”推出的第五种《现代心理学》(陶孟和著),《新潮》2卷4号所刊该书广告词说:

现代心理学的发达,实在影响各种学术制度。所以研究现代学术制度的人,对于现代心理学是不能不知道一点的。此书历述现代心理学中的各种新学说,如变态心理学,动物心理学,儿童心理学,生理心理学,实验心理学等,均详晰无遗,实治现代心理学的好向导。

注释:

①可以举出丛书第三种《点滴》,书名附以的“近代名家小说集”,以及为此所写广告,均不出自周作人之手,为新潮社撰写。对此,可参见拙作:《“直译”:中国新文学倡导期一个意蕴丰富的话题》,《第八届东亚现代中文文学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0横滨号》,日本大学文理学部中国语中国文化学科,2011,12,30: 122.

②据徐彦之的《<心灵现象论>》(载《新潮》2卷2号“书报评论”栏)介绍,两篇演讲稿.北京学务局,1919,4。

③1918年3月10日鲁迅在写给许寿裳的信中说:“沪上一班昏虫又大捣鬼,至于为徐班候之灵魂照相/其状乃鼻烟壶.人事不修,群趋鬼道,所谓将亡听命于神者哉!”见《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1)348.

④陈独秀刊载《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所写“识语”说:“余作《有鬼论质疑》言过简.读者每多误会;承易乙玄君逐条驳斥.使余有申论之机会.感甚感甚/同社友刘叔雅君,别有文难易君”.“识语”未收入已出版的陈独秀选集或文集.

⑤引文见刘叔雅译《灵异论》(载《新青年》6卷2号)的译文前的一段话.“海克尔”被刘叔雅译作“赫克尔”,并标以“哲学、医学、法学、理学博士”.

⑥莫等:《致陈独秀》(载《新青年》5卷6号《通信•鬼相之研究》),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231、232页.该书对此信的段落排列,较之《新青年》上原文有误.

⑦陈独秀的《答莫等》(载《新青年》5卷6号《通信》)说:“足下提出的意见,已经王先生用‘化学’的见解,陈先生用‘科学方法论’的见解(均见后附录),说得颇清楚,不用鄙人多答的了.”见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229页.

⑧莫等的《致陈独秀》(载《新青年》5卷6号《通信》)也承认:“陈百年先生谓西洋曾有人实验魔摆,不能自动,此诚然.”见水如编《陈独秀书信集》第232页.

⑨莫等例举“近读日本文学博士福来友吉《透视与念写》一书”,说:“彼实验两妇,能于三枚或十二枚之干片中,书写清朝之文字,而上下则无痕迹.‘此事经多人立证甚可信。福来氏书十余万言插真迹图数十幅,专纪之,唯并无论断.’”同上第230页。

⑩胡适.《“新思潮”的意义》,《新青年》7卷1号.

⑪转引自肖伊绯.《胡适的“糖尿病”及其他》,2010年8月16日《南方周末》.肖伊绯即是即将出版的《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中)讲义》一书的整理者.

⑫钱玄同在《致陈大齐》(载《新青年》6卷6号《通信•中文改用横行的讨论》)中说:“记得今年春天,你曾经对我说:‘就生理学方面研究起来,看横写比较看直行要不费力.’这是根据学理立论,理由一定更为充实.现在我请你把这就生理证明看横比看直便利的道理详详细细的告诉我,想来你总可以允许我这请求的.”见《钱玄同文集》第1卷第378页.

⑬陈大齐:《答钱玄同》(载《新青年》6卷6号《通信•中文改用横行的讨论》),见《钱玄同文集》第1卷:378-380页.

⑭见拙作.《“横行与标点”:<新青年>新文化倡导的一个并非轻松的话题》,《文艺研究》2009年第7期,第51-52页.

⑮汪敬熙:《社会学方法论》,载《新潮》2卷3号“书报评论”.

[1]鲁迅先生纪念委员会.鲁迅全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2]周作人.钱玄同的复古与反复古[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7:15-17.

[3]钱玄同.钱玄同文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9.

[4]陈独秀.陈独秀文章选编(上)[M].北京:三联书店,1984.

[5]水如.陈独秀书信集[M].北京:北京新华出版社,1987:209.

[6]陈子善,张铁荣.周作人集外文(上集)[M].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5:275.

[7]陈铁生.驳<新青年>5卷5号<随感录>第三十七条[N].新青年6卷2号通信•拳术与拳匪.(8):83.

[8]易乙玄.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N].新青年(5):2.

[9]陈方竞.“批孔”:开启新文化倡导的一道闸门[J].学术研究,2010,(3):133.

[10]俞平伯:打破中国神怪思想之一种主张——严禁阴历[C]//.俞平伯全集.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7,(2):477.

[11]傅斯年,傅斯年全集(第1卷)[M].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2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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