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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前志怪小说中占梦的艺术功能

2013-08-15张辟辟

河池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小说

张辟辟

(河池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广西 宜州 546300)

占梦也称圆梦、释梦或破梦,就是对梦的解释。宋前志怪小说中的占梦叙事来源于史传,《左传》中大量的“占梦”,有的应验,有的不一定应验,应验或不应验取决于作者是否亲见事情的结局。宋前志怪小说是讲说故事而不是叙述历史,选取的当然都是应验过的例证。这样就形成了梦、占、验的叙事结构模式。在这种模式中,很多作品虽不以人物为中心,但人物设置对情节的联结却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一些作品突出梦者与梦兆所涉人事之关系,以强化人物与梦的奇特关联。在叙事结构上,注重梦境与现实的对应,使作品结构显得比较缜密。他们还善于利用梦境来制造悬念、埋设伏笔,尽量使故事峰回路转、婉曲有致;在梦境的营造和梦者心理的刻画方面,作者常以少许文字来表现梦者的心理情感状态,表现出以简驭繁、虚实相生的特点。这些都体现了宋前志怪小说梦境描写的文学价值。

一、人物设置联结情节

吴组缃先生在强调人物设置对小说创作的意义时说:“写小说,在有了内容之后,下笔之前,得先布局。像画画,先勾个底子;像造房子,先打个蓝图。这时候,首先面临的就是人物的安排问题。比如,把哪些人物摆在主要的、中心的地位;怎样裁度增减去留、调配先后重轻,使能鲜明而又深厚地显示内在的特征和意义;从而充分地、有力地并且引人入胜地表达出内容思想来。”[1]199

宋前志怪小说占梦叙事一般人物不多,常见者不过梦者(有时不止一人)、占者、占梦所示之人三类人物,看上去并不复杂。正如刘勇强所说:“志怪小说对怪异事物或事件的兴趣似乎超过了对人物的兴趣,在情节中起关键作用、与众多人物相关联的主人公还没有在众多作品中得到自觉的、有效的描写。”[2]88的确,宋前志怪小说大量叙梦的故事似乎都把兴趣集中在事物与情的怪异上,很少有人物描写非常突出的作品,尤其是那些篇幅较短的作品。例如《广异记》中“玄宗”条:“玄宗尝梦落殿,有孝子扶上。他日以问高力士,力士云:‘孝子素衣,此是韦见素耳。’帝深然之。数日,自吏部侍郎拜相。”篇中叙述了三个人物即玄宗、孝子、高力士,他们本来可以被描写成小说的主人公,玄宗是梦者、高力士是占梦者、韦见素是占梦所示命运之人,但玄宗在这里只有一个叙述角度;韦见素虽然处于叙述中心,成为贯穿整个故事的人物,但由于处于内视点下,难以有更充分的描写;至于占梦者高力士,只是把虚幻的梦过渡到现实中的人物罢了。他们三个人都很难说哪个是故事的主人公。作者的目的只在于通过这三个人物的关联,来体现占梦的灵验。这也是大多数宋前志怪小说人物设置上的特点。

如果从更宽泛的意义即叙事学的角度去理解人物的设置,亦即描写什么样的人物以及让他们在情节中发挥怎样的作用,也可以看出一部分优秀宋前志怪小说占梦叙事的人物设置有着自身的特点。

有些占梦故事的人物安排可谓独具匠心。例如《玄怪录》卷三“张左”采用故事套故事的形式,故事的讲叙人为张左,张左所讲的故事除首尾数语外,其余全是老父的自叙——老父是故事中讲叙故事之人。老父向张左讲个人的曲折经历,又都以占梦为线索。开头老父向张左自我介绍:姓申名宗,扶风人。因敬慕齐武帝高欢,才改名欢。十八岁时跟随于谨征梁元帝,梦见两个青衣人对他说:“吕走天年,人向主寿。”老父不解其意,去拜访占梦者,占梦者说:“吕走,回字也。人向主,住字也。岂子住乃寿也。”后老父驻留江陵,再次去拜访占梦者,问:“住即合矣,寿有术乎?”占梦者这时才告诉老父:你的前身是薛君曹。君曹好道术,居住在鹤鸣山上,一早乘酒兴大呼:“薛君曹疏淡若此,何无异人降止?”忽觉耳中有车马声,想睡才到席上,见有小车马在前,车上有二童子,说是从兜玄国来,而兜玄国却在童子耳内。薛君曹不信。二童子便邀请君曹和他们一起去参观兜玄国。后君曹有归思之心,赋诗示二童子。二童子怒,逐走他,君曹遂从童子耳中落下,回到旧居处。邻居说君曹已失踪七八年了,而君曹却感到才数月。未几君曹卒,投胎到了申家。占者又说自己即是那耳中的童子。因看到申宗前生好道,才让他到兜玄国游览。他俗想未尽,不能长生,却也能得千年之寿。又送给申宗一道符,才化为童子而灭。老父讲完这些故事,又从鹿皮袋中取出二轴书与张左,张左不能识,因请老父讲叙了上述故事。这个故事曲曲折折,虽不以描写人物为中心,但人物对故事的联结却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有两个叙述者,都是以第一人称出现,使故事变得十分曲折。张左作为贞元中的真实人物,整个故事的叙述人,构筑起故事的大框架,增强了故事的真实性;老父作为故事中的中心人物,他以亲历者的身份所讲叙的内容构成了故事的主体,而他却是一个虽得道不深却能千岁长存的神仙式人物,他的作用是把虚荒诞幻的故事说得好像真的;占梦者则既是为老父释疑的人,又是耳中有国的童子,他的职能就是使故事变得更为曲折离奇、出人意表。三人合起来共同完成了这个虚虚实实、似真似幻的传奇故事。这样的人物设置,在志怪中堪称匠心独具。

有些作品中的人物设置强化思想内容的表达。换句话说,作者为了强化其思想表达,有意对占梦者进行了精心安排。例如《前定录·张宣》:

杭州临安县令张宣,宝历中,自越府户曹掾调授本官。以家在浙东,意在萧山宰。出谒已前三日,忽梦一女子,年二十余,修刺来谒,宣素贞介,梦中不与之见。女子云:“某是明年邑中之客,安得不相见邪。”宣遂见之。礼貌甚肃,曰:“妾有十一口,依在贵境,有年数矣。今闻明府将至,故来拜谒。”宣因问县名,竟不对。宣因告其族人曰:“且志之。”及后,补湖州安吉县令,宣以家事不便,请退之。族人曰:“不然,前夕所梦女子,非安字乎?十一口非吉字乎?此阴骘已定,退亦何益?”宣悟且笑曰:“若然,固应有定。”遂受之。及秩满数年,又将选。时江淮水歉。宣移家江南,固求宋亳一官,将引家任。又梦前时女子,颜貌如旧,曰:“明府又当宰妾之邑也。”宣曰:“某前已为夫人之邑,今岂再授乎?”女子曰:“妾自明府罢秩,当即迁居。今之所止,非旧地也。然往者家属凋丧略尽,今唯三口为累耳。明府到后数月,亦当辞去。”言讫,似若凄怆。宣亦未谕,及唱官,及得杭州临安令。宣叹曰:“三口‘臨’字也,数月而去,吾其忧乎?”到任半年而卒。

这篇小说由张宣的两次梦组成,占梦者分别为族人和张宣本人,通过族人的点拨和张宣的自悟来应验梦的暗示。小说中的族人,在文中很不起眼,我们无法了解他有什么样的情感、欲望、心理等等,但他的两次出现在强调命皆前定这一思想上起着很重要的作用。第一次张宣于出谒前三日梦见一女子前来拜谒,张宣不解其梦,命族人记下此梦。张宣后补湖州安吉县令,却以家事不便,拒绝接受此职,这时族人便用前梦反对他退回吉安县令,并说:“前夕所梦女子,非安字乎?十一口非吉字乎?此阴骘已定,退亦何益?”这里的族人明显是充当占梦者的角色,只不过没有以占梦者的名义出现,而是以族人的名义出现。张宣调任吉安县令秩满之后,不愿到临安任职,而是希望能调到离家较近的亳州为官,这时女子再度现梦,告诉他:“今唯三口为累耳。明府到后数月,亦当辞去。”张宣用拆字法自解其梦,说三口为“臨”,且自己数月之后有忧。张宣到临安后,果然半年而亡。这个故事的主旨无非是强调万事皆前定,浮生不可执拗,这样的主旨并没有什么新意。但就人物设置而言,占梦者族人和张宣对梦中女子所言的解读都紧紧围绕这一主旨展开。在张宣想辞退湖州安吉县令时,族人悟到梦中女子没有明说但言语中“某是明年邑中之客”和“妾有十一口”已暗喻“安吉”的县名,劝说张宣接受其职;在张宣任满再选官之时,女子再次出现在张宣的梦中,她之所言“今唯三口为累耳”暗喻其县名,“到后数月,亦当辞去”暗喻其寿命不长,张宣后来所赴任之县名和到任后半年而卒的结果,都与所梦相契合。在古人看来,梦是神谕,梦中的女子其实就是神谕的宣示者,所言都中亦即神谕不可违抗,也是对“万事皆前定,浮生不可执拗”这一主旨的强调。因而小说在占梦者这一角色的安排上,于张宣第一次梦中,让熟悉张宣家世背景的族人充当记梦者和占梦者却不冠以占梦者之名;于第二次梦中,隐去族人,集中笔墨记叙张宣自悟其意,便于更好地突出主旨。说明作者在占梦者角色的设置上,其用意不仅是为了联结情节,而且更重要的是为了强化其思想的表达。

宋前志怪小说中也有个别篇幅较长的作品,有着鲜明的人物性格,但是人物性格的刻画从属于占梦的人物设置。例如《玄怪录》卷二“尼妙寂”中的尼妙寂有智有勇、百折不挠的性格刻画就是如此。尼妙寂为梦者,她俗姓叶,其父叶升同浔阳大贾任华(也就是妙寂的丈夫)往来于长沙与广陵之间,到潭州后再也没有回来。妙寂一夜忽梦见其父披发祼形满身流血,告诉他自己同女婿均在湖中遇盗身亡。后又梦见其夫。两人各以隐语“车中猴,门东草”、“禾中走,一日夫”暗示她盗贼的姓名。妙寂为了破解这两则隐语,先寻访乡闾邻叟,再到上元县瓦棺寺寻访文人士大夫,在那里“无日持箕帚,洒扫阁下,闲则徙倚槛,以俟识者”,前前后后历时七八年,才遇到李公佐。李公佐为占梦者,他以拆字法为她破译了隐语,说是申兰、申春二人所为。占梦者是尼妙寂历尽千辛万苦才寻找到的,他的出现体现了尼妙寂百折不挠的性格。自此妙寂女扮男装,寻访到一个叫申村的地方,贱价为佣,替申兰佣作,与君佣为伍。多年后终于取得了申氏的信任,并得知申春乃其从弟。二申往来于外经商,将钥匙交给妙寂,妙寂得机搜得其父、夫遗物,找出了凶犯。上报官府,惩治了申氏兄弟,然后自己入寺为尼。申兰、申春即为梦境所涉之人,他们的出现和最终所受的惩罚体现了尼妙寂的智勇。作品围绕占梦的人物关联,鲜明地刻画了的尼妙寂的性格,给人印象深刻。是占梦叙事由志怪向传奇转变中的优秀之作。

二、简单的情节显以缜密的结构

宋前志怪小说的占梦叙事一般都由梦、占、验三部分组成,不管占梦在文中出现一次抑或多次,总是与小说的开端、发展、结局相对应,形成比较缜密的结构。例如《幽明录》记载谢安石做梦一事:

谢安石当桓温之世,恒惧不全。夜忽梦乘桓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不得复前,莫有解此梦者。温死后,果代居宰相,历十六年,而得疾。安方悟云:“乘桓舆者,代居其位也;十六里者,得十六年也;见白鸡住者,今太岁在酉,吾病殆将不起乎?”少日而卒。

这个故事采用自梦自占的形式,前面写谢安惧怕桓温,担心不能自全性命,于是有乘坐桓温车舆行十六里、见一白鸡而止的梦境,此梦甚为可疑,“莫有解此梦者”。直至桓温死后,谢安代桓温为相十六年病危,才悟出所谓乘桓舆乃是代桓温为相,十六里乃指自己为相十六年,十二生肖中鸡属酉,见白鸡而止是说自己到酉年便大命将倾。前面是梦,后面是占与验合一,形成了紧密的对应关系,作品的结构也显得非常紧凑、严密。

有时故事不一定梦、占、验三要素同时出现,而是省为其中某一环节,但仍不妨害作品结构的严谨。如《稽神录》中的“江南李令”:

江南有李令者,累任大邑,假秩至评事,世乱年老,无复宦情,筑室于广陵法云寺之西,为终焉之计。尝梦束草加首,口衔一刀,两手各持一刀,入水而行,意甚异之。俄而,孙儒陷广陵,儒部将李琼屯兵于法云寺,恒止李令家,父事令。及儒死,宣城裨将马殷、刘建封辈率众南走,琼因强令俱行。及殷据湖南,琼为桂管观察使,用令为荔浦令,则前梦之验也。

这篇作品前面写了梦,中间只字不提占梦一事,而以李琼任命李令为荔浦令作为“前梦之验”,对梦的含义虽未解释,但“束草加首,口衔一刀,两手各持一刀”为“荔”,“入水而行”为“浦”,一般读者都可以悟出,用不着再加解释。这样就省去了不必要的言辞,使作品不仅不失严谨,也显得简练、省净。

“广义的悬疑,是情节推进的基本动力,叙述文本中几乎无时不在,正如巴特对核心情节因素下的定义中指出的,叙述是在不断地提出问题和解说问题中延续其主要情节线索。”[3]185宋前志怪小说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梦或相关的事件来设置悬念、展开情节。如《异苑》卷七所记刘穆之的故事:

刘穆之东莞人,世居京口,初为琅琊府主簿,尝梦与武帝泛海,遇大风,惊俯视,船下见二白龙夹船。既而至一山,山峰耸秀,意甚悦。又尝渡扬子江,宿,梦合两船,为舫,上施华盖,仪饰甚盛,以升天。既晓,有一老姥,问曰:“君昨夜有佳梦否?”穆之乃具说之,姥曰:“君必位居端揆。”言讫不见。后官至仆射、丹阳尹,以元功也。

这篇小说是以梦来讲叙刘穆之职务的升迁。叙述者一连两次写预示刘穆之官运亨通的梦,都未加解释,给读者留下悬念。最后才通过一神秘老姥用一句话破解梦的含义。老姥的话也不多,但同刘穆之后来官至仆射、丹阳尹的结局一致。结局既是老姥占语的验证,也是悬念的破解。罗兰·巴特在《叙事作品结构分析导论》中说:“一方面,悬念以维持一个开放性序列的办法(以种种延宕和重新推出的手法)加强同读者(听众)的接触,具有交际的功能;另一方面,悬念使畸变受到未完成序列的威胁,受到开放性的聚合的威胁(如果像我们认为的那样,凡是序列都有两极),也就是说,受到逻辑混乱的威胁。读者以焦虑而快乐(因为逻辑混乱最后总是得到了弥补)的心情享受的是这种逻辑的混乱。”[4]94这个故事的悬念设置虽未必存在逻辑性的混乱,却确有开放性的聚合,读者在阅读中也确能享受焦虑而快乐的审美感受:因为它把两个梦的具体含义的解读抛给了读者,让读者掩卷沉思、体会,慢慢消受悬念带给他们的乐趣。

又如《酉阳杂俎》前集卷之八记载韦正贯为柳凌占梦一事:

司农卿韦正贯应举时,尝至汝州,汝州刺史柳凌,留署军事判官。柳尝梦有一人呈案,中言欠柴一千七百束。因访韦解之,韦曰:“柴,薪木也。公将此不久乎?”月余,柳疾卒。素贫,韦为部署,米麦镪帛悉前请于官数月矣,唯官中欠柴一千七百束。韦披案方省柳前梦。

韦贯解梦,开头的理解只对了一半,那就是柳凌将死。柳凌果真月余而死,悬念似乎已得以开解。然而“一千七百束”作何解释?仍是一个悬念。这样就造成了悬念相继,细心的读者就要由此悬念“焦虑而快乐”了,韦正贯清理柳氏遗产时的醒悟,才解开了柳氏前梦的整个含义,读者也才因此有获得完整答案的快感。

三、梦境虚实相生、心理描写为叙事服务

这里讲的“虚实相生”是这么一个含义:梦境这东西,本来就是虚的,然而作者却将其当作实境来写,把梦中情事描摹得有鼻子有眼睛,给人以如见其人,如经其事,如入其境之感;梦境的实现,本来也有很大的或然性,也就是说带着虚的成份。可是作者却把它讲得凿凿有据,有观者有证人,务求使人深信不疑。显而易见,凡是虚的部分,必得借助于想象;而实的部分,则借助于道德力量、伦理精神,以事虽未必有,而理则未必无的逻辑效果取胜。

例如《杜阳杂编》卷中的“代宗”:

李辅国恣横无君,上切齿久矣。因寝梦登楼,见高力士领数百铁骑,以戟刺辅国首,流血洒地,前后歌呼,自北而去。遣谒者问其故,力士曰:“明皇之令也。”上觉,亦不敢言。辅国寻为盗所杀,上异之,方以其梦话于左右。

这里没有用什么婉曲的手法,而是直接描写梦来表达代宗对李林甫的厌恶之情。高力士领数百铁骑以戟刺李辅国之事是梦,当然是虚境;而李辅国为盗所杀是现实,也是实情。这虚境与实情之间有何对应关系?是不是高力士就是盗之化身?恐怕不能做如此解读。在这种不完全对应的逻辑关系中,读者所唯一能理解的就是代宗因痛恨李辅国,觉得乱臣贼子必然不得好死,才有此解恨之梦,属“六梦”中的“思梦”。其间所展示的是某种道德或情感关联,而不是虚与实的对应关系。也正因为这样,才造成了作品虚虚实实、似真似幻的艺术效果,读者从中得到的是情理的真实而非梦境与现实对应的神秘体验。

一般小说人物的描写要具有深度,心理的描写必不可少。占梦叙事中也有不少心理描写,然而它不是为塑造人物服务,而是为了强化故事给读者造成的心理影响。如《广德神异录》的“唐高祖”条:

唐太宗为秦王时,年十八,与晋阳令刘文靖首谋之夜。高祖梦堕床下,见遍身为虫蛆所食,甚恶之。咨询于安乐寺智满禅师。师俗姓贾氏,西河人也,戒行高洁。师曰:“此可拜乎!夫床下者,陛下也。群蛆食者,所谓群生共仰一人活耳。”高祖嘉其言。又云:“贫僧颇习《易》,以卦之象,明夷之兆。按《易》曰,巽在床下,纷若无咎,而早吉晚凶。斯固体大,不可以小,小则败。大则济,可作大事。以济群生,无往不亨,乃必成乎。”高祖动容曰:“虽蒙善诱,未敢当。”禅师眄秦王曰:“郎君与大人并叶兆梦,是谓干父之盅,考用无咎。天理人事,昭然可知,不可固拒,天之与也。天与不取,必受其咎。无乃不可乎?”高祖拜而谢曰:“弟子何幸,再烦郑重丁宁之意,敢不敬从。”

作品先写唐高祖梦见自己掉落床下,遍身为虫蛆所食,用一“恶”字来描写其厌恶心理,目的是为了说明此梦在高祖看来实是一恶梦。智满禅师的解释使高祖内心感到愉快,作者用“嘉其言”来表示智满占梦符合高祖心意,同时也使故事情节发生了转折。唐高祖昏庸无能,在他做梦的这一年,即公元六一六年,他得为太原留守,起兵取关中,于公元六一八年建立唐朝,自立为皇帝(唐高祖),主要依靠唐太宗的谋略和战功而得到这一切。可他登上帝位以后,其治国方针为重用佞人,妒忌功臣,在帝位继承上也是如此。因而他憎恶有功劳的唐太宗,想传位给跟他一样纨绔无赖的长子李建成,对李建成和凶险的第四子李元吉协力谋害唐太宗的丑恶行为竟然表示同意,只是没有作最后的表示。从民心向背的角度来说,人们都希望李世民早点得位,但又不能直露其意。智满在察其色的基础,觉得可以继续说下去,又引用《易》理奉劝高祖明其意、暗示秦王李世民及时采取措施谋得王位继承权,唐高祖移权、秦王李世民得权都是天意所赋予的,引导李氏父子皆入其预设之彀中。这本是一桩借释梦来劝说唐朝前期代表腐朽倾向的高祖移权、为后来秦王李世民即进步倾向的代表得权提供舆论准备的政治活动,智满劝说的效果如何,作者没作任何点拨,但读者却可以从高祖的心理与神态变化清楚地看出结局。

又如《太平广记》卷二七八所录《宣室志》的“窦参”条:

贞元中,相国窦参为御史中丞。尝一夕梦德宗召对于便殿,问以经国之务。上喜,因以锦半臂赐之。及寤,奇其梦,默而念曰:“臂者庇也,大邑所以庇吾身也。今梦半臂者,岂上以我叨居显位,将给半俸,俾我致政乎?”蹙然久之。因以梦话于人,客有解曰:“公之梦祥符也。且半臂者,盖被股肱之衣也。今公梦天子赐之,岂非上将以股肱之位而委公乎?”明日,果拜中书侍郎平章事。[5]2204

窦参梦见唐德宗以锦半臂赐之,醒后“奇其梦”,转念又以为皇上要给他一半俸禄,并责令他交出职位(退休),故“蹙然久之”。这几个字活画出一位行将退休的老臣既恋位又惧祸的复杂心理。但这里的心理描写并不是为了刻划窦参的贪权恋位,而是为下文占梦的化凶为吉作铺垫。占者的释梦完全得到应验,窦参被授予中书侍郎平章事之职,故事也就以喜剧收场,读者自然也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官场前途如此难以预测。

又如《龙城录》卷下中的“明皇梦姚宋当为相”:

上皇初登极,梦二龙衔符自红雾中来,上大隶姚崇、宋璟四字,挂之两大树上,蜿蜒而去,梦回,上召申王圆兆,王进曰:“两木,相也,二人名为天遣,龙致于树,即姚崇宋璟当为辅相兆矣。”上叹异之。

姚崇、宋璟为相之前唐明皇就梦见二龙衔符从红雾中来,上面用隶书写着两人的名字,挂在两棵大树上,这情景本来就令人惊异。到申王说破其中含义的时候,唐明皇也“叹异之”,这“叹异”二字表现了唐明皇怎样的心理呢?读者自可作出自己的思考:是上天要派贤相来辅佐唐明皇,故先为之兆,还是凡事冥冥中都有前定,才使梦兆与现实不谋而合呢?

综上所述,宋前志怪小说的占梦叙事,梦必有占,占必有验,所记之占梦故事或寄予了作者对历史事件的关注,或体现着对社会人生的思考,有着丰富的文化内蕴与人生感悟;同时梦、占、验有时相互交叉渗透,为作者施展艺术想象力和文学创造力提供了空间。占梦之作往往能虚中见实,实中有虚,虚实相生、正奇互用,彰显了方术类志怪小说奇谲、诡异的审美价值。

[1]吴组缃.说稗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2]刘勇强.古代小说的人物设置[J].北京大学学报,2009,(3).

[3]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4]王泰来,等编译.叙事美学[C].重庆:重庆出版社,1987.

[5]李昉.太平广记·卷278[M].北京:中华书局,19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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