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马史诗中的女性*
2013-08-15陈秀娟
陈秀娟
(河南机电高等专科学校,河南 新乡 453000)
荷马史诗是“男性化的英雄史诗”,其中也不乏女性人物。在《伊利亚特》中,既有“红颜祸水”海伦,也有像安德洛玛克、赫卡柏一样的妻子,还有以“美颊的、美丽如同不朽女神的”布里塞伊斯为代表的“荣誉礼物”;在《奥德赛》中,有帮助或阻碍奥德修斯归途的卡吕普索、基尔克、塞壬、雅典娜、瑙西卡亚、阿瑞塔,还有忠贞而聪慧的佩涅洛佩。荷马史诗中重点描写的女性多为不同程度的身份高贵者,她们的生活状况基本上可以代表荷马时代上层女性的生存状况。本文试图从对荷马史诗女性人物形象的分类研究入手,揭示荷马时代的女性观念。
1 《伊利亚特》中的女性
荷马史诗是“男性化的英雄史诗”,那么《伊利亚特》堪称是一曲英雄的赞歌,作者塑造了一群以阿喀琉斯为代表的“战神阿瑞斯的侍从”“像阿瑞斯般英勇”“踏着阿瑞斯的节奏”“展开阿瑞斯式的较量”的英雄群像,他们在战场上勇敢拼杀,不遗余力地追求“不朽的荣誉”,以对抗作为“有死的凡人”的有限岁月。《伊利亚特》是一出“男人戏”,但荷马却巧妙地让女性成为这场战争的关键:海伦被帕里斯诱拐是特洛伊战争的导火索;《伊利亚特》开篇呈现的“阿喀琉斯的愤怒”产生的原因就与两位女性直接相关。可以说,在史诗中,女性尽管被边缘化,却在大大小小的冲突中都扮演着关键的角色。总的说来,《伊利亚特》中出现的女性(女神除外),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第一类是“荣誉礼物”,即阿开奥斯人阵营中的以布里塞伊斯、克律塞伊斯为代表的女俘;第二类是特洛伊城中的妻子和母亲,如安德洛玛克和赫卡柏;第三类是游移于上面两类女性角色之间的中间者,即海伦[1]171-172。
1.1 “荣誉礼物”——男性世界的奖赏
《伊利亚特》开篇便咏唱阿喀琉斯的愤怒,愤怒的起因是为了一个女人:女俘布里塞伊斯。虽然阿喀琉斯承认他“从心里喜爱”美颊的、美丽如同不朽女神的布里塞伊斯,但是阿喀琉斯这“冲冠一怒”绝不仅仅是为红颜,或像我们现代人想象的那样单纯出于爱情,他与阿伽门农争夺的是属于勇士的战礼,这是男人的英雄世界追求的战场荣誉。布里塞伊斯是阿喀基琉斯的“荣誉礼物”,她被阿伽门农抢走,阿喀琉斯大为恼火,是因为这个女俘象征着他的战功和荣誉。正如布里塞伊斯被带走后阿喀琉斯对生母神的祷告:
母亲啊!你既然生下我这个短命的儿子,奥林匹斯山巅的宙斯至少应赐我荣誉,但他却什么也没给,任凭阿特柔斯之子,强大的阿伽门农抢走了我的战利品,据为己有。[2]12
在这段祷告词中,阿喀琉斯再三强调被阿伽门农抢走的是“战利品”,是“荣誉”,在这里,布里塞伊斯只是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更无缘成为“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女主角。事实是,布里塞伊斯被带走后,阿喀琉斯马上有了另外的床伴侍寝。荷马告诉我们:
有个女子躺在他[阿喀琉斯]旁边,从累斯博斯带来,福克马斯的女儿、美颊的女人狄奥墨得。[2]165
布里塞伊斯是在战争中被阿喀琉斯杀死了丈夫抢来的女俘,《伊利亚特》中有许多这样的女俘,前文中提到的克律塞伊斯、狄奥墨得以及其他女俘,都是母邦被攻破后被胜者俘获并占有的女人。她们地位低下,是男主人的财产。这些女俘或是像布里塞伊斯和克律塞伊斯一样因美貌而得宠,可能成为男主人的合法妻子或小妾;或是像阿伽门农口中的那七个“美丽而巧手的累斯博斯女俘”一样成为男性间彼此交换的礼物。可以说,作为“荣誉礼物”而存在的女性,就是完善男性价值世界的筹码和奖赏[4]175。
1.2 战争苦难的承受者——妻子和母亲
这一类女性形象出现在特洛伊城,以赫克托耳的妻子安德洛玛克和母亲赫卡柏为代表。
在荷马史诗中,安德洛玛克和赫克托耳堪称是一对模范夫妻:丈夫地位显赫、英勇神武、疼爱妻儿,妻子温柔贤惠、隐忍坚强、敬重丈夫,夫妻间情深意浓、惺惺相惜。《伊利亚特》中,安德洛玛克总共出场三次,第一次是与即将上战场的赫克托耳话别;第二次是她爬上城楼看到阿喀琉斯残忍地对丈夫的尸体施暴;第三次是以挽歌向丈夫的遗体致哀。这三次出场,一波接一波,助推史诗的悲剧氛围,更表明了荷马借安德洛玛克之口想要表达的战争观:战争虽然成就了男人的英名,却毁灭了家庭,给女性带来无尽的苦难。对于安德洛玛克而言,夫死城破仅仅是苦难的开始,越过《伊利亚特》往后看,就会发现特洛伊城沦陷后,安德洛玛克的苦难命运才真正开始:幼子被摔死,自己沦为“荣誉礼物”成为阿喀琉斯之子的小妾,但为正妻所不容,后来又嫁给普里阿摩斯的另一个儿子,才得以颐享天年。
英雄在战场上奋力拼杀,以死换取无上的功名和荣誉,是死得其所,但留给亲人的却是苦难。女性,母亲和妻子就是苦难的直接承受者,且看安德洛玛克悲悼丈夫的挽歌:
我的夫君啊!可怜你年纪这样轻就丢掉了性命/扔下我一个人连同还需抱着的儿子/他是你我所生,将来也可能早夭/那时候,伊利昂城早就成为废墟/因为你,这个保护坚城/保护城中的妇女和儿童的卫士早已死去/可怜的人们,将乘坐阿开奥斯人的船/被押到远方的国度,我也是其中的一个/可怜我们的孩子,和我一样,干着下贱的苦役/受着苛刻主人的训斥,或者命运更惨/被阿开奥斯人从高高的城楼上扔下摔死/只是因为你的父亲,赫克托耳,在战场上/杀死了他的父亲,兄弟或儿子/众多的阿开奥斯人在他的枪下倒地而亡/记住,赫克托耳在战争中不心慈手软/现在人们在怀念着他,特洛伊的英雄/英雄的战死给父母留下了巨大的悲哀/也给你的妻子留下了难以说出的惨痛/因为你没有死在床上,没有向坐在床边的我/说出你的贴心话语,使我可以重念着它/度过一个个寂寞漫长的白天和黑夜![2]455
英雄战死,得到的是不朽的荣誉,却“给父母留下了巨大的悲哀,也给你的妻子留下了难以说出的惨痛”。
赫克托耳的母亲赫卡柏,和安德洛玛克一样,也是这场战争苦难的承受者。作为一位母亲,她不得不一次次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众多风华正茂的儿子将灵魂交给哈得斯。赫克托耳战死后,史诗是这样描写这位悲痛欲绝的母亲的:
就是这样,赫克托耳的头颅擦地而行/见此残暴的情景,他高贵的母亲捶胸顿足,号啕大哭/搅乱了头发,扔掉了头巾。[2]405
1.3 “无耻人”——海伦
海伦是宙斯之女,同时又是斯巴达的公主,身世和地位十分显赫,但她的行动和那些女俘一样,无法自主,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海伦的美本身是自然赋予的权利,本无对错。但在那时的荷马社会,美是她最大的负担、最大的过错,成为人们劫夺的对象,就连她自己也认为一切的痛苦与血腥皆是因她而起。她对赫克托耳这样说道:
亲爱的兄长,我是个无耻之人.是大家的祸根/我多么希望母亲生我的时候/一股恶邪之风把我吹入荒山野岭/或者卷入波涛汹涌的大海/让海浪吞噬我的躯体/那么所有的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了。[2]111
海伦是“希腊第一美人”,“女人中的女神”,十年特洛伊战争因争夺海伦而起。十年中,有多少阿开奥斯人尸埋特洛伊海滩?又有多少特洛伊人为保卫城邦而亡?如果有可能统计出来的话,这必定是一个惊人的数据。海伦自称“无耻人”,是带有负疚和悔恨的自我批判,也是荷马时代人对海伦的评价,用现代话语来说,就是“红颜祸水”。然而,了解荷马时代背景的读者不会因此轻下论断,给这位希腊第一美女扣上“无耻人”抑或“红颜祸水”的帽子。
史诗中,阿开奥斯人借口海伦被特洛伊王子帕里斯拐骗而发动特洛伊战争。把战争的原因归于女性,是一种既方便又实用的办法,但正如史诗中特洛伊老王普里阿摩斯所言:
在我看来,你[海伦]没有过错/只应归咎于神/是他们给我引起阿开奥斯人来打这场可泣的战争。[2]50
其实,在《伊利亚特》中,美丽的海伦只是一个符号,一个工具,被荷马时代喜爱功名和荣誉的男性利用,或者说被众神利用,被具体化为一件至高无上的荣誉礼物,引发了这一场可泣的战争。没有海伦,未必就不会有特洛伊战争。将海伦置换成任何一件值得做“荣誉礼物”的物品或人,都可能引发战争。
2 《奥德赛》中的女性
与《伊利亚特》中男性唱主角,女性被边缘化不同,《奥德赛》的中心人物虽然仍是男性英雄奥德修斯,女性却也同时大放异彩,从边缘走到舞台的中央,一个个粉墨登场,形象饱满鲜活,也不再是男性的附属品,开始发出女性自己的声音,做出女性自己的选择。
奥德修斯漫游中,两类女性发挥了重要作用。一类是作为诱惑者或者诱惑与援助兼而有之的一些女性角色,但这些女人和奥德修斯不是一类人,她们不属于家庭,她们代表的是阻碍、耽搁、挑战和危险,即女神卡吕普索、魔女基尔克、塞壬女妖、费埃克斯王后阿瑞塔及公主瑙西卡娅;另一类是推动奥德修斯的归程乃至整个《奥德赛》进程的角色,即女神雅典娜[9]193-193。这两类女性与奥德修斯之间发生了不同的、各具特色的故事,其中有一点是相似的:两者都是作为女性自主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做出自己的选择,不再像在《伊利亚特》中那样是依附于男性的“失声的女性”。
珀涅罗珀在史诗中是一个复杂的女性角色。作为《奥德赛》的一号女主人公,从卷1到卷4珀涅罗珀只有两次直面读者的机会,而且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深居简出、整日以泪洗面、盼望丈夫回家的思妇乃至怨妇形象,之后的卷5至卷15珀涅罗珀都“不在场”。到了史诗的后半部分(卷16之后),珀涅罗珀却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心智聪慧、长袖善舞、勇敢坚韧的女子。
对于珀涅罗珀,荷马用这样的诗行来赞美她:
伊卡里奥斯的女儿、高贵的珀涅罗珀/有如此高尚的心灵。她如此怀念奥德修斯/自己的丈夫,她的德行会由此获得/不朽的美名,不死的神明们会谱一支/美妙的歌曲称颂聪明的珀涅罗珀。[2]349
这段文字传达了两个重要信息:一是珀涅罗珀因其德行而得到神明的青睐,而这德行来自她作为妻子对丈夫的忠贞不移;二是珀涅罗珀很聪明,正是她的聪明成就了她的美名。荷马时代女性的美德就是管理家务和服从丈夫,珀涅罗珀很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她将儿子抚养成人,管理家业,拒绝所有求婚者的诱惑,心中只有儿子和丈夫。她坚持正义,谴责无理的奴仆,责备儿子对陌生人的怠慢,所以无论从何种角度看,她都应是贤良女性的典范。然而,即便如此,她的儿子和丈夫却一直把她当作外人,对她保持戒心。儿子这样斥责母亲:
现在你还是回房去操持自己的事情/看守机杼和纺锤/吩咐那些女仆们认真把活干/谈话是所有男人们的事情/尤其是我,因为这个家的权力属于我。[3]11
儿子以主人身份自居,强调自己作为男人的地位,对母亲毫不尊重,以居高临下的口吻对母亲说话,只当她是个管家婆而已。而奥德修斯本人,在海岛上与仙女“同居”了七年之久,回到家中却对妻子疑心重重,甚至不惜隐瞒身份来考验妻子的忠贞。他宁愿相信家中的奴仆,向他们展示标志自己真实身份意义的“疤痕”,告诉他们自己的整个复仇计划,也不愿顾惜为自己苦守二十年、辛勤操持家务的妻子,处处对她撒谎、设防。父子二人的做法,无非是男性权威思想在作怪,他们一则担心珀涅罗珀有失德的行为,二则担心珀涅罗珀不愿意将代为掌管的权力归还。这便说明了荷马时代女性的受压制、被束缚的地位。
在《奥德赛》中,珀涅罗珀最常见的饰词是“审慎的、工于心计的”,正是这个饰词表明了珀涅罗珀的另一个特点“聪明”,以及珀涅罗珀的行动和选择在某种程度上的自主性。可以想见,在丈夫离家的这一长段时间里,珀涅罗珀的处境很险恶:有觊觎奥德修斯王位和财产,地位显赫、人数众多的求婚子弟;有羽翼逐渐丰满,开始对抗母亲,要求行使一家之主的权力的儿子;有不安分的家仆;还有对她不信任、乔装打扮、设计考验她是否忠贞的丈夫。在这种环境中,她所依靠的,只有自己的审慎、心计和智慧,她必须在恰当的时候做出正确的判断和行为,维护自己的名声。正由于珀涅罗珀是“审慎的、工于心计的”,她的三个计谋(织寿衣计、弯弓比赛和婚床计)才得以一一奏效,同时也成就了她的“德行”。当然,这些计谋也是她在女性被禁锢、被束缚的大环境下自主选择、自主行动的表现。
3 荷马时代的女性意识
荷马时代,父系氏族社会制度已基本成形。荷马史诗表明,人类社会由母系进入父系社会之后,女性的至尊地位渐渐消失。在氏族战争中,女人与财物一样,既成为战争的目的,又被充作用来交换的“物”,成为一群“被缚”的女人。
身为妻子时,她们首先得忠于丈夫,如海伦般背叛丈夫最终只能成为“无耻人”,如克吕泰涅斯特拉般违背丈夫意愿又背叛丈夫,死亡是其唯一结局。其次,她们被囿于家中楼阁或后院,不得随意单独行动。尊贵如珀涅罗珀要下楼见外人时,也不得不戴上面纱,在女仆的陪同下才能下楼,更被儿子斥责,命其离开公共议事区,回到家中去管理家务。若不幸沦为女俘,命运则更悲惨,只能做一件默然无声、任由宰割的战利品。据此,我们可以说,荷马史诗中的女性,相对于自由而有权的男性而言,是“被缚的他者”。
然而,“被缚的他者”也有冲破牢笼、成为“自我”的欲望。在《伊利亚特》中,安德洛玛克曾凭自己的经验就特洛伊城的防御工作提过有建树性的意见,海伦也曾试图反抗阿佛洛狄忒的命令,女俘布里塞伊斯也在见到帕特洛克洛斯的遗体时吐露过心声。在《奥德塞》中,与奥德修斯有过重要联系的诸位女性都有堪称“自我”的自主行动和选择,上文已有论述,在此不再赘述。
综上所述,荷马史诗中呈现出的荷马时代的女性观念已了然于目。借用荷马研究学者陈戎女女士的话来说就是:在荷马时代的社会中,女性可以被允许以不与男性权威冲突的方式在家庭或公共领域发出她们的声音,但她们不能越界,符合男性道德标准的女子甚至可能被赐予荷马式的“荣誉”,珀涅罗珀就是这样一个完美的荷马女性的典型。[3]162
[1]陈戎女.荷马的世界——现代阐释与比较[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荷马著,罗念生、王焕生译.伊利亚特[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
[3]荷马著,王焕生译.奥德赛[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