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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跪拜与西方尊崇——论谷崎润一郎的唯美主义小说《痴人之爱》

2013-08-15占才成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2期
关键词:痴人谷崎西洋

占才成

(黄冈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痴人之爱》是有着“恶魔主义者”之称的日本唯美派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的唯美主义小说的代表作,它自1924年3月起连载于日本《大阪朝日新闻》,曾一度中断,余下部分后刊登于《女性》杂志。小说一经发表,即在日本引起了强烈反响,甚至由此产生了一个新的流行词——“纳奥米主义”。而在文学研究领域,诸多大家对此也都相继发表了评论文章。佐藤春夫称其描述了“大正末期的一种新奇的男女关系”[1](P29-30),日本著名的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则指出《痴人之爱》“确立了一种痴人的哲学”[2](P301),而奥野健男从小说主人公河合让治的精神层面分析,指出了小说“心理受虐狂”[3](P153)的主题。时至今日,日本对《痴人之爱》的研究热度依旧不减,而我国对于这部谷崎文学前期集大成之作的长篇小说,给予的关注度却委实不够。本文结合作品所产生的时代背景,通过文本分析,试图论述《痴人之爱》的女性倾倒与西方膜拜这一主题,求教于各位方家。

一、《痴人之爱》的时代印记

正如上文所说,《痴人之爱》诞生于1924年,即是日本大正十三年。经过了明治时期近代西方思想的长期洗礼,日本社会的近代思潮,以及西方崇拜思想几乎渗透到了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领域。而第一次世界大战给日本经济的发展带来了新契机,使日本迅速踏上了工业化、近代化、自由民主化的道路,因此,大正前期出现了日本自明治维新以后前所未有的盛世。这一时期最大的特点便是民主主义思潮,而随着民主主义思想的传播,西方的思想、文化、价值观也逐步渗入人心。

近代化、工业化、民主化的过程使得统治阶层的思想意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由古代崇拜与模仿中国大陆文明转而变成崇拜与模仿西洋文明,以求迅速富国强兵,赶上世界先进潮流。日本所谓的‘脱亚论’即发端于此。”[4](P1)“脱亚论”是1885年日本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福泽渝吉在《时事新报》上提出的,他在其《脱亚论》一文中指出“待邻国开明,以共兴亚细亚,我们不可有此踌躇之念。毋宁脱其伍,而与西洋文明共进退。”[5](P240)在这种“与西洋文明共进退”思想的影响下,1883年日本明治政府为了接待外国人及外交官,甚至在东京专门建造了“鹿鸣馆”,供达官贵人们聚会,经常在此举办与欧美人社交的舞会、晚宴。“鹿鸣馆”可以说是当时极端欧化思想的产物,而这种欧化思想对普通民众的生活方式与思维方式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诞生于大正后期的《痴人之爱》,留下了不少这个时代的烙印。小说中女主人公工作的咖啡馆,与外国人跳舞的舞会,男女主人公居住的所谓的洋馆、文化住宅,无不弥漫着大正时代日本人所崇尚的西洋趣味。而这种散在于小说中的西洋生活与思维方式,正是西方文化侵入的最好例证,也难怪乎中村光夫要评价其为“殖民地式的西洋观”。[6](P164)在分析《痴人之爱》的思想主题时,不能不了解这一时代背景。

二、自虐式的女性跪拜

“我们这样的夫妻,在世上恐怕也是少见的。下面我就尽量诚实、坦率地将我们之间的故事如实地写出来。”[7](P63)——这是《痴人之爱》的开头部分的文字,小说一开始就点明了这是一段不平常的爱恋。小说的男主人28岁的电力工程师河合让治爱上了15岁的咖啡馆女服务员纳奥米,并被纳奥米的肉体魅力所征服,最后陷入了自虐式的畸形爱恋之中。

河合让治原本想将只有15岁的纳奥米带回家培养成自己理想的妻子。“把纳奥米这样的少女领回家,一点点地看着她成长,若是中意,便娶她为妻。”[8](P5)这种男人将尚未成年的少女领回家,一手调教成自己理想女性的培养模式,在日本文学中并非谷崎的独创,《源氏物语》中光源氏偶遇紫姬,并将其领回家,把她培养成人的描述与《痴人之爱》的写法惊人相似。然而,纳奥米并没有如紫姬一样,成为品格高尚、温柔顺从的女人。她依仗自己肉体的魅惑,颠覆了她与让治恋情中让治的主导权,迫使让治拜倒在自己的石榴裙下。

纳奥米从咖啡馆单纯的少女逐渐蜕变成连对其顶礼膜拜的让治都不得不开口大骂“无耻的女人!淫妇!娼妓!”[8](P140)的女人,与其说这是自然生成的结果,不如说是让治自虐式女性跪拜影响下的产物。被称为“恶魔主义”的唯美主义文学大师谷崎润一郎,在他许多作品中充斥着对妖妇化、恶魔化官能美的追求。谷崎文学研究者吉美显也曾指出“贯穿于谷崎文学始终的意象模型是官能化的女性身体。”[9]《痴人之爱》中让治对纳奥米的肉体的迷恋,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为了这种肉体的魅惑,他甚至能忍受纳奥米三番五次的出轨,能允许她不停斡旋于众多男性之间,过着放荡淫乱的生活。让治一次次任由纳奥米鞭笞着他作为男性的尊严,而他甚至于从这种鞭笞里获得了快感。他在文中这样自白:

为什么还迷恋着这个失去贞操的肮脏女人呢?这完全是因为她肉体的魅力。这是纳奥米的堕落,同时也是我的堕落。因为我已经抛弃了作为男人的节操、洁癖和纯情,丢掉了过去的自尊心,拜倒在一个娼妇面前而不以为耻;因为我甚至有时竟把这个下贱的娼妇尊为女神来崇拜。[8](P159)

在这种鞭笞男性自尊心的精神自虐的同时,他也享受着纳奥米给予他的肉体上的蹂躏。小说中先后四次描述了让治和纳奥米玩的所谓“骑马”游戏。四次“骑马”游戏正如很多日本研究者指出的那样“第一至三次的‘骑马’游戏与最后一次的‘骑马’游戏所象征的意义完全不同。”[10]从第一次仅仅是“简单游戏”到后面的“自我陶醉”,再到最后第四次的“受虐狂”,这层层的演进,完成了让治对纳奥米跪拜,也完成了《痴人之爱》对官能感受、官能美的极限追求。

三、文化殖民下的西方尊崇

如果仅从“女性跪拜”这一角度来审视《痴人之爱》,则难免流于现象的分析,而隐藏于“女性跪拜”这一主题下的另一主题,或许正是当时的西洋趣味,是这种文明开化后急于脱亚入欧,一味膜拜西方的思潮。

主人公河合让治刚开始为什么会对纳奥米产生好感,小说中这样写道:

大概是因为一开始就对那孩子的名字产生了好感的缘故。大家都叫她“阿直”,可是有一次我打听到她的真名叫奈绪美。“奈绪美”这个名字不错,它使我感到非常好奇,如果同拼音字母拼写成 NAOMI,简直就象个西洋人。[8](P1)

作为标记符号的名字富有西洋味,这是首先吸引让治注意的地方,而使用字母来书写人名,更加象征着这种西洋风格。在后文的叙述中,也反复提到纳奥米身上所散发的西洋味道,长相似西洋人,身材也酷似西洋人,而周围人对纳奥米长相的评价也常用“混血儿”一词。西洋风似乎成了让治的择偶标准。

尽管我自己是个粗鄙之人,却以崇尚的时髦为乐事,不拘何事均要仿效西洋式。这一点想必各位读者都已知道。如果我钱财充裕,可以随便挥霍的话。说不定我会到西方去生活,娶个西洋女子为妻,然而生活境况不容许我这样做,所以我便找了个日本人中还算洋气的纳奥米作为自己的妻子。[8](P63)

这是让治的一段心灵独白。“不拘何事均要仿效西洋式”,把西洋事物作为时髦来看待,甚至于在择偶上也以西洋女性为标准,毋庸置疑这是不折不扣的媚洋观。在论及纳奥米的肉体魅力时,让治曾说“你的手真漂亮,简直像西洋人那么白”[8](P64),文中多次提及纳奥米白皙的皮肤,白皙的皮肤可以说是让治审美的标准之一。而他近似于变态式地追求白色的肌肤,也折射出其审美意识上的西洋趣味。这种对白色肌肤的偏好,不仅在出现谷崎的《痴人之爱》中,《刺青》、《春琴抄》等作品中也有大量的描写,以至于吉美显评价说,“白皙、官能美的女性占据着谷崎美意识的核心”。[9]《痴人之爱》中让治对西洋女性的崇拜,却不仅限于白皙的皮肤,他甚至觉得俄国伯爵夫人身上的狐臭都是“一种甘美的气息”,还饶有兴趣地描写道:“然而我闻到那股香水与狐臭交混的微微有些甜酸的气味,不仅不讨厌,反而感到一种不可名状的诱惑。”

名称符号、肌肤色泽、身体气味,诸如此类种种,主人公河合让治的西方膜拜似乎达到了极致。然而,分析文本我们还能找到更多西方膜拜的证据,小说中的洋装、西洋式浴缸、洋馆、咖啡、鸡尾酒等屡屡出现在主人公的生活中,让治为了把纳奥米培养成理想的女人,还曾让她学习英语和舞蹈,这恐怕是“鹿鸣馆”思想在普通日本民众中的普及与延续,如果追溯纳奥米的出身,我们可以看到“鹿鸣馆”的影子。在谈到纳奥米的出身与名字的由来时,小说写道:

据纳奥米自己说,她家原来是旗本的侍卫,她出生时曾住在下二番町一所气派的大宅里。“奈绪美”这个名字就是祖母给取的。据说她祖母是鹿鸣馆时代跳过舞的时髦人物。[8](P195-196)

这又回到了作为文字符号的纳奥米的名字上来,“奈绪美”这一符号代表了“鹿鸣馆”思想在日本普通民众中的影响,让治所迷恋的原来正是这种极端欧化的“鹿鸣馆”思想。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看到另一符号——语言符号英语——在小说中的寓意。日本东京大学教授、著名文艺批评家小森阳一在他的著作《日本近代国语批判》中评价山田孝雄的观点时指出:“对于山田来说,传授文字的人通过日语的普及表现出来的‘威力’,应该像军人通过军事力量达到占领的‘威力’一样。”[11](P263)他认为日本在殖民地时代对朝鲜和我国台湾所推行的日语教育是一种殖民手段。“可见,不曾存在的作为‘国语’的‘日语’,最需要它的地方是进行殖民统治的前沿。”[11](P175)《痴人之爱》中对学习英语的狂热,与欧美国家的先进科技的影响和在全世界长期的殖民统治不无关联。这当然不是武力式的地区移民,而是西方列强通过经济与科技、文化等的优势在亚洲的文化与思想的殖民。

小说要通过让治盲目崇拜西方而拜倒在于裙钗之下的形象,抨击了明治、大正时期的西方膜拜思想。“作者隐约含蓄地批评了日本现代化过程中产生的盲目崇洋这一副产品,同时也流露出对传统失落的惆怅情绪。”[4](P1)这或许是小说更为深刻的一个主题,也是当今的日本也依旧残存的问题。中文版《痴人之爱》的译者郭来舜在译后的评论中提到,“今日的日本社会同大正年间相比已是面目全非,唯有日本人的崇洋风尚却是日甚一日,有增无已,这大概也是《痴人之爱》这本名著至今仍然受日本读者欢迎的原因之一。”[4](P1)“脱亚入欧”是日本自明治以来不曾忘却之路,《痴人之爱》对这种盲目崇洋的思想的批判,或许在当今社会也是值得人们深思的一个课题。

女性跪拜与西方尊崇是《痴人之爱》的两个母题,两者之间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它产生于明治、大正的时代背景之下,富于深刻的内涵和社会批判精神,对当今的社会也有一定的启示作用。关于《痴人之爱》的主题思想,或许还可以从小说中的消费社会观和都市观等方面去考察,而这一课题也有待于我们进一步去挖掘与探讨。

[1]佐藤春夫.佐藤春夫全集(第二十卷)[M].京都:临川书店,1999.

[2]小林秀雄.新订 小林秀雄全集(第一卷)[M].东京:新潮社,1978.

[3]奥野健男.谷崎润一郎研究 痴人之爱[M].东京:八木书店,1972.

[4]郭来舜.“恶之花”的悲剧——评唯美派文学名著《痴人之爱》[A].谷崎润一郎(著),郭来舜、戴粲之(译).痴人之爱[M].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

[5]福泽渝吉.福泽渝吉全集(第十卷)[M].东京:岩波书店,1960.

[6]中村光夫.谷崎润一郎论[M].东京:河出书房,1953.

[7]谷崎润一郎.日本文学全集21谷崎润一郎(一)[M].东京:集英社,1966.

[8]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M].郭来舜,戴粲之译.陕西: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

[9]吉美显.谷崎における反転する女人の身体――時代別の推移をめぐって[J].九州大学大学院比较社会文化学府比较文化研究会纪要,2001,(3).

[10]中野登志美.谷崎润一郎《痴人之爱》论——《痴人之爱》的跪拜美学[J].日本文艺研究,2002,(3).

[11]小森阳一.日本近代国语批判[M].陈多友译.吉林: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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