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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思·俯视·理性的营造——慕仕凡作品误读

2013-08-15谭为宜

河池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文学

谭为宜

(河池学院 中文系,广西 宜州 546300)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将“境界”作为文学的一个核心理念来进行阐释,他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①《人间词话新注》滕咸惠校注,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9,26页

他又说,“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②《人间词话新注》滕咸惠校注,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9,24页

诚如斯言,则作者的文学创作总是在自觉或不自觉地追求作品的境界,不管他营造的是“有我之境”,还是“无我之境”;也不管是“造境”还是“写境”,而“写真景物真感情”才是“有境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③《人间词话新注》滕咸惠校注,浙江文艺出版社2006.9,23页在王国维的美学词典中,“境界”就是情与景的高度结合,就是“真景物真感情”的艺术融合,与“意境”的内涵是十分接近的。

阅读《南丹文学》发表的慕仕凡的作品时,我们也能清楚地看到作家对“境界”的这份努力的追求,或者说能够阅读到作品的境界,于叙事、抒情和议论中脚踏生活实地,真诚地表达现实人生中的喜怒哀乐。作品的隐喻性创构扩展了艺术审美的内涵,其文学个性表现在用反思、俯视和理性营造的艺术境界中。

一、反思

散文是最能体现抒情主人公的“真感情”的,《丹城畅想》(载《南丹文学》2007年夏季号)里虽是以城市规划建设为抒情基点,却以大泼墨的笔法,将古今世情、中外品貌,以及反思、畅想揽于一怀,然后大写意地回归现实,“造境”与“写境”形成“互文”,则城市的品位其实是时代的品位,时代的品位又是人的品味,“丹城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楼一街伴我度过贫穷忧愁的童年,丹城的喜怒哀乐,兴衰沉浮、辉煌耻辱早已刻入我成年的记忆”,“丹城是现在和未来丹城人的城市,人人都有理由和责任关注、思考、描绘自己未来城市的蓝图”,这种反思性的表述,就为单调的市民记忆拓展了巨大的抒情空间,“写境”为“造境”做铺垫,“造境”又升华了“写境”的意蕴。

作者在抒发丹城人的骄傲和自豪的同时,又以主人翁的身份表达着一份担忧和焦虑,激越的抒情伴随着严肃的政论。

有城就有风水,“风水”是个哲学家也道不明的概念,却常常被人们用来阐释城市的兴衰和人们命运的舛顺,但在丹城这里出了错讹,“当初风水先生看走了眼”,“丹城官不出五品,民不见富足,三条街长不足千米,除衙门和民行街有十多间像点样的木瓦结构的店铺外,其余皆是泥墙草房或竹篱笆房,居民不超过三百户”,须知萧条是一个城市最不能容忍的短处,传说中的风水先生“官财两旺”的误判,毋宁说是多少代丹城人希望的落空,这就为新时期丹城的腾飞预留了一份感人的惊喜。

当改革开放带来了城市的繁荣之时,拥挤、混乱、浮躁替代了过去的贫穷、拮据和萧条;小城寡民的无奈置换成了一夜暴富的焦灼,因为有了与外部世界的比照,时代的变化终于碰撞出了文化的思考:城市需要风格,城市需要色彩,城市需要生态的文明。这样才有了一个现代人的气魄:“看一个城市的现状,就能知道这个城市决策者和管理者的水平,同样看出市民的城市意识及文明程度。思想有多远就能走多远,一个缺乏思想者和高瞻远瞩的城市,只能永远踩着别人的脚印走”。

颇值得一提的是作品发表两年后,南丹县城进行了一次规模较大的城市改造,改造后的丹城突出了个性,体现了生态文明城市的规划布局,文中所批判的“整个城市的大楼外墙和屋顶、街道、广场、广告牌等建筑的色彩仍杂乱无章,缺乏城市色彩规划来统揽。一个缺少颜色的城市,枯燥、乏味;一个色彩杂乱的城市,妖冶、俗气”几乎被一扫而空,进而变成“一个色彩有序的城市,鲜活、生动、妩媚”,这情景恰与《丹城畅想》中的愿景一致。作者现实身份为县政协副主席,作为一名丹城的上层领导,文中所言“有人这样设想,如果实施丹城生态恢复工程,城区山头和铜江河流域都种上水源林并划为永久性生态保护区,丹城的生态环境和铜江河水量就会有很大改观”,这个“有人”大概也包括了作者本人,这也就是王国维所指的“有我之境”了。

二、俯视

俯视意味着上位,意味着洞悉(当然太过明了又是文学之大忌)。俯视者不仅仅会发现人生的困境,还进而对这种困境作本源性的探究;不仅仅对人性的堕落作尖锐的批判,更要对堕落者的觉醒予以深深的期待,所写之境应该是“邻于理想”的。较之中篇小说《天石》(载《南丹文学》2009年冬季号),三个短篇《谁揉碎了伯爷的生活》(载《南丹文学》2010年冬季号)、《守夜》(载《南丹文学》2011年增刊)和《寄钱》(载《南丹文学》2012年第三期)更让人看到了作品背后站立着的一个俯视者,或者是一个道义的守望者。

50多岁的“伯爷”“是地道的山里人”(《谁揉碎了伯爷的生活》),连跟公安打交道都“难免有点胆怯”,他的十几只母鸭被偷了,在追寻偷鸭贼的过程中,却无意掉进了一场官民共演的滑稽戏中(有点类似“周老虎”事件,但“伯爷”与周正龙恰恰相反,坚持要戳穿假象),这里有媒体记者的“善意”帮忙,有陆老根的被冤,有廖蚂拐的阴谋,有刘所长的同流合污,有何乡长、邱主任、王县长的沆瀣一气,还有游人的愚昧等等,所有的环节中,只要有一个环节被纠正,整个戏的结局就会改变,因此文本进程也几乎是在这种期待的焦灼中不断发展的。当中国社会开始向小康迈进的时候,旅游成了富裕后的人们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而同时旅游业也成了经济社会的一种新的经济增长方式,利欲熏心者便开始挖空心思地为旅游者设下掏钱的陷阱,连有些木讷的伯爷也明白过来了,“搞旅游就像挖陷阱安野猪,设法子千方百计把城里有钱的人引诱出来,巧立各种名目抠光他们口袋里的钱,然后放他们回去挣钱,等有了钱又再设法引诱他们过来”,多么切实、精辟的另类解读。小说最后是伯爷见到了陆老根,一切终于明了,作为道义的守望者的伯爷发出了“狗啃的廖蚂拐,跟水怪一起见你妈鬼去”的呐喊。

说日常的社会生活也好,说具体的劳动果实也罢,守护好个人或群体的利益,维护好游戏规则(或道德法则)是多么重要,因为小到一个家庭,中到一个群体,大到一个政党、一个国家,总是需要尽职的监守者,否则大家的利益就难免受到侵害或掠夺。《守夜》就向我们讲了这么一个故事,故事焦点是用于科学试验的长势很好且即将收成的花生新品种屡屡被偷,这将严重影响科研的成败,因为“科研就是用数据来说话的”。于是父亲急报县长,县长又是个南下干部,办事果断,“当即同意派两个武装民兵晚上持枪看守”,然而花生还是继续被盗,父亲彻底无奈了,“真没想到,有荷枪实弹的民兵看守,居然还有人费尽心机敢搏命来偷!”正让父亲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俨然“智叟”的渔翁张老者(让人想起与屈原对话的渔翁来)一语道破天机:“民兵守小偷,哪个来守民兵?”是因为终极监守者缺席了。

其实故事一开头就交代了小说的题旨:“每次回家探望久卧病床的老父亲,父亲总是紧紧地攥着我的手说,你在政府上班,千计要帮政府看好家守好人,莫要让国家的财产受损失哦。”“父亲”是我们身后的监守者,他是那样的朴实、执著、自省。但小说的结尾很有深意,陷入“长久沉思”的父亲竟然“安然入睡”了,作者要告诉我们什么呢?此时的监守者是谁呢?——应该还有一个俯视着的守望者吧?这种警策更引起读者揪心。如果说《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尔顿在用人性中的淳朴和善良虚构了一个“麦田里的守望者”,一群做游戏的小孩子是塞林格为主人公手造的守望对象,其影射的是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道德制度体系;而《守夜》中的父亲却真真实实地守望着集体的花生试验田,同样形单影只,同样会激起我们喝醒醉浊喑寂的人生,作者的社会道义感都在作品中体现出来了。

《寄钱》讲的是一个道德良心的故事,“尽孝道”这一千百年来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向来是家庭教育的核心,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教导公民尽孝道的责任交给了社会,人们常常是在社会生活中获得顿悟。小说中第一次领到薪水的“我”本想除了伙食费,其余全部寄给“含辛茹苦了二十二年”的母亲,但接踵而来的是要交房租、随礼、水电费、电信费……,这时的“我”“沮丧地看着汇款单,无心往上面填写金额。原先计划要寄给母亲的九百块钱,没想到竟然被几个电话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百多块,区区一百块如何拿得出手?”显然市民的生存困境除了各项难堪的开支,还有众目睽睽之下的“面子”,为了面子甚至连“奶水钱”也顾不上了,能回报给母亲的自然就所剩无几。小说的结尾是一位大妈的言行“令我心头一颤”,我似乎醒过来了,意识到除了各项必须的开支和自己的脸面外,还有更为重要的公民义务,那就是尽孝道。那么,是谁教育了“我”?是大妈?是社会?还是俯视着的“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①“有两种伟大的事物,我们越是经常越是执著的思考它们,我们心中就越是充满永远新鲜、有增无已的赞叹和敬畏--我们头上的灿烂星空,我们心中的道德法则!”《康德文集》,改革出版社,北京,1997.7,313 页?着实引发读者深思。

三、理性

如果我没有说错,慕仕凡只是个业余作者,而业余作者与专业作家的区别是多方面的,其中一点就是业余作者的创作往往感性的成分比较重,或基于某种经验的叙述,或个人好恶的抒情成分太重,或过于写实等。但从《南丹文学》编辑部所选慕仕凡的几个作品来看,并没有拘囿于感性的经验与写实,可谓既有“造境”,也有“写境”,作品中对于短视、庸俗、功利、浮躁等现代病的揭示与批判更多的是建立在生活的还原和选择上,“文学在任何时候都是为了某种特殊目的而从生活中选择出来的东西。”②[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247页于是《丹城畅想》以堪舆为话头,带出城市的由衰及盛,从沧桑的历史流变中叙述城市过去、现在和未来;《谁揉碎了伯爷的生活》将“假”与“怪”揉在了一起,才有了一个荒诞的现实故事;《守夜》中揭开“监守自盗”的秘密的是一个局外人(渔翁),这才另有深意;《寄钱》中老大娘自己给自己寄钱的故事不仅仅是情节的道具,它还收到了“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效果。

文学本身就是一种理性的艺术,“无论在小说中还是在戏剧中,现实主义和自然主义都是文学的或文学加哲学的运动、传统和风格,浪漫主义和超现实主义也是如此”③[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249页,哲学是理性的终极阐释,但理性是一把双刃剑,过于理性就意味着消解了艺术,因此既需要作家有度的把握,更需要有阐释的技巧。

《天石》带有超现实主义小说色彩,小说以梦始,以梦终,故事始终笼罩在梦一般的气氛中,或者说小说借梦境来解构了故事背景,同时小说主人公的精神活动主宰了小说的进程。余金宝在奶奶那里接受了一个梦想,“要去寻找从天上掉下来的宝石”,既是宝石,就会有个神奇的来历(就像《红楼梦》中青埂峰下的女娲补天之石,这又有了魔幻色彩了)。有一天宝石诞生了,是一头血淋淋的牛化身而来,突然出现在黎四的堂屋里,随后“天石”却遭遇了变化莫测的厄运,农民、各级官员、道士、医生、专家围绕“天石”纷纷登场,“天石”也随之由身价百倍到一文不名而遭遗弃,结局是“一道闪电像剑一样击中陨石,陨石在一声巨大的响雷中化成一团粉末,粉末高速旋转,刹那间凝结成一位婷婷妙龄仙女。仙女衣衫薄如蝉翼,广袖随风轻扬。她朝他凄恻一笑,乘风款款飘然离去,消失在乌云间”,这是梦中的现实,也是现实中的梦境,“石”与“人”的故事是超现实的,然而“人”与“人”的故事则是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当天石从梦境走进现实,又从现实的梦境中消失的时候,读者也经历了一次现实人性的巡礼,小说的架构是完整的、统一的。

米兰·昆德拉在谈到文学的理性时认为,文学是用它特有的方法实现批判功能的,即对人类行为中的“傻”的揭示,而且这种批判常常以幽默的方式进行。这恰与鲁迅的喜剧观相契合,即“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①鲁迅《坟·再论雷峰塔的倒掉》,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1995.5,187 页。《天石》的喜剧性描写使作品更具批判性,也更具有文学理性。

理性的营造还体现在作品的叙事技巧上。首先是语言的运用上,慕仕凡采用的是大量融合了方言的口语,使语言与叙事背景相融洽,同时还培育了生动、俏皮的艺术气氛,如“摸马无角心中无底”、“三个指头捡螺蛳稳稳当当,想不成功都难”、“到处是陷阱条条蛇咬人”、“住惯了,祖坟近,到外地挨欺”等等,似信手拈来,但十分贴切,颇见作者的语言功力。其次是修辞格的适当运用,用得较多的有比喻,将没有特色的建筑用火柴盒、豆腐块作比喻;把经济增长迟滞比喻作“老火鸭”,“喂多少料也不见长”;将上级的官僚指示比作“刚出锅的糯米粑,又烫又黏又甩不脱手”;把颤抖的手比喻作“筛糠似的”,这种带有地域色彩的比喻不仅生动传神,还常常令人忍俊不禁;此外拟人、夸张和整散句式的节奏变化等,都运用得恰到好处。第三就是作品的结构用心精巧,《丹城畅想》有赋的铺排和华丽,批判的态度鲜明又有分寸;《天石》严肃中又有几分喜剧色彩,故事情节波澜起伏,达到了中篇小说的容量;《谁揉碎了伯爷的生活》巧设悬念,层层剥茧,结尾“水到渠成”;《守夜》运用了隐喻的笔法,巧妙地将象征意义隐藏在平淡无奇的故事之中;《寄钱》构思缜密,叙述流畅,有很强的生活实感。“文学总需有趣味,有一个结构和审美的意义,有一个整体的连贯性和效果。”②[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8月,247页。是的,从创作的审美追求和作品“境界”的丰满程度来看,慕仕凡的作品显然已超出了“业余作者”的范畴。

阅读慕仕凡的作品,除了惊喜之外,也还稍有一点遗憾,假如散文的政论色彩再淡一些,哲学性的形象思维更浓一些;小说的典型细节更加投入,人物塑造更为个性化、立体化,则文学的表现力会更强。也许这些意见与我阅读的批评功利有关,太过挑剔了吧。一名忙于政事的公务员尚能在工余有丰硕的作品问世,这本身就是一种“境界”,这倒不免使我又顿生几分敬意,几分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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