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独运总关情——鲁迅散文的构思特色
2013-08-15王吉鹏郝静怡
王吉鹏,郝静怡
(辽宁师范大学 研究生院,辽宁 大连 116029)
作家在各种材料的积累中,在艺术发现中,在一定的创作动机的驱使下,以合理的联想与回忆,投入丰富的情感,运用各种构思方式,创作出完整、生动的形象系统和核心意念的运思过程,就是艺术构思。鲁迅以其卷帙浩繁的作品实现了作为文体家的创作实践,散文在鲁迅的全部作品中是特殊的存在,在这里我们所要研究的对象,包含散文集《朝花夕拾》及散见在《野草》和其他杂文集、小说集中的那些偏于抒情和叙事的篇章。
“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1]130围绕着所立之意,将所有的材料进行合理的组织编排,这一构思的过程就是文章形成的过程,也是艺术重塑人生的过程,在立意之后所要关注的就是布局谋篇,鲁迅的散文,表面上天马行空,任意而谈,甚至具有闲谈天的色彩,然而其中却潜隐着清晰的脉络,一切主观情感的流动都围绕着布局的线条来进行。鲁迅散文的布局线条、构思方式主要有四个方面的特点,即情感的贯穿连接、事物为主线的叙写,内部结构的精巧设置以及意念交织出的文字图景。
一、情感贯穿
散文是鲁迅的一种情感存在方式,更是他对人生和社会的一种态度与发言,是一种人生参与精神叙写。
鲁迅的散文构思是以情感来贯穿的。散文作品是一种抒情性较强的文体,而在其中我们又能够看到更多的来自于主观情感的东西,无论是哪一种类型的散文,即便是偏于写人、写事或议论,都离不开情感的贯穿,只是因为作品所要表述的立意不同,这种情感的表现或直接、或婉曲、或犀利刚猛、热烈喷薄或幽淡娴然。当然这也与作者的一贯风格密切相关,但无论怎样,鲁迅散文其根本构思便是情感的贯穿,由于立意的不同,散文情感基调也是不同的。
《朝花夕拾》中的各篇文章是沿着作者早年记忆的轨迹,在一片平淡宁静的基调中写出的文字。现实生活中的碰壁,让作者的思绪更多的回到童年,那时记忆中的美好,让鲁迅心灵得到暂时休息,才有了闲谈天一样的娓娓讲述,款款抒情,这其中的情感主线便是宁静淡然的眷恋与向往之情。《朝花夕拾·小引》中“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的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点事,做着这些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2]235已将这种情感的基调定下。阅读整部散文集,江南水乡特有的旧时风景便会自然呈现。百草园高高的泥墙,四角的天空,微风中浮动的罗汉豆的清香,船桨轻轻拨开水面,回忆中亲友的音容,长妈妈的伟大与儿时的天真,无常鬼的乐趣和父亲的严厉等等,作者的情感带我们回眸他的童年。
由于受到安特莱夫的悲观主义的影响,鲁迅有时会在作品中贯穿一种阴冷的色彩,这种悲观绝望的虚无感源于其情感上的负荷。散文《风筝》中兄长毁坏了弟弟的风筝,成年后因愧疚而惆怅,终于可以向弟弟表达歉意,却得到了一句“有过这样的事吗?”从开始北平灰色的春天,凄冷的惊异与悲哀到结尾处的寒威和冷气,始终是沉郁的情感在低旋。仅仅取自一段童年的往事,却可以擢住人心,让人在结尾的肃杀中感到窒息,有强烈的情感涌动,才使得文章动人心魄。
同样,在《纪念刘和珍君》《为了忘却的纪念》《忆韦素园君》等怀人散文中,作者是以强烈的爱憎来贯穿的。《纪念刘和珍君》写于1926年,发表于4月12日《语丝》周刊第七十四期,写作背景是1926年“三一八”惨案,段祺瑞政府疯狂镇压和残害请愿的民众,其中包括青年学生,鲁迅的学生刘和珍便在牺牲的青年中,他把“三一八”称为“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对反动政府的憎恶和对青年的惋惜热爱贯穿于全文,使文章慷慨激愤,悲怆泣血。《为了忘却的纪念》是鲁迅为纪念“左联”的烈士而作,写于1933年,回忆与白莽和柔石的交往感情,及他们被迫害的过程,鲁迅不仅在行文过程中对革命青年充满赞颂,同时也表明着自己强烈的爱憎,这种爱憎贯穿了全文,成为全章的结构主线,也是其散文构思的特色所在。
二、事物主线
鲁迅的杂文创作善于以人物事物为主线来结构全文。但散文不是小说,它也写人,却没有精细突出的刻画,它也写事,却是为了立意而服务的,终究还是充满着形散而神聚的文体特色,只是按照事件人物去构思文章罢了。
鲁迅散文用白描手法选取事例和人物来结构全篇。1934年12月21日,鲁迅写下《阿金》,这篇文章虽被收录在《且介亭杂文》,因其内容更偏于叙写事情表达情志,在这里可以用做散文诗学的研究对象。作品通篇用白描手法选取事例和人物来结构全篇。一个给外国人作仆人的女人阿金,喜欢打听别人的奇闻逸事,在他人面前耀炫和宣扬自己知道的这些事情以证明她的能力,喜欢贬损别人的不幸,而在外国人那里又毕恭毕敬卑躬屈膝,然而鲁迅要写的不是事件本身,也不是阿金这个人,而是通过罗列这些事情来抨击一种国民的劣根性。
鲁迅散文也按照时间顺序来结构全篇。《藤野先生》中从开始到东京受到先生的照顾,到交往日深,在时间线索的牵引和连结中,每写一件事都为了展示一种先生的个人品质。写先生为我添改讲义,表现他的认真与负责;写先生为我纠正解剖图,表现他对学生要求严格;而关心解剖学习,表现先生为人热情诚恳,甚至于先生问到了女人裹脚的问题,也是因为具有可贵的求实精神;写先生的交往,对先生人格的了解到尊敬到怀念,都是通过事件来展开。这样的构思方式利于行文的开展,可以开阔自如的控制文章的走势,框架齐整,线索井然,读来清晰流畅。这篇回忆散文历来被人们不断研究和分析,不仅是鲁迅散文艺术的杰出代表,也是鲁迅散文构思艺术的集中体现。
构思的结果就是主题意蕴的表达方式,这种表达方式在写作中表现为材料的结构方式。很多时候,散文要写的不是一件事情,但却要通过事情的发展来抒发主题意蕴,所以写下的事件就成为了主题的载体。鲁迅散文构思的艺术动力就在于材料安排的技巧,内部设置的高超,不仅行文舒畅,而且余蕴深长,总要把所立之意入木三分的表达出来。
三、内部结构
构思是作者组织材料结构作品的一种思维活动,材料按一定的结构特点被组织和衔接起来。构思的过程就是作家创作灵感的升华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通过对材料进行梳理、加工,形成观念中的文本形象。鲁迅散文的内部结构设置是多样的,以多种形式来组织材料是鲁迅作为现代散文文体家的突出贡献,也是其散文构思的一大特点。
1.串联式结构
串联式结构在鲁迅散文中常常用到。作者的思路如一条向前延伸的路,可以曲折蜿蜒,但却是连贯的,表现为按照一定的时间和空间顺序来组织这些材料,如散文《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从作者参加先生的葬礼,写先生生前、死去、逝后,别人以及自己对先生的评价,虽然其目的在于表明自己对先生的客观评价,却按照材料和一定的顺序将其串连到一起,作者的思路与笔触在情感的褒贬和隐显都是顺式发展、层层递进的,由彼及此从线索的这一端流动到那一端,彼此牵系贯连、一气呵成。
2.扇式结构
扇式结构由点到面,渐渐铺开,作者仅着一点笔墨而延展和辐射开来的就是广大的一面,这一形式也是鲁迅常用的。
1919年12月1日,北京《晨报·周年纪念增刊》上发表了鲁迅的《一件小事》,文章短小精悍,写了一个人力车夫正直无私的品行。作品的写作背景是“五四运动”爆发之后,人力车夫处于社会最底层,饱受歧视和压迫,做得是最没有尊严,最辛苦的工作。鲁迅的这篇文章并不是仅仅将眼光停留在怜悯和赞扬的浅层次上,而是引领着我们进入更深的思考,将阶级对立性放入其中,在识份子与劳动人民之间发起思考,应和了四五以来“劳工神圣 ”的口号,也让人们透过文字看到了“下等人”的人格力量。由点及面的扇式结构,有力地辐射而出了撼人心神的力量。
3.对比式结构
鲁迅的散文构思,还有一种对比式结构,这种结构是对称的,有着鲜明的对比冲突,往往把文章分为两个部分,彼此相互关联,形成对比关系,以突出文章的主题或表现作者思想。这种构思使文章结构清晰明了,让读者易于接受作者的理论和意图,易于分清主次,利于行文的展开、文章立意的准确传达。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是作者以童趣的视角来回眸童年时光。百草园是鲁迅儿时的天堂,一草一木都是其快乐的源泉,无论是各种植物还是鸟雀昆虫,都打上了快乐的油彩,在记忆的深处闪动着绚丽的画卷。而三味书屋的学习生活是文章的另外一部分,乏味的旧式教育、严厉的先生、有趣的同学和自己调皮的偷懒,两个部分形成一种学前生活与学校生活的对比。这样的结构安排更能突出百草园的欢乐,旧式教育的特点,以及记忆的鲜明、儿童的天真和快乐,前后两部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四、意念交织
鲁迅的许多散文作品注重传达一种独特的感受、思绪、意趣、认识等,这种构思方式具有高度的艺术性,更加注重文章线索的蕴藉与内涵。意念的交织,表现为文章的创作构思,更重在表现一种情致,通篇都围绕着一种意念来展开,更见艺术功力,更显散文的形散而神聚的特点。1925年1月鲁迅创作的《雪》也是一篇抒情散文,后来被收入散文诗集《野草》,这篇文章的构思,就是一种意念的传达。
江南的雪花有什么特点呢?朔北的雪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我们的眼中,雪只是雪,或许同雨同风有所区别,然而在鲁迅笔下南方的雪“滋润美艳”而且传递着“青春的消息”,是“极壮健的皮肤”,深受孩子喜爱。南方的雪隐约着的是盎然的生机,是作者关于南国冬天的美好的记忆,让人不禁从中读出蕴藏在雪下的生命力。这样的描写让人初读之时会觉得这是一篇意境优美、立意积极明快的写景散文,然而在接下来的一段中,作者的笔锋发生转换。雪罗汉是人们珍藏的南国的雪的美丽,而它的命运又是如何的呢?“晴天又来消释他的皮肤,寒夜又使他结一层冰”,“嘴上的胭脂也褪尽了”,不可抗拒的某种力量决定着这种美的消逝。这时北方的雪在我们面前展开,“朔方的雪花在纷飞之后,却永远如粉、如沙,他们决不粘连……”[4]186“晴天之下,旋风忽然便蓬勃的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升腾的闪烁。”[4]186在细细雕琢之后,横扫突进,以大气之姿,尽显朔方雪景的磅礴气韵。让人读过之后会调动所有感观来回想自己对于雪的认知,并与鲁迅所传达的这种意念相比较,而从中总结出从未有过的新认识。
鲁迅创作这篇文章时中国北伐革命一触即发,国共合作局面良好,革命形势向良好的走势推进。而北平仍然笼罩在北洋军阀的严寒统治之下。朔国的雪是雨的精魂,有着尖锐棱角的独立的人品,“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势,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摸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5]4。这是鲁迅一贯的精神内核,是他灌注于朔方之雪上的一种意念,并以此为线索结构全文,我们可以从这种构思中读到作者的独特艺术风格。
构思在创作中最能体现作家的艺术功力。鲁迅的散文构思“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纵横捭阖,严谨独到,是散文艺术领域的珍宝。
[1]刘勰.文心雕龙[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2]鲁迅.朝花夕拾·引言[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3]鲁迅.集外集·文学与政治的歧途[M]//鲁迅全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4]鲁迅.野草·雪[M]//鲁迅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5]鲁迅.华盖集·题记 [M]//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