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僧的佛学观念与诗歌创作
2013-08-15周固成
周固成
(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芜湖 241003)
中国禅宗在唐代兴盛之后,伴随禅宗思想自身的发展和王朝的更迭,使宋代的禅宗思想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其重视心性的内在超越得到进一步发展。因此,在宋初,以“心性本觉”为主旨的禅宗就极为流行,出现了“文字禅”的倾向,其中的代表有希昼、保暹、文兆、行肇、简长、惟凤、惠崇、宇昭、怀古等九人组成的九僧诗派,他们的诗收在《九僧诗》里,共一百三十五首,采用诗歌体裁来宣传禅理。而同时代的文人学士参禅学佛也很普遍,如晚唐派诗人魏野、寇准、林逋等,他们诗中所表现出的幽静深远的诗境,便是受禅宗影响的结果。九僧正是产生于这样的文化背景之中。但关于宋初“九僧”的诗歌研究一直很少,近年来有些文学史中稍有论及,如袁行霈先生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张毅先生撰写的《宋代文学思想史》等。他们或从继承贾岛、姚合苦吟之风谈起,或局限于欧阳修的《六一诗话》的点评而搁笔。本文试从九僧各自修行的佛学宗派的角度切入,在已有的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再进行深入探究。
据台湾学者吉广舆在《宋初九僧事迹探究》[1]中考证,九僧的宗门分别是:天台宗有希昼、文兆、行肇三位;南禅宗有保暹、简长、宇昭、怀古四位;剩下惟凤和惠崇两位无法考证。而天台宗和南禅宗的思想却是影响九僧诗歌创作的关键因素,以下分别从他们修行的宗门中,窥探九僧诗歌的禅意和独特的艺术风格。
一、天台宗对希昼、文兆、行肇三位诗僧的创作影响
(一)无情有性的心灵观照
修行天台宗的希昼、文兆、行肇三位诗僧通过对自然山水的诗意描摹,传达的是天台宗的“无情有性”的佛理。据《金刚 》云:“故知经以正因结难,一切世间何所不摄,岂隔烦恼及二乘乎?虚空之言何所不该?安弃墙壁瓦石等邪?”[2](P211)佛性应包括一切的存在,一草一木、一砾一尘、一纤一丝,每一客观对象都是佛性的表现,是佛性的外化。所谓“无情”,指无情识的事物,如草木瓦石等。“性”即是佛性,天台宗倡导草木成佛说,因此深谙此宗的文兆在他的诗文中便对“无情有性”这一抽象理念做出形象诠释。如文兆的《幽圃》:“远与村桥接,深春积雨时。兰芳人未采,花发蝶先知。草密封闲径,林疏露短篱。别来锄久废,身老恨归迟。”[3](P251)表面写的是诗僧回忆十年前老家岭南的旧居庭院的位置、路径、篱墙、花木等情况,表达了对故乡的深切怀念。寂寥的兰花、幽静的路径、荒废的故居、破败的篱墙都蕴涵着无限禅意,诗人从中参悟出佛家物我同根,草木皆佛的深邃意蕴。再如行肇的《泛若耶溪》:“霁雨牵野情,孤舟遂兹赏。积水连远空,落日垂万象。岸回云独随,山转泉更响。望望极寒源,犹言放轻桨。”[3],(P252)诗僧用浓墨重彩描绘出若耶溪一带无比美丽的山光水色,诗歌中的雨霁、孤舟、积水、落日、山泉等意象,既是诗僧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的诗境,也是天台宗所追求的“唯于万境观于一心,万境虽殊,妙观理等”修行方式的阐释,其结尾两句“望望极寒源,犹言放轻桨”,便道出天台宗要人观察无名之心,以显实相的佛理。在自然与佛理的水乳交融中,九僧诗歌超越了物象时空的束缚,体悟出宇宙的有本无穷,万物皆佛的本质。
(二)闲云孤鹤的生命书写
“孤”可以说是九僧诗歌中的一大特色,如希昼的《过巴峡》:“远望知无极,穷秋日向残。孤泉泻空白,众木倚云寒。静想猿啼苦,危闻客过难。存心宁可寄,前去雪漫漫。”[3](P246)诗人用苍凉的笔调描绘出巴峡险峻的风光,有泉瀑的孤寒、猿啼的哀鸣、雪路的崎岖、充溢着哀苦落寞之感。王国维说:“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4](P96)诗人自身的孤寂情怀已流露无遗。再如行肇的《卧病吟》:“杉窗秋气深,入夜四檐雨。枕冷梦忽醒,独对孤灯语。流萤隐回廊,惊鸿度寒渚。空令一寸心,悠悠生万缕。”[3](P253)此诗写孤身羁旅,独居卧病时的心境。秋气、夜雨、寒枕、孤灯、流萤、惊鸿等文学意象在九僧诗中随处可见,其诗可谓是温柔幽怨,委婉深沉。前六句虽是写景,却是天台宗的“问居清净”、“息诸缘务”的佛理再现,而最后两句抒情是“得善知识”即般若,最终达到佛的境界。
由此可见,诗僧希昼在作品中所描绘的幽邃孤清的境界,是孤寂佛心的形象再现。九僧“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4](P5),将禅之静默观照的思维用于作诗,最终步入清远孤寂的审美状态。此外,九僧在诗歌中对天台宗闲云孤鹤的生命态度的宣扬,也酝酿了宋初诗人平淡清远的诗风。如杨亿也曾“留心释典禅观之学”,他在《答史馆查正言书》中说自己:“反本循元,修天台之之观,专曹溪之无念。”[5](P36)可见杨亿诗歌创作明显受禅悦之风的影响之深。
(三)止观双修的坐禅之法
九僧诗歌中最令人称道的莫过于诗歌中的“寂静”之美,如文兆的《宿西山精舍》:“西山乘兴宿,静兴寂寥心。一径松衫老,三更雨雪深。草堂僧语息,云阁磬声沉。未遂长栖此,双峰晓待寻。”此诗中的“西山”本名“西岩山”,坐落在浦城县(今属福建)西,西山精舍即在其上。这首诗是诗僧文兆云游到西山,宿于此精舍时所作。首联点题,并抒发寂寥之感。一入精舍,他最强烈的感觉便是“静”。佛家本以“清静”为本,因此,他随即感到此处的静寂,与他自己的“寂寥心”正相符。第二句中“兴”字,《瀛奎律髓刊误》中作“称”,根据诗意,应作“称”。中间两联便具体描写这个“静”境。颔联由视觉角度描写:他独自一人,慢慢在精舍内的一条小路上散步,看到老松、老杉森然排列在路的两旁;时已三更,除他而外,寂无一人,唯见天空之中,雪花裹着雨丝,纷纷扬扬,向人脸上飘来。四周万籁俱寂,便是连那松杉之“老”与雨雪之“深”,也透发着不尽的“静”意。颈联从听觉角度描写,他又从小路尽头折了回来,徘徊在户外。此时,草堂之中,僧人们早已入眠了,唯有云阁那边,隐隐传来低沉的磬声。更深人静,兼风雪之夜,故说磬声“沉”。低沉的磬声尚能传入他的耳鼓,益发衬出精舍之静。故清人纪昀评价说,这首诗通体“气韵 然,无刻画龌龊之习”。如此清净的诗歌境界与诗僧自己修行的天台佛学有密切关系,天台宗认为:“诸法虽实非有,但以虚妄因缘而有生灭之相。”这个世界所呈现的一切都是“妄想所执之境”。于是天台宗提出“止”的方法,如《大乘止观法门》云:“所言止者,谓知一切诸法从本已来性自非有不生不灭,但以虚妄因缘故非有而有,然彼有法有即非有。唯是一心体无分别,作自观者,能令妄念不流,故名为止。”[2](P169)诗僧文兆在诗歌创作时能排除对感官经验世界的虚妄执著,故可以观诸法实相,其诗歌境界方能超凡脱俗。
以上分析可知文兆诗僧笔下的山水世界是寂静的,其实这“寂”仅仅是表象,“空”才是“寂”的内涵,才是诗僧文兆所要传达的佛理。由“寂”入“空”正是对天台宗遵行的“止观双修”的坐禅之法的形象诠释。作为天台宗的根本经典之一的《法华经》则提出了“禅观双修”的思想,即“观一切法,空如实相,不颠倒,不动不退不转,如虚空,无所有性,一切言语道断,不生不灭不起,无名无相,实无所有,无量无边,无碍无障。但以因缘有,从颠倒生故。”[2](P91)文兆诗歌萧条淡泊,荒寒清远的意境,体现了他的高峰绝尘、清雅绝俗的审美追求。而这独特审美特点又与各自修行的天台宗思想紧密相连。
二、南禅宗对保暹、简长、宇昭、怀古四位诗僧的创作影响
(一)亦僧亦俗,儒释合一
作为中国化佛教代表的禅宗,在宋代的发展是朝向更深更窄的方向前进,虽然在禅学理论上贡献不大,但吸收融合了儒道思想作为新的养分,一方面是禅门释子向传统靠拢,另一方面是士大夫对禅的撷取,如陈垣先生曾指出:“北宋云门之盛,琏与嵩皆其中健将……复有士大夫周旋期间,故特形其盛。”[6](P115)因此,以幽隐玄远为特征的南禅宗与儒、道兼容共济、渗透融合也就理所当然了。如保暹的《蟠溪》:“不肯随波自直钓,一朝以道佐成周。后来亦有人与此,只把鱼竿空白头。”[2](P249)这是一首览物怀古诗,诗中并未叙述姜太公的丰功伟绩,而是突出其钓鱼之举,成就了辅佐西周王朝的大业,对比后来垂钓者的空白头,难免唏嘘感叹。平淡宁静的叙述中透露出诗僧保暹有传统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再如保暹的《早秋闲寄宇昭》:“窗虚枕簟明,微觉早凉生。深院无人语,长松滴雨声。诗来禅外得,愁入静中平。远念西林下,相思合慰情。”这是一首早秋寄友述志诗。首六句叙说自己的闲适心境,有士大夫的清淡闲逸的诗风;“远念西林下,相思合慰情”之句虽出自禅宗佛徒之手,但已洗净万法皆空的禅门之风,仅有几分世俗的人间气息,与宋初南禅宗的儒学渗透颇有关联。
宋初禅宗,出现儒释合一的现象与契嵩等禅门有识之士适时对自身进行改造、调协有关。如契嵩说:“儒佛道,圣人之教也。其所出虽不同而同归乎治。儒者,圣人之大有为者也;佛者,圣人之大无为者也。有为者以治世,无为者以治心。”[7](P72)从治世与治心两个方面论述儒佛的一致性,其实治心也即治世,儒与佛更无不通之理。同时宋初的士大夫也侧身禅门,禅学与儒学合流也就势在必行了。
(二)即心即佛,自证自悟
南禅宗的慧能强调在念念无著的实际生活中“自识本心,自见本性”,“于自心顿现真如本性”[8](P180)。重视当下自证自悟,而不在外在的任何修持。禅宗这种“自悟”、“自度”的思考,启发诗歌创作要注意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把文学创作的中心转向于心灵自由的主体。如怀古的《闻蛩》:“幽虫侵暮急,断续苦相亲。夜魄沉荒垒,寒声出壤邻。霜清空思切,秋永几愁新。徒感流年鬓,茎茎暗结银。”[2](P265)这首夜诗通过摹写寒蛩之鸣,感叹岁月流逝,年华不再。首联从听觉写幽虫之声的急迫,苦吟之中渲染了悲秋的气氛;颔联通过清冷的月光、荒凉的围墙、凄凉的鸣声、勾勒出枯寂的情景,这描绘的是自然本身的景色,同时也流露出作者清冷孤寂的情调,为下句由景入情铺垫;尾联的“徒感流年鬓,茎茎暗结银”指出蛩声催去了岁月,催白了鬓发。此首诗歌所展现的诗僧怀古之心却无性体清净的真心,也不是包含一切善恶的真妄和合之心,而是众生现实的当下之心。慧能强调,众生只有在行住坐卧之中念念无著,自识本心,自见本性,便能自然解脱成佛道,而诗歌的结尾恰写出了诗人从自己嗟老的忧伤,觉悟到万物有生有灭,从中得到解脱的心境,与禅宗修行如出一辙。
(三)任云无心,无念为宗
宋代禅宗的心性说,强调无心任自然的随机应物的精神,在诗歌创作中推崇超然自得,悠然闲趣的解脱心境。如宇昭的《幽居即事》:“扫苔人迹外,渐老喜深藏。路僻闲行远,春晴昼睡长。余花留暮蝶,幽草恋残阳。尽日空林下,孤禅念石霜。”描写了一位深居简出的幽居者的心境。首联“扫苔”动作意态安闲,“渐老深藏”表明年事已高,从此闭门谢客,独自隐修。颔联表现幽居的荒僻和生活的幽静,颇有王维的“晚年惟好静”的意境。颈联运用拟人手法,在荒僻的幽居生活中透露出一份生机和野趣;尾联由远到近,由景入情点题,神游于前朝名僧的佛理思想。这首诗歌所呈现的任云无心的境界想必受惠能的“无住者,为人本性”的思想影响太深,惠能的“无住”,即有心念迁流不息之义,又有心念不滞留在虚假的万法上,不执著妄相之义。“无住为本”就是以“内外不住,来去自由”的自然任运之心为本。[5](P178)这种心性之说的表现方式在宋代后期的苏轼作品中得到很大的发展,苏轼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万里无难。”[9](P156)苏轼此段文论更多的是受禅宗任云无心,触类世道的思想影响。
三、九僧诗歌的历史地位及影响
关于九僧诗歌的点评,欧阳修在《六一诗话》中说:“当时有进士许洞者,善为辞章,俊逸之士也。因会诸诗僧分题,出一纸,约曰:‘不得犯此一字。’其字乃山、水、风、云、竹、石、花、草、雪、霜、星、月、禽、鸟之类,于是诸僧搁笔。”[5](P35)清初贺裳著《载酒园诗话》,在诗魔一节中更为九僧大抱不平:“余意除却十四字(按指许洞所禁之十四字),纵复成诗,亦不能佳,犹庖人去五味,乐人去丝竹也。直用此策困之耳,狙狯伎俩,何关风雅!按‘九僧’皆宗贾岛、姚合,非借景不妍;要不特贾,即谢、王维,不免受困。”其实九僧诗歌长于描摹写景和苦吟雕琢的特点,一方面是继承晚唐以来禅诗的传统,另一方面九僧毕竟是站在社会政治大潮之外,接触最多的还是山林景色和隐逸生活;同时安史之乱的社会动荡的残酷局面、北宋初年的积弱积贫的历史境况、也难免给诗僧心灵抹上了黯淡的阴影,此时诗歌创作的重心便发生改变,已从描摹外在的生活到转变为寻求心灵内在的安宁,因此不能期望他们写出反映广阔现实生活的的诗歌。至于九僧诗歌的风格正如柳开门人张景在为简长诗作序时所说:“上人之诗,始发于寂寞,渐进于冲和,尽出于清奇,卒归于雅静。”(《宋诗纪事》卷九十一)让人感受到冲和淡远的宁静心态,缺少活泼的情趣。这也与九僧修行佛法有关,如《华严经》说“性空即是佛”,佛禅追求的是一种心空境界。这种佛禅直接影响了诗僧作品的空灵枯寂特征,九僧对禅宗的接受主要是作为一种哲学思想来面对的,表现为随缘任运的人生态度;禅宗的思辨方式也打开了后代宋人的眼界,使宋诗以“理趣”著称,在唐诗后能另辟新境;在诗歌理论方面,禅宗推动了“以禅喻诗”理论的发展和完善,其意境理论也在宋代发展进而达到成熟阶段;对于克服宋诗发展过程中出现的“理障”、“事障”、认识审美观照、艺术想象在诗人构思中的重要性等,均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若从文学史的角度审视,九僧诗不是大家之作,但九僧的禅悦之趣对宋代文人的影响还是深远的。宋代作家在从政活动中所遭遇的悲愤与压抑往往通过“以释治心”得到化解,如欧阳修晚年在家以奉佛者自居;王安石暮年所写的空明宁静的小诗也颇有禅意;苏轼把性自清净的禅悦与逍遥齐物的庄周思想相结合,拓展了文学创作思维空间,由寻求精神归隐的禅悦情趣,变为诗人“了群动”、“纳万境”的艺术创作。苏轼之后,以禅论诗或以禅喻诗便成为宋代文学发展过程中突出的现象,表明禅宗思想已成为影响后代诗人的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之一,此时的禅学已与文学创作和批评结下不解之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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