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北宋非孟者的非孟动机
2013-08-15孔卿
孔 卿
(安庆师范学院 安徽安庆 246133)
一、孟学接受史上的非孟思潮
早在战国时代,荀子作《非十二子》,就显现出了非孟的端倪。东汉王充作《刺孟》,直至中唐,非孟思潮可谓不绝如缕。但由中唐韩愈开始倡导儒学的振兴起,继而兴起一场《孟子》由子部(《汉书·艺文志》)上升到经部(《直斋书录解题》)的“孟子升格运动”,而非孟思潮也随之同时正式展开。这场运动从八世纪中期到十三世纪中期,整整持续了五百多年,其初兴期和勃兴期到最终完成,正是发生在两宋孟学发展的兴盛期[1]。孟学经历了辽金元的停滞期,至明朝刘三吾的“孟子节文”事件在非孟史上写下重重的一笔,此后一直到清朝,孟学发展达到高潮,非孟之音几无。
两宋时期的非孟作品主要有:李觏《常语》、司马光《疑孟》、苏轼《论语说》、郑厚《艺圃折衷》、陈次公、傅野皆有《述常语》、晁说之《奏审皇太子读孟子》《诋孟》、黄次 《评孟》、冯休、何涉皆有《删孟》、刘敞《明舜》、张俞《谕韩愈称孟子功不在禹下》等。主要集中在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和余允文《尊孟辨》这两本书中。北宋之非孟与尊孟的争论围绕道统、心性、王霸这三个论题而展开。而这个争论的大舞台,却是在南宋余允文的《尊孟辨》中展示出来。他搜集了东汉王充、北宋李觏、司马光、苏轼、南宋郑厚五个人的非孟言论,并逐条予以驳斥,以最终确定孟子不可动摇的地位。南宋时期,孟子地位已经确立无疑,非孟之音影响不大。而在北宋非孟思潮中,李觏、司马光、苏轼三人以其在文坛政坛的特殊地位,使得他们的非孟作品更具有影响力,余允文在《尊孟辨》中也选择他们作为北宋非孟思潮的批判对象。
二、北宋非孟思潮的背景
素等四个方面一如既往地为排佛而努力,但在理论上却无法击其要害。直到欧阳修提出“修其本以胜之”,他认为佛学作为一种意识形态,从根本上与之相抗,还是要从儒学理论本身来寻找对策,此谓修其“本”。孟子正因此而被选择,以与佛家相抗衡。
(一)时代背景
北宋开国,上承长期藩镇割据的五代十国,君权难振,老百姓迫切希望出现王朝一统的盛世。宋太祖在“陈桥兵变”之后,作为开国之君,不论是五代十国的前车之鉴,还是他自己凭军权而黄袍加身的经历,使他切实意识到了中央集权和君权专制的重要性,继“杯酒释兵权”之后,宋代确定了中央集权高度集中的政策,包括重文轻武、文官任武职、削弱宰相权力等等。在国内,地方上无财、无权、无将,过于臃肿的官僚体系拖垮了政府的财政支出,造成了北宋冗兵、冗官、冗费的积贫积弱的局势。而在外,是辽、金、西夏强敌环视,而军事实力的衰落则直接导致战争失败的局面。北宋可谓是真正的内忧外患。另一方面,北宋经济的繁荣发展,不以言罪人、不杀士大夫等宽松的思想政策也同时给予文人以更多的思想自由,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学术思想得到了极自由的发展空间。然家国之忧始终是文人不能抛却的乡愁,历史上的文化与政治也从来不是泾渭分明的,而这种政治与文化紧紧纠缠的情势,在宋朝表现得尤为明显。
(二)学术背景
自两汉经学独尊儒术之后,魏晋到唐朝的近七百多年,都是佛老兴盛而儒学势弱,直至中唐目诩为孔孟儒道传人的韩愈,方提出了排佛老、振儒学的口号。到北宋时期,此时学术思想界并未一统,尚处于一种比较混乱的局面。其时,非韩、非孟、疑经思潮迭起,“案宋儒拨弃传注,遂不难于议经。排《系辞》谓欧阳修,毁《周礼》谓修与苏轼、苏辙,疑《孟子》谓李觏、司马光,讥《书》谓苏轼,黜《诗序》谓晁说之。此皆庆历及庆历稍后人,可见其时风气实然。”[2](P144)在这种情况下,儒学振兴和排拒佛老的事业还在进行中,正统儒家学者围绕着儒学正统、伦常纲纪、夷夏之辨以及经济因
三、北宋非孟者的动机
(一)正君臣之义
李觏于《常语》第十七则言其创作动机是“以正君臣之义”[3](P26)。其时,尊孟已经势不可挡,“且由孟子没千数百年矣……及退之‘醇乎醇’之说行,而后之学者遂尊信之。至于今兹,其道乃高出六经。”[4](P101)在李觏看来,“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3](P26)。其非孟的关注点最终还是在“乐王道而忘天子”上体现出来。观其援孔非孟,言“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视周室如无有也”[3](P14),“周显王未闻有恶行……而孟子不就之”[3](P16)。李觏指责孟子劝诸侯为天子,视周室如无有,是为不尊周室,周显王非桀纣而不就之,是为不辅周王。《常语》十七则论及孟子不尊周室,指责孟子有悖为臣之道的条目有九则之多。李觏因何如此维护君臣等级秩序?在李觏“礼”的定义中,可以找到答案。李觏所谓“礼”是“人道之准,世道之主”[5](P5),是修身治国之准绳和依据,而“礼”之开篇即为“定君臣,别男女”[5](P10-11)。如此,李觏以为不正君臣之义,不足以立礼,更何谈修身治国?李觏之所以振振有词,言“孔子之道,君君臣臣也。孟子之道,人皆可以为君也”[3](P13),是因为在他看来,孟子有悖于孔子之道,更有悖于他的“礼”之设定。故此,李觏坚定地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以“以正君臣之义”为非孟之首要目的,从而维护封建等级秩序。
司马光在《疑孟》中也是一再强调君臣之道。“孟子称所愿者,学孔子”[3](P1)却不侍于周,“定哀召孔子,孔子不俟驾而行”,孟子则“不往而他适”,言“彼有爵,我有德齿,可慢彼哉”。[3](P3)“人臣之义,谏于君而不听,去之可也,死之可也,若之何以其贵戚之故敢易位而处也?孟子之言过矣”,其言“不足以格骄君之非,而适足以为 乱之资也。”[3](P7)与其说非孟,不如说是对封建等级秩序的固守。一方面,司马光一向奉行忠臣不事二主,而作为一个史学家,司马光看到了时移世易,也看到了与时俱进的变革需求,但变革之本在于强国,这个“国”则是封建君主专制的,这又何尝不是司马光所看到的整个封建历史的变革中所难以动摇的部分。故此,他认为君君臣臣的等级秩序威严是不可侵犯的,而北宋年间内忧外患的政治局面需要政权的稳定。另一方面,司马光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政治敌对立场是无可质疑的,两人“犹冰炭之不可共器,若寒暑之不可同时”[6](P142)的关系也同时影响着司马光在学术思想上的表述。如前所说,政治与学术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需要我们全面理智的看待非孟者的非孟动机。
(二)明孔子之道
非孟者在论证过程中处处援引孔子的言行来驳斥孟子,以孔子之言行作为不可违背的标准,孔子之道是标的,而孟子之道既是辩论的对象,也是非孟者达道、立道的桥梁。当然,这个道又有各自不同的见解。
李觏作《常语》说:“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尔。”[3](P26)他以孔子之道为准绳,以孔子之言行断孟子之是非。实际上,李觏是借用孔子非孟子,所谓“明孔子之道”既是他的论述目的,更是他述己之道的凭借。李觏的“道”就是君道,是他所一再强调的是君君臣臣之“礼”。
司马光借孔子所述之“道”与李觏一样,只是他更偏向于为臣之道,伺君之道。司马光于《疑孟》中设置了一个凌驾于个体观念之上的评判标准:第二则,司马光言陈仲子避兄离母是狷者有所不为;第五则言父子之间不责善是不谏不教;第十一则,疑瞽叟杀人,舜窃负而逃。三则疑孟之处,孟子所要表述的观点是非常明确的——以“孝”作为评断是非的准则。很显然,司马光并不赞同这种“小家子气”的是非标准,他所设置的凌驾于个体“孝”之上的评判标准是家国集体的大义。在司马光的理论体系中,这个至高无上的概念就是“礼”,就是“名分”,也正是他要在疑孟中所表述的他的君臣之“道”。
苏轼言“吾为《论语说》,与孟子辩者八。吾非好辩也,以孟子为近于孔子也。……辩而胜,则达于孔子矣。”[3](P55)然而,苏轼之“道”不止于此。
第一则,苏轼以为五霸是“假之与性”,既然是假借的仁,从本质上来说,就不是自己本身的仁,归与不归更没有探讨的意义。然孟子旨在话语的价值,而苏轼则在于话语界定。第二则,苏轼以孔子之言为准,误以为孟子之意是食色可求可得,仁义不可以求得,继而指责孟子:“禁其可求者,强其不可求者,天下其孰能从之?”[3](P50)苏轼的误解是比较明显的:第一,孔子之“富”是物质追求,孟子之“食色”是人的天性欲求;第二,孔子之“仁义”是自己修身的道德标准,孟子之“仁义”是需要双方共同努力的社会关系的完成。
第三则,苏轼言孟子较礼食之轻重,疑舜不告而娶,言嫂溺叔援为礼而非权。第四则,苏轼承认“杀”的事实,但指责孟子的说法使后世之暴君污吏多有凭借。第六则,苏轼责孟子,《礼记》因孟子言子产“惠而不知政”而记述子产是“能食而不能教”,这是“因孟子之言而失之”[3](P53)。而苏轼在同一段中又评价子产是“无经国之远猷”,前后矛盾。
第五则,苏轼指责因孟子之言使得“今以不必信为大,是开废信之渐”[3](P49),却忽略了孟子“惟义所在”这一关键句。第七则,苏轼言孟子以君王之好色好货好勇而言仁义之王道,则是“利亦可以进仁义”[3](P53)。苏轼以为,仁义之道与利、色、货之类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的。事实上,苏轼此处忽略了孟子“与民同乐”这一关键所在。
苏轼以辨孟而达孔,处处以孔子之言论作准驳斥孟子,实际上,除第八则论及的人性论,与孟子的原则性冲突几乎没有,然而辨孟七则中,如第一、二则误解其意,第五、七则断章取义,第三、四、六则在表意上穷究孟子之言误,这样面目全非的辨孟与苏轼本人的学识修养如此不相符。而苏轼欲达孔子之道的文本背后,究竟又有怎样的意图?首先,苏轼作《论语说》的目的自然是达孔子之道。其次,辨孟八则中可见,苏轼也在追求自己的道。一方面,苏轼作为蜀学的代表人物,他的人性论以及他在辨孟中的评断自然是基于他自己的一套理论系统,是他对“道”或“理”的一种孜孜以求的不懈努力。另一方面,苏轼想借辨孟所表述的是一种态度,在辨孟八则中所涉及的仁、礼、性的观念不可权变,标准既定则不可更改的表态,这当是苏轼有见于北宋学界与政界的混乱局面而亟望一统的心态表现,而儒学的振兴和时局的稳定需要一种确定的态度和规范。值得一提的是,苏轼《论语说》作于1082年,几乎与司马光《疑孟》同时,他所表现出的不可权变,固守标准的态度与司马光的态度是如此一致,都是对一种传统原则的坚守,如果说司马光疑孟非是纯政治性的,恐怕苏轼辨孟也非是纯学术性的。
(三)防乱患于后世
所谓“乱患”,来源于北宋内忧外患的政局,来源于学术思想界无法一统的乱局。学术思想上的混乱与政局的混乱是相互影响的。于孟子地位将立未立的情况下,要在儒家孔圣人之后,重新确立一个学术上的权威来,要在儒门收拾不住的情况下重振儒学,这本身就会引发无数争议。在孟子思想中,那些与孔子思想中相异的部分,那些与佛学相融的部分、那些与时代共进的部分,究竟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叛逆,作为历史的局中人,他们都不能预知历史的选择,这种争议也就成为必然。
司马光在《疑孟》中多次提到,“余惧后之人,挟其有以骄其君、无所事而贪禄位者,皆援孟子以自况,故不得不疑”,“孟子之言不足以格骄君之非,而适足以为篡乱之资也”[3](P7)。司马光不仅驳斥了孟子不尊君的言行,而且担忧后世之人以此为借口作“篡乱之资”。李觏在《常语》中也如此说:“孟子一言,人皆畔之。畔之不已。故今人至取孟子以断六经矣。”[3](P20)“今之学者,雷同甚矣,是孟子而非六经,乐王道而忘天子。”[3](P26)李觏不仅说孟子有悖于六经、有悖于孔子、有悖于王道,而且这种担忧也出于当下,世人非六经而尊孟子,乐王道而忘天子,这种忧虑也是他对于学术界混乱局面的一种反应。苏轼在《论语说》中也表示:“今立法不从天下之所同,而从其所未尝有,以开去取之门,使人以为礼有时而可去也,则将各以其私意权之,其轻重岂复有定物?从孟子之说,则礼废无日矣。”[3](P51)忧心于孟子的权变之道恐怕为有心人所用。“孟子言以生道杀民,虽死不怨杀者。使后世暴君污吏皆曰:‘吾以生道杀之’。”[3](P52)孟子言以生道杀民,后世之暴君污吏则以此为借口行杀道之实。还有“今以不必信为大,是开废信之渐”[3](P52)等等或明显或隐含的对后世因孟子之言论而产生的负面效果的忧虑,而与其说后世,不如说就是现世,是李觏、司马光、苏轼对他们所生存的那个年代、那个时局的深沉的关切。
四、结语
非孟者的非孟动机在文本中表现出来的即是“以正君臣之义,以明孔子之道,以防乱患于后世尔”[3](P26)。然而,他们或许表现出不同的非孟角度,对孟子没有一致同一的攻击点,但在非孟之后所体现出来的对北宋政坛、文坛的关怀是一致的。李觏、司马光都在整个时代变革的洪流中寻求一种秩序的稳定,而体现出来的就是对封建等级秩序的维护,而苏轼在辨孟八则中表现出的对定义的严格划界,对标准的苛刻要求,对于权变思想的坚持己见,甚至在辨孟手法上的破绽屡出,看似与他本人的言行都是不一致的,但就是这种态度,与李觏、司马光有了一致性,即都是源自对北宋学界政界混乱局面的洞察而力图寻求一种稳定和统一。
[1]徐洪兴.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J].中国社会科学,1993(5).
[2]王水照,朱刚.苏轼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
[3]余允文.尊孟辨[M].四库全丛刊本.
[4]邵博.邵氏闻见后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3.
[5]李觏.李觏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1.
[6]黄俊杰.中国孟学诠释史[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