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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箱根计划”辨伪——兼及口述回忆资料中的“观念性作伪”现象

2013-08-15刘东社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杨虎城

刘东社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历史文化与旅游系,陕西西安 710100)

在历史研究中,口述历史与个人回忆之所以可贵,就在于它能为我们提供文献无征而仅为个别当事人所知的私房隐秘资料。然而,若当事人信口开河甚至有意无意作伪的话,则只能导致治丝愈棼而使历史真相更加湮没不彰。倘若研究者对口述及回忆资料不加辨别就照搬引用,甚或据之作进一步的衍伸推论,恐怕就不仅仅是难以获得真知的问题,大概还会造成谬种流传、贻害后世的恶果吧。

以此思路去考察,所谓杨虎城反蒋的“箱根计划”显然属于文献无征、真伪难辨的私密事体。虽然披露“箱根计划”的零星文字出现很早,但长期以来,研究杨虎城生平和西安事变的学者们,对此一直持审慎旁观的态度。进入21世纪后,杨瀚所著《杨虎城大传》和贾自新编撰的《杨虎城年谱》均照录了“箱根计划”的回忆文字,但未作进一步评论。另有研究者曾著文讨论“箱根计划”,并声称“杨虎城回国后归附蒋介石,参加军阀混战,乃至主政陕西,都是有目的、有步骤实施的,西安事变的爆发更与该计划有着深刻的内在联系。”[1]601如此以来,“箱根计划”的相关问题便不能不在学术上有一个交代,因为它不仅仅涉及到一件具体史事的有无真伪,更直接影响到对1928—1936年间杨虎城军政活动的认知和评判问题。为此,笔者草撰此文,其宗旨无非两端:一是详细考辨“箱根计划”之真伪,以有助于准确评价西安事变前8年间杨虎城的所作所为;二是以此为例,申述历史研究中资料鉴别之重要性,并特别提请学界对口述回忆资料中较普遍存在的“观念性作伪”现象,亟需引起高度的关注与警惕。

一、“箱根计划”出处的史源学调查

欲考察“箱根计划”之真伪,首先须核查有关该计划的资料来源和出处问题。早在1986年,张波所著《杨虎城将军轶事》便曾提及1928年杨虎城旅居日本期间与连瑞琦在东京“热切的密谈中国革命、国共合作、联合抗日、建立真正的革命军队,以及共产党左右倾机会主义造成的危害等问题。”[2]112该书虽未使用“箱根计划”这一称谓,但从其文字所记述的基本情节来看,显然是依据连瑞琦回忆录的记载加工而成。

1987年,“十七路军中共党史资料征编领导小组”主编的《丹心素裹》中,收录有连瑞琦的《杨虎城部参加中原大战前后》一文,内中提及之“东京计划”,[3]130即所谓的“箱根计划”。稍后,“陕西党史资料丛书”第26辑《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第十七路军中的活动(回忆资料卷1923—1936)》一书,亦据前书原文编录了连氏此文,然两书编辑者均未说明连文的来源。

1991年,《文史资料选辑》第23辑(总123辑)收编了连瑞琦的长文《与杨虎城共同反蒋的片段回忆》,对杨、连二人拟定“箱根计划”及后来实施情况有颇为详细的记载,[4]18-36编辑者则言明该文选自连瑞琦先生晚年的长篇自传体回忆录。十余年后,《我所知道的杨虎城》一书汇录了许多回忆材料片段,其中亦节录了连氏此长文的少部分。[5]61-66

据笔者所见,迄今为止,在有关杨虎城的史料中,除连氏回忆录外,目前尚未见到其他直接言及或可间接印证“箱根计划”的相关文字。所有关于该计划的史料来源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连瑞琦晚年所写的长篇回忆录。因此,我们虽不能贸然断言该计划纯系虚构,却也无法证实此计划确为史实。照一般史学研究的惯例,“孤证不立”是人所俱知的基本原则。仅据此原则,起码我们有理由对连瑞琦的回忆表示怀疑而未敢盲信。个别研究者依据诸书收录的连文不同片段互相比证,即断言杨、连在日本密谈是“不争之实”,认定“箱根计划”确有其事,[1]601不仅结论下得太过仓促,而且犯了循环论证的大忌。

二、“箱根计划”制定过程及其内容中的重重疑云

当然,仅据一条“孤证不立”的原则自然不足以对“箱根计划”做出真伪判断,我们还需进一步从各方面进行综合考辨,才能得出较准确的结论。

据连瑞琦回忆:“1929年1月间,我于杨宇霆反蒋失败后逃到日本东京,住在久世山好屋。过了几天,忽然杨虎城来找我,他首先问我跑到哪里去了?说他自去冬就来找过我。”连瑞琦(1897—1984),字仲玉,陕西澄城北酥酪村人,1920年毕业于浙江公立医药专门学校,次年受杨虎城等资助赴德留学,1925年回国。1926年后曾任武汉政府总政治部社会股股长、武昌善后委员会主席、汉阳兵工厂政治部主任等职。此后追随邓演达等,长期从事反蒋活动,系“第三党”重要人物。杨虎城与连瑞琦早年相识,两人关系亦相当不错。连氏称,他们两人在东京见面,各自谈了自己来日本的情况后,杨虎城就说:“我也是被逼逃出来的,想请你陪我去苏联找斯大林,和他谈谈中国革命的问题。”连则谓:“革命军人一定要抓枪杆。你中文不通,俄文不懂,到苏联去研究马列主义理论是不适宜的。你去苏联一趟,戴上一顶红帽子,回来后,军队里不能再进去,这是我不同意你去苏联的理由。”连氏声称,他建议杨虎城:“不能去苏联,要回国去抓队伍,尽一切力量在西北建立武装革命根据地。”“你回国把军队抓到手里,设法到西北建立革命根据地,练10万革命军,同共产党联合起来,推翻蒋介石的反革命政权。万一失败,可以退到苏联。这样进可以攻,退可以守。”此后,杨虎城与连瑞琦、胡珮芬夫妻曾去日光、箱根等处“以观风景为名,实则是研究杨回国的问题。”据说,在多次密谈的基础上,杨、连二人在箱根车站候车室里拟定了一个回国反蒋的计划,此即所谓的“箱根计划”。该计划的内容要点共有6条:“(1)杨虎城决定回到部队,并约我一同回国去活动。(2)部队脱离冯玉祥,直属南京中央,归蒋介石直接指挥,以图扩充发展。(3)尽一切力量,使部队回到西北,建立革命根据地。(4)部队干部,尽量吸收武汉政府退下来的青年干部,主要是未公开的共产党员与国民党左派。(5)利用反动派内部矛盾,扩展革命势力;同时联络友军,互相帮助。(6)部队中的共产党活动,一律采取秘密方式,万一暴露,设法送往安全地带。”[4]18-20

连氏此段回忆文字虽不多,漏洞和破绽却着实不少。(一)时间上的前后抵牾与彼此矛盾。1928年4月底,杨虎城携新婚三个月的妻子谢葆真及秘书米暂沉,由上海乘“长崎丸”号客轮东渡日本观光“休养”。他们一行先至神户,5月7日抵达东京,住市外冈山。半年多以后,杨虎城返回国内。其回国时间,过去研究者多依据回忆材料定为11月16日,现据1928年12月30日《革命军人朝报》援引南京27日电信报道,应厘定为12月23日乘“长崎丸”返抵上海,26日夜乘沪宁快车到达南京。

连瑞琦声称他逃去东京是在杨宇霆反蒋失败之后,而东北历史上著名的“杨常事件”发生于1929年1月10日晚。自“皇姑屯事件”后,张学良与杨宇霆在对日关系、结束内争、东北易帜以及权力分配等问题上冲突逐渐激化,而杨仍锋芒外露、伸手揽权,遂与常荫槐同时被少帅处决于大帅府内老虎厅。连文中所谓“杨宇霆反蒋失败”,此之谓也。盖此前在东北易帜问题上,小张主张归附中央与国民党合作,而杨则视蒋介石及南京国民政府“只能唱高调,对于实际建设甚鲜成绩”,且亦无力统一全国,对南京中央颇多微词。某些回忆资料甚至强调杨宇霆主张联络各地方实力派以倒蒋,是否属实,尚在疑似之间。如白崇禧的代表何千里赴奉,曾安排白崇禧与杨宇霆在滦州车站作“礼尚往来之会晤”,外界竟纷传“白崇禧和杨宇霆订立密约,白支持杨取张学良地位而代之,杨则助白合力以倒蒋……”[6]90杨、常被杀后,张学良向外界公布的《杨常伏法之判决书》中,内有“近更暗结党徒,图危国家”及“与共产党魁某等勾结,预定本年三月间中央开代表大会,南北同时发动,杨负奉军联络及兵器补充,常力收东省防军,扣留交通款项,利用失意军人,并曾给德法某机关汇去巨款”等诬词;[7]339数日后对记者谈话时,张亦言及,“关于杨常事件,外间多有不明真相,以故揣度臆拟,在所难免。二人确有犯罪证据……外间还有谓出于党派关系,目下杨党人人自危”。[7]341因而杨之被杀,在外界看来,某种意义上亦可视若其反蒋失败。连氏若在“杨常事件”之后逃亡东瀛,当然就不可能在日本见到杨虎城。若在日本见到了杨虎城,则说明其赴日在杨宇霆被杀之前,其回忆文字记载的逃亡日本时间自然错误。连氏还称,“箱根计划”拟好后,“这时杨虎城部队派代表姚丹峰(杨部旅长)等来东京,请杨回国。”而姚丹峰赴日请杨回国是在1928年11月底,既然此时已拟定好了计划,则连氏与杨虎城会谈等应在11月底之前,这又与他所写的赴日时间前后矛盾。历史事件的当事人在几十年后撰写回忆材料时,将具体的年月日记错写错本属司空见惯,这倒不必苛责。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连瑞琦在回忆中说得明明白白,他是代表邓演达去联络杨宇霆反蒋的,结果将杨、常“断送了老命”,自己才受牵连而亡命日本。记错杨常事件发生的时间倒不足奇,奇就奇在连先生总不至于将自己为何逃亡日本的缘由都记不清楚吧。若他果真是受杨常牵累亡命海外,则所谓与杨会谈、制定反蒋计划云云,恐怕都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二)谈话内容之不合逻辑与违背情理。上引连瑞琦的回忆,杨虎城是要连陪自己“去苏联找斯大林,和他谈谈中国革命的问题。”连氏却说什么“你中文不通,俄文不懂,到苏联去研究马列主义理论是不适宜的”云云,简直就有些答非所问!固然,共产党人从事的中国革命离不开马列主义理论的指导,但杨、连均非共产党员,他们理解的中国革命又岂能与中共的革命实践完全划上等号?何况杨虎城说的是谈中国革命问题,连却答以“研究马列主义理论”如何如何,两者在概念的内涵和外延上均有较大出入。说文不对题吧或许有点苛责,起码如此前言不搭后语,总让人觉得不可理解亦不合逻辑。

另外,说杨虎城一见面就侈谈什么“去苏联找斯大林谈中国革命问题”,未免太过于荒唐!20年代末的斯大林是何等人物,而此时的杨虎城又是怎样的一个小角色!考虑到杨虎城当时的实力、地位和声望,揆诸于杨虎城一贯的为人、个性和处事作风,杨氏恐怕绝不至于缺乏自知之明到如斯程度,绝不会说出那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来。退一步讲,即便杨虎城真的想去苏联给自己“戴上一顶红帽子”,那他为何不通过中共系统去联系,却偏偏要找上连瑞琦?须知,杨虎城在出国前曾申请过加入中共,赴日前后与中共有着较密切联系,中共方面也一直派人在杨身边从事争取工作。甚至于在1928年10月9日起草的《中央给东京市委信》的底稿中,中共中央都已答应“杨虎臣中央已允其加入,交由你们执行加入手续。”[8]143按理,要去苏联,要找斯大林,要谈中国革命问题,无论是通过东京的还是国内的中共党组织系统去安排,都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情,更何况中共方面正求之不得呢!杨虎城为何竟会舍近求远?为何不求助于中共方面竟反而要依靠被中共斥责、批评的邓演达系统的人物?如此不合情理的事情出现于回忆资料中,恐怕让所有了解那个年代中共与邓演达系统关系的人都难以置信吧。还有,连瑞琦所谓练10万革命军、联合共产党、在西北建立革命根据地、推翻蒋介石的反革命政权等,全然如同中共党内人士话语,其人为拔高的痕迹亦十分明显。

(三)反蒋计划与杨虎城的思想状态不相吻合。1927年蒋介石发动“四一二”政变的消息传到陕西后,中共陕甘区委和国民党陕西省党部联合发起群众性讨蒋运动,前后持续两月之久,一时“西安讨蒋空气,甚为浓厚。”[9]那时的杨虎城确实对时局既忧且愤,对蒋介石屠杀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的血腥手法憎恨不已,反蒋态度较为明确。嗣后从出关东征到皖北休整,杨虎城继续保持着与共产党的合作关系,他本人不仅表示“希望做第二个贺龙”,而且明确向中共提出入党申请。然而,一方面是中共拒绝了杨的入党要求,同时对杨部的实力、军内官兵思想状况、杨部与其他部队的关系、杨虎城个人的思想变化等缺乏清醒认识,对杨虎城及其部队制定了过于死板机械甚至极不恰当的策略方针;另一方面则是杨虎城及其第十军与冯玉祥的矛盾日渐突出。处此困境,杨部的出路究竟何在?孙蔚如曾说过,西安解围后,他与杨虎城“测知冯之做法,仍不脱北洋军阀传统习惯。因请缨东出,欲相机转入第一集团军也。”[10]86此说虽未必准确,却也反映了杨、冯之间存在着较复杂的矛盾。归德、徐州间作战失利后,杨虎城径自率军退往皖北而脱离主战场,已然昭示着杨欲离冯而去的迹象。中共方面对此洞若观火,一再强调“杨虎臣心欲骗冯,”[11]10“杨虎臣因在归德时冯不加援,玩弄把戏,败退安徽太和,屯兵养将,冯知杨不能为己用,口头上为杨大吹其牛,杨愈远离。”[11]17杨部“第一师长冯钦哉思想亦进步,常发生骂冯玉祥的言论;第二师代理师长孙蔚如,系其参谋长,宗法思想很深,坚决反对我党,此人在杨军中有很大势力,多数长官都信服他,本人亦颇有能力;其余官佐少数革命或反革命外,大多数都是浑浑噩噩。”[12]杨部久欲脱离冯玉祥系统,为人所共知,但是否反蒋,其内部意见则不一致,中共陕西省委即断定:“杨虎臣反蒋,他的参谋长即不了解”反蒋之意义。[13]驻守太和时,中共方面认为,杨部“四面被敌人包围,杨进退维谷,其部下殊动摇,一部谋附西山会议派——南京——一部谋附鹿钟麟,但与冯玉祥则始终不能合作。”[11]19中共虽然承认杨虎城“比较其他小军阀是革命点”,“比较思想左些”,“思想比较进步”,“表示左倾”,但总认为那也是由于环境关系和外部压力所使然,加之杨本人有“趋于首领思想,不甘居冯等之下”;又“愤恨冯牺牲杨军之阴谋”等因素,才使得杨与中共接近,因之“杨之倾向我们,投机的成分很多”,“要他们实行土地革命,马上是不可能的”;[12]即“杨虎臣对于革命本来是动摇不定的,当其困于太和无出路时,便想与我们接近,但土地革命的艰巨工作,他决然不能胜任,所以一经蒋介石派人拉拢、挑拨,感觉饷械没有出路,遂公开的向我们声明,要到南京去。”[11]42

1928年1月底,南京政府派“反共大同盟”成员韩振声来皖北名为“慰劳”杨军,实际上一则拉拢杨虎城离冯投蒋,一则督促杨部“清党”反共。对此,杨虎城与孙蔚如等商议的对付之策是,暂与中共党人南汉宸、魏野畴、蒋听松等分手,对蒋表示让步。至于杨部出路问题,全军将佐几乎一致不愿再与冯玉祥共事,虽少部分人主张暂依鹿钟麟,但鹿与冯玉祥关系太深,故绝大部分人主张转投南京蒋介石门下,杨虽内心不愿,但瞻前虑后,也只有这条路黾勉可走。随后,杨、韩携手赴南京交涉,用杨的话说就是“在宁、沪多日奔跋,原为十军多年患难同志寄托吃饭问题。”[14]103杨走后,第十军即采用“武装押送”出境的办法和平“清共”,魏野畴等大批共产党人则于4月上中旬发起皖北暴动,旋遭镇压而失败。4月底,杨虎城于意态索然中径自出洋赴日。居日期间,杨虎城固然与中共留东支部及其反帝大同盟等外围组织成员交往密切,但与其他政治组织和派别亦多有往来。中共中央曾通过张金印(张慕陶)转告留日陕籍学生冯润璋等,要求他们“多同杨虎城接近,影响杨虎城。”陕籍留日学生如冯润璋、李味五、崔仲远等,不仅是左翼进步团体骨干,且本身就是中共党员。但中共留东支部组织松散,成员活动能力亦不太强,加上冯润璋等政治面目过于明显,杨虎城嫌其太“左”,与之交往就很难真正做到推心置腹。

总之,杨虎城赴日前在宁、沪、杭奔波两月,急于与南京接头为部队寻觅出路,但却毫无结果。杨虎城居日期间,十军参谋长马青苑和第一师师长冯钦哉等继续在外奔走,向南京各方交涉,其目的依然是解决部队的经费、械弹补充和出路问题。以后杨部由皖北移驻苏北、鲁南,被缩编为暂编第二十一师,部队处境稍有改善,但内部争权问题却迅速暴露出来。在此前后,孙蔚如曾迭派曹润华、王宝珊、姚丹峰等赴日敦请杨虎城回国。而杨虎城刚一回国,即对中共方面明言:“我向右转了。”[15]235揆诸杨虎城从赴日前到回国后的思想变化状态,再参考国内大局、杨部的实力与艰难处境和急于离冯投蒋等因素,说杨虎城在日本期间便已有了系统周密的反蒋计划,显然令人难以置信。

(四)“箱根计划”的内容亦令人深感困惑。前引该计划的6条要点中,第一条等于没说一样,第二、三两条几乎是此后杨部所作所为的提前安排,几乎是按照杨虎城部队后来的发展趋势设计的。须知,当时杨虎城部队的生存都成问题,前景更难预料。杨氏回国前,其部队能否续存?能否壮大?以至于能否脱离冯玉祥而转受蒋介石指挥?是否有可能返回西北?这一切都在未知之列,其间的变数实在太多。大凡人为制订的计划与执行的结果越是丝毫不差,则往往越发令人生疑。因为口述回忆史料中确实不乏某些“后见之明”,当事人将事后经历整理归纳成事前设计、规划的事例实在并不鲜见。

第四、六两条的设想,吸收武汉政府退下来的青年干部和国民党左派尚可,而“未公开的共产党员”究竟又如何使用?杨、连既非中共党员,秘密状态下“未公开的共产党员”可能他们稍知少许,但绝大多数人恐怕他们并不知情,如此何谈“主要”吸收?杨部共党的活动方式(秘密方式),又岂是他们一厢情愿能决定得了的?共产党人焉能接受他们的单方面约束?第五条规定更为含糊,扩展哪一种“革命势力”?“友军”究竟指中共系统军队还是指国民党系统内的友军?当时杨部在这两大系统是否还存在着真正意义上的“友军”?凡此种种疑问,如果得不到合理的解释,仅靠着貌似偏“左”实则含混不清的言辞,便想人为地拔高并编织起一幅反蒋图画来,恐怕只能是一场徒劳。

三、“箱根计划”所谓执行过程中的破绽和漏洞

连瑞琦在回忆文字中,不仅炮制了一个反蒋的“箱根计划”,而且还详细记述了该计划的执行情况。限于篇幅,此处仅就执行过程中的“离冯附蒋”与“回到西北”两大关键性环节再予以辨析。

1929年春,杨部在山东肃清了刘桂棠、顾震匪部后,蒋、冯两大集团内战将起,冯玉祥和孙良诚曾令杨部随冯系各军西撤,实施所谓先收缩再打出去的“拳头”策略。杨虎城在拒绝了冯的西撤命令后,即函约连瑞琦赴莒县一谈。连氏声称,他到后,杨虎城即说:“已同冯玉祥决裂了!没有服从他命令西撤,估计他现在还不敢来打,但是我们要赶快同南京中央接头。你不是认识很多在蒋左右的人吗?请你来就是为了咱们部队要很快地同蒋接上头。咱们既脱离冯,又没有同蒋接上头,就成了野的。”连瑞琦则说:“这不是要我帮你投蒋吗?”杨说:“这是咱们在东京计划中的一条,你忘了吗?”随后,杨委任连为新编第十四师上校参议,让连去南京活动,务必“要设法使部队直属南京中央,归蒋介石第一集团军。”[4]20-21连瑞琦回到南京后,通过其岳父胡大猷的关系,经浙江系军人陈仪、林蔚文、方策等研究并向蒋汇报后,蒋对杨虎城来投表示欢迎。这样,杨部即改属了第一集团军。

连瑞琦上述回忆同样问题多多。首先,就时间和职官上讲,1929年初夏蒋桂战争甫毕,久已交恶的蒋、冯两系即酝酿大战。5月上中旬,蒋、冯相互函电诘责。19日,冯玉祥在华阴召开军事会议,列举蒋氏四大罪状,并令鲁、豫两省第二集团军各部西撤集中。连氏文中称他到莒县时,杨虎城已改任新编第十四师师长,山东省主席孙良诚正遵命将部队西撤以对付蒋介石。查孙良诚于1928年5月21日就任山东省主席,中间一度由石敬亭代理,至1929年4月27日已被免职,南京先于5月3日由陈调元代理,5月18日正式任命,[16]865-866则孙良诚奉命西撤时已不是山东省主席。而杨虎城就任新编第十四师师长亦在5月14日后。[14]119据连瑞琦回忆,他与杨虎城谈完话后,还在莒县住了几天才动身启程,则其去南京最早亦当在5月20日前后。连氏记述自己在南京活动时,曾提及军政部次长代部长陈仪、军政部总务厅长胡大猷、军政部部长鹿钟麟等人,并称自己还当了3个月的陆军卫生材料厂厂长,“鹿钟麟一上任就将我免职”;“卸任以后,即去南阳参加了杨部。”查陈仪于1929年5月4日任军政部常任次长并代理部长,至8月17日免职,8月17日至10月11日鹿钟麟任军政部长。1928年11月6日至1929年6月26日虞典书任军政部总务厅厅长,1929年6月26日胡大猷署理总务厅长,至8月24日免职。[16]457-458据各人任职履历,则连瑞琦在南京活动的时间,宽泛点说当在5月20日前后至8月中旬末。严格说来,连称他一到南京首先见其岳父胡大猷,这时“胡任军政部总务厅长”,则连氏初到南京的时间只能是在6月26日以后。然在此时段内,一则杨虎城部已经改属了第一集团军,再则杨部尚未开赴南阳(杨部于9月上中旬先开往湖北,10月份再转赴南阳),则连氏回忆的时间与史实难以吻合。

其次,山东剿匪时,杨部番号为第二集团军暂编第二十一师。1929年5月14日,杨虎城由莒县亲赴南京见蒋,蒋面授杨部番号为新编第十一师,旋因与四川赖心辉师番号相重,乃改为新编第十四师,部队按中央军三三制改编为甲种师。易言之,在连瑞琦尚未去南京之前,在杨部番号改为新十四师之后,杨虎城部即已转属蒋介石的第一集团军系统,又何来连瑞琦赴南京活动的多此一举?

再次,连瑞琦将杨部离冯附蒋的“贪天之功”据为己有,似乎全凭自己人际关系方得以使杨虎城改换门庭,同样属虚妄之辞。不要说上述杨虎城曾亲赴南京与蒋介石接头面谈(6月下旬杨还专赴北平再次谒蒋),即便是杨虎城要走南京路线,有的是门路和关系,又何必要转弯抹角请连氏出面再通过胡大猷及浙系军人、幕僚上达天听!1933年10月24日,杨虎城、邵力子在陪同于右任检阅17路军驻省垣部队时,杨虎城曾公开致辞说:“十七路以前只知有于先生于总司令致力国民革命,以后于先生领我们到中央,我们才成了中央的革命武装。”[14]345事实上杨部之投靠南京中央,于右任和邵力子等人确实起了很大作用,而绝非连瑞琦一己之力所能奏功。

最后,连氏回忆文字之前后矛盾现象,尤为耐人寻味。莒县面谈时,杨虎城请连氏出面与蒋接头,连竟责问“这不是要我帮你投蒋吗?”其言语之中明显透漏出对投蒋行为的排拒心态。若真有所谓“箱根计划”存在,投蒋便是杨虎城在执行该计划的第二条,连瑞琦又何来此一问?恰如杨虎城反问的那样:“这是咱们在东京计划中的一条,你忘了吗?”连氏不经意间的一问,正是其思想观念与心理状态的真实流露,恰恰可以反证所谓“箱根计划”在连氏记忆中和心目中究竟占据着怎样的地位,亦可以反衬出所谓前述该计划6条要点的拼凑痕迹。

1930年中原大战后期,趁冯、阎反蒋失败之机,杨虎城挥军打回陕西,遂由一单纯军事将领演变成为拥有地盘、军队和陕西政权的地方实力派人物。表面看来,此举似乎是执行和实现了“箱根计划”的第三条目标。故连氏记述杨虎城在中原大战期间的决策选择时,依旧处处突出他个人之功,依旧将杨部的主要行动强行纳入“箱根计划”的预定轨道之中。其回忆要点为:(1)大战期间“各方代表都来南阳同杨虎城联络,内有蒋介石的代表何成浚、阎锡山的代表弓富魁、冯玉祥的代表南汉宸。”(2)连瑞琦以第七军交际处长身份负责接待各方代表,“杨交给我的任务是,让我同各方代表先谈。杨说:‘你画格格,我填空。’意思是由我先把问题谈妥,他最后请客送行,在吃饭时,只说照连处长所说的办。”(3)冯、阎方面拉杨反蒋,分别答允事后让杨做陕、豫主席,“蒋介石允杨做陕西省主席兼西安绥靖主任,把西北军政大权都交给杨。蒋的条件符合杨要回西北的计划,因此杨拒绝了冯、阎的要求而决定附蒋。”(4)“杨虽已下令由南阳出发进攻冯玉祥,但对这次大战仍持审慎态度。他同我商量,要我再去南京、上海等地了解各方军事情况,把蒋的和反蒋的军事力量作一番详细的调查,摸摸各方的‘底’,然后再作最后决定。”(5)连氏在宁、沪“摸底”时,以事实“证明蒋方对杨的重视”,在上海碰见柏文蔚、常恒芳和冯、阎方面的代表,“他们都要求杨虎城反蒋。他们将冯、阎内幕情况告诉了我,希望杨虎城做冯、阎之间的调解人。因为冯、阎貌合神离,阎实际上按兵不动,对冯存有戒心;而冯的内心也确是要先打蒋,后打阎。冯、阎的矛盾无法解决。当时唐生智反蒋虽然失败了,但他还是反对冯玉祥的;至于桂系李宗仁、白崇禧和张发奎等,也都不愿与冯合作。这种情况,决定了冯玉祥一定要失败。”(6)“我由南京回到河南漯河。这时十七路军总指挥部已进到临汝镇,从漯河到临汝镇的交通已中断。我向办事处要了一架飞机回到临汝镇,向杨汇报了各方面的情形。杨说:你回来乘飞机,我就知道消息很好。这一次我们的生意做成功了,冯玉祥树敌过多,他一定会失败,我们一定能回到西北,革命军事基地的建立没有问题了。杨虎城摸清了各方的‘底’,遂决定助蒋打冯,即下令部队进攻龙门、洛阳、潼关,直指西安。”[3]131-134

连氏此一长段回忆,所叙史事大多有据,但在文字表述时,却刻意做足了文章之外的功夫,竟显得弊病和错漏甚多,结果导致其整体失实而未可信从。一是拟虚为实。中原大战初期,各方代表竞相拉拢杨虎城,这本属事实。杨虎城与各方代表保持接触,亦属事实。然当时麇集平汉路方面的各方部队,蒋系如杨虎城、徐源泉、上官云相、萧之楚等部,冯、阎方面的樊钟秀部和王振、宋天才、万殿尊等河南土著部队,蒋与冯、阎均知这些杂牌部队并不可靠,自然可用秘密活动方式互相争夺。故分化拉拢以瓦解对方墙角,壮大己方声势之事,两方都不能不做,但谁都知道平汉路方面根本不是决战之地,这些杂牌部队对战局的影响力几乎不关痛痒,故均重视程度十分有限。连氏以交际处长与各方代表敷衍迎送,原属虚与委蛇、两不得罪的虚应差事,所谓的“你画格格我填空”正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应付场面的例行公事而已,本来就谈不上有多少实质性的机密决策意味。连氏竟以虚作实,刻意渲染自己对杨虎城决策的影响作用。甚至于为夸大杨虎城部队的作用(间接夸大自己对杨部决策的作用),竟然称很多人“希望杨虎城做冯、阎之间的调解人”,继续在说些不知天高地厚而又虚妄荒诞的话语,只能令史家为之唏嘘浩叹而哀伤不已。

二是颠倒时序。述及自己在宁、沪“摸底”时,为凸显冯、阎矛盾,连氏竟写道:“阎锡山一面联冯倒蒋,一面又与蒋介石秘密联络。阎为了讨好蒋介石,把冯骗到山西,扣在五台县建安村。冯玉祥觉察了阎的两面手法,命令他的高级将领先打阎锡山。因之,阎由北平赶回山西,与冯言和,并送冯金钱、武器,讨好冯玉祥。但他实际是另有异图。同时,蒋介石还引诱韩复榘、石友三倒冯,使冯玉祥陷于势孤力单之境。”此处所述,则多属1929年间事。1929年5月冯玉祥反蒋,但早被蒋氏收买的韩复榘、石友三于5月22日由陕县东开后,以“甘棠誓师”形式通电“拥护中央”而公开叛冯。冯玉祥自叹自己“昏聩糊涂,一至于此”后,[17]641被迫“入山读书”形同下野。同年6月24日,冯玉祥偕妻女等入晋晤阎共商反蒋大计,阎则“挟冯以自重”,将冯氏软禁于晋祠(6月25日至9月27日)、五台县(9月28日至10月4日)、建安村(10月5日至次年2月28日)等处。直至冯系鹿钟麟、唐悦良、薛笃弼等表面与南京合作,阎才于9月17日夜拜谒冯氏,表示愿与冯“忠诚合作”共同反蒋。然自1930年2月起,阎、蒋之间的“电报战”迅速升温,冯、阎联合反蒋已成定局,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张发奎、胡宗铎以及汪精卫的改组派、西山会议派均加入反蒋阵营。3月间冯玉祥由山西回潼关时,阎曾送冯现款50万元、手提机枪200架、面粉2000袋,以示反蒋诚意。连氏竟将1929年初夏的蒋冯战争与次年的中原大战混做一团,拉杂交错述出,既前后时序颠倒紊乱,亦对冯、阎之外各反蒋派系之立场记述极不准确。

类似的情形亦出现在连氏返回河南后的记述中。杨虎城自投蒋后,虽与各方仍保持接触,但因历史恩怨和利害关系,其实已绝难回归冯玉祥系统。杨虎城即曾说过,自己既不可能向中共那样从事武装革命,又对参与国民党新军阀混战的各方均不满意,加之实力弱小,就“只能在他们相互争夺的夹缝中图生存,然后再相机发展。”[15]197关于中原大战期间杨虎城的决策选择问题,连瑞琦和李志刚、陈子坚等很多人的回忆材料,均认定9月18日张学良发出“武力调停”通电并率军入关后,杨虎城这才做出了最后抉择,但此类回忆与杨部的军政举动并不相符。

早在1930年2月冯、阎、李等45人联名发表“漾电”讨蒋时,曾将杨虎城亦列名其中,2月27日,杨部驻京代表胡逸民即报告蒋氏谓杨虎城否认此事;3月3日,杨虎城更通电否认列名“漾电”,并公开斥责阎氏,表示自己“惟知服从党国命令。”[14]1294月初,冯玉祥致电杨虎城,企图以苏、浙地盘为饵诱杨反蒋,杨接电后即速报蒋氏。这些均反映了在开战之前,杨虎城就已坚定地站在了南京一边。4月20日,蒋介石加委杨虎城兼任“讨逆军”第三军团中央军司令官后,曾于4月24日和6月21日、7月7日在汉口和漯河召开军事会议,督促平汉路蒋系各军进攻冯军。杨虎城则于6月初由方城督师北攻洛阳,7月22日蒋介石向国府电请擢升“讨逆有功”的各将领名单中,杨虎城亦赫然在列。事实证明,1930年夏杨虎城即已以实际行动在打击冯、阎。7月中旬蒋介石委任杨虎城担任讨逆军第十七路总指挥后,杨虎城就曾详细分析过国内各股军政势力的优劣,认定蒋介石方面获胜的可能性更大,而自己部队所处的位置又不能避免参加内战,故虽有“帮助新军阀打内战争地盘”以至成了小军阀的慨叹,[18]157却也显现出追随蒋介石对冯、阎开战的决策端倪。而南汉宸则明言,自己于7月间返回开封之前,就已与杨虎城判断“冯、阎必失败”,遂商定由杨虎城联合邓宝珊率部到西北开创新局面。[15]61在中原大战胜负未决之际,杨虎城固然要注意打探各方军、政消息,了解各军和战场动向,以获得决策时的有价值情报,但从事此类工作的人员颇多,自然绝非单纯依靠连瑞琦的信息渠道。其实,双方打到8月份,蒋军集中精锐在津浦线展开反攻,战局已渐趋不利于冯、阎,杨虎城此时就更不可能脱离蒋介石集团。9月10日前后,杨虎城部队已穿越临汝镇进逼龙门,17日进逼洛阳,已将要突入冯玉祥的巢穴地带。张学良的挥军入关不过给了反蒋阵营的最后致命一击,此后各杂牌武力群起痛打落水狗,杨虎城自然亦不例外。总之,纵观中原大战的全部进程,杨虎城追随蒋介石一方的立场较为明确,其决策附蒋打冯、阎亦为时甚早。连氏却声称自己于9月中旬回到临汝镇后,杨虎城这才“决定助蒋打冯”。这不仅将杨虎城在中原大战中的决策时间明显置后,同样有借错乱时序以夸大己功之嫌。

三是史事错讹。连瑞琦所述各方拉杨时,冯允杨以陕省主席,阎允杨以豫省主席,蒋允杨以陕省主席兼西安绥靖公署主任,并将西北军政大权交给杨。此说基本属无稽之谈。陕西为冯系大本营所在,冯玉祥岂可轻易许人?前述4月5日,冯玉祥引诱杨虎城回归西北军讨蒋时,允诺杨的地盘是遥不可及的江苏和浙江。豫省亦属冯系地盘,阎锡山又何能越权许诺给杨虎城?大战后期蒋介石倒确曾答允杨虎城担任陕省主席,但兼任西安绥署主任和主掌西北军政大权云云则纯属连氏杜撰。中原大战期间,蒋介石曾先后设立过指挥军事的武汉行营、郑州行营和洛阳行营,却并无设立西安绥署的任何想法。1931年夏,因石友三图谋在平汉线反张(学良)倒蒋,顾祝同要赴前方指挥军事,陆海空军总司令部方于6月11日任命杨虎城代理顾氏洛阳行营主任之职,旋为求名实相符乃改洛阳行营为潼关行营,杨至此方有节制西北军政之权。11月间,南京政府决定撤销陆海空军总司令部,其下属之行营亦循例撤销,但因杨虎城正忙于处理甘肃“雷马事变”,曾呈请“将潼关行营暂勿撤销以资整理”,此请求曾得到国府和三军总司令部照准备案。11月30日,陆海空军总司令部正式取消。次年1月2日,国民政府才特派杨虎城为西安绥靖公署主任,2月1日杨在西安通电就职。

连氏还曾谓南汉宸代表冯玉祥与杨联络反蒋,“表明西北党意在联冯倒蒋,而杨却决定联蒋倒冯。这与杨一向的联共主张不合,使杨很伤脑筋。”姑勿论“杨却决定联蒋倒冯”与下文“杨虎城摸清了各方的‘底’,遂决定助蒋打冯”是否前后矛盾,单就对南汉宸劝杨反蒋一事的叙述,即充分表露了连氏对当时中共方面的立场、态度之懵懂无知。南汉宸系著名共党人物不假,但此时他奉冯玉祥和鹿钟麟之命来南阳拉杨,则纯属私人关系的行为,丝毫也不意味着西北共产党人“意在联冯倒蒋。”南汉宸自己就说过:“据我们判断,冯、阎必失败,但我们并不拥护任何一方面,我到南阳和杨虎城计划,对蒋、冯两方面都不表示积极态度,不积极参加战争,与驻许昌之邓宝珊取得密切联合,等到冯失败的时候,杨、邓即率部到西北另创造一个新局面。”而当时的中共中央和陕西省委对参与中原大战的各方无一例外地采取抨击、痛诋的态度,其核心策略为“反对军阀战争”、“实行土地革命”、“武装暴动”、“建立苏维埃政权”,即“以革命的阶级斗争消灭军阀战争,推翻国民党军阀的统治,争取全国武装暴动的胜利”,起码“争取一省与几省的首先胜利;”[19]这里又何来“联冯倒蒋”之意?

综上所述,连瑞琦回忆资料中的所谓“箱根计划”,无论从那方面来考察,都应属无稽虚妄之事。《韩非子·显学篇》云:“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口述回忆资料中此类愚人之事所在多有,后世治史者若不加辨别即照单全收,则迹近于助诬史泛滥而扼杀真史,故治史者能不慎乎?

四、申论:“观念性作伪”的类型、特征及其它

近代著名史家梁任公有云:“史料以求真为尚,真之反面有二:一曰误,二曰伪。正误辨伪,是谓鉴别。”[20]77历史研究过程中,史料鉴别之重要性本属不言而喻。然中华数千年文明史之积聚,史部典籍浩如烟海,其时愈久,其量愈大,则其伪书伪事亦愈多。迨至现当代,口述史料与回忆资料异军突起,所谓“三亲”材料堆积如山,然其中之错讹、伪劣亦令人目不暇接,向已为史家所诟病。

史料中所记之事有伪有误,梁任公的标准是“误者无意失误,伪者有意虚构也。”[20]96以此标准去衡量,口述回忆资料中自然误者居多而伪者稍少。然在各种作伪现象中,笔者以为,在某种思想理念支配下形成的“观念性作伪”(不论有意无意)现象,当属最为普遍的一种,同时却又是较为隐晦和较难辨别清楚的一种。以本文所考察的“箱根计划”为个案,参照同类伪事的某些共性,“观念性作伪”常见的类型略有如下数种:一是完全虚构伪事而自著书文以实之者;二是其事非伪,却因褒贬毁誉过当而成伪者;三是以确凿事实为铺垫背景,窜入或附赘伪事者;四是人为对史事之性质、趋向作主观扭曲或徒事增饰者。若单就“箱根计划”本身而言,似乎属于上述第一种类型;倘就连氏回忆“箱根计划”前后之整体文字而言,则又是第三、四两种类型的混杂品。唯其如此,其说虽支离诞妄,却受其蛊惑者非鲜,苟不加辨别,诚恐其滔滔横溢而靡所底止!

“观念性作伪”之表现形式虽然千端万变,但其往往具备某些突出特征,这也是我们识别其真伪的重要标志之一。综括起来,其特征有五:(1)完全凭空虚构杜撰的现象一般极少。因为此类伪事考辨较易而难以掩饰流传,故作伪者通常罕见采用。(2)真伪杂陈乃其普遍特征。但多数往往以大量真实事实为掩护,却在关键或核心处混入伪事伪言,令读史者防不胜防。(3)作伪者大多故作新奇而取异旧说。为独标一帜眩人耳目,通常或颠倒时序,或割裂事象,或扭曲事体,终则不免益以杜撰。(4)无论作伪手法还是作伪目的,均受一定的思想观念、价值判断或情感需求的强烈支配,处处体现出服从于理念的浓郁色彩。(5)为求得伪事的前后照应和圆通无碍,多数较注意事实和逻辑的内在联系,故外表似乎显得浑然一体而严丝合缝,令人常有无懈可击之感。当然,既属伪事,总难免要对客观事实曲意加工改造,刻意编织所谓逻辑联系,也就避免不了人工斧凿的痕迹,终归会露出假冒伪劣的马脚来。

以这些特征去衡量“箱根计划”,我们立刻便能感受到几股极强烈的情感观念的冲击力:一是“三讳”观念的根深蒂固。杨虎城自日本归来后,先离冯附蒋,再参与新军阀的混战,这本属无可掩饰的历史事实。可在为尊者、亲者、贤者讳的思维观念影响下,通过一个虚构的“箱根计划”,杨虎城的所有作为便被染上了“反蒋”、“革命”的油彩,所有负面的举动均成了借附蒋以反蒋的光彩照人的正面形象。

二是扭曲事实以迁就后世的社会政治环境,人为拔高当事人的思想境界。杨虎城附蒋后一度与中共关系有明显的疏离,杨部曾两次“清党”即是最典型的例证。①杨部曾于1928年和1930年两次“清党”,史籍记载灿然可考。迄今史界仍广泛流传着杨部从未“清党”之妄说,正与连氏回忆在思路上如出一辙。中共方面也曾一再斥责杨虎城“是屠杀工农劳苦群众的刽子手,”认为其“必然更加紧屠杀革命的工农分子、共产党员,施行残酷的屠杀政策,对工农劳苦群众的生活,绝不能有丝毫的减除。”[21]抨击“杨虎城军阀为了维持他自己垂死的统治,一方面调动八团的兵力围剿红军陕甘游击队,另一方面就是用他的屠刀惨杀革命的学生群众。”[22]故反复号召“推翻杨虎城的军阀统治”,“打倒杨虎城军阀统治。”[23]连氏回忆文字却充斥着“左”的话语,曲意掩饰和美化20年代末以后杨虎城与中共关系的某些不和谐处,显然是受解放后社会政治环境潜移默化的影响所致。

三是受政治利害关系支配,故意歪曲事实以附丽、取悦于执政党的色彩极其明显。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第三党”与中共关系究竟如何,原是用不着过多探讨的问题。站在今天的角度去看,“第三党”无疑可视为中共反对国民党统治的重要同盟军,可惜的是当年的共产党人却未必都有此雅量。仅以陕西为例,当年的中共陕西省委就屡屡攻击“第三党”欺骗群众,将邓演达和“第三党”与蒋介石、“取消派”、“社会民主党”相提并论,斥责其“无耻的欺骗工农劳苦群众,成为帝国主义军阀地主资产阶级的忠实走狗。”[21]痛骂托派、取消派、邓演达第三党、改组派“都是南京蒋介石政府最毒辣的反革命工具;”认为他们“拿着民主革命的招牌,欺骗中国革命群众,和缓革命运动的发展,同时就是极毒恨的屠杀革命群众与共产党员……因此,托陈取消派、社会民主党、第三党、改组派以及改良主义派,都是中国革命斗争中的严重敌人。须给这些反革命势力以无情痛击,才能保障中国革命运动的发展和胜利。”[24]可在连瑞琦的笔下,邓演达系统的人物几乎被描绘成了准共产党人的形象。只要拿连氏回忆文字与档案文献略加对比,二者在情感方面差距之大何啻十万八千里!一方面是连氏回忆着意向共产党方面靠拢、看齐,一方面却是中共骂声连连,二者孰真孰伪,读者一望即知。

口述回忆资料常常因其近于稗官野史而不为传统史家所重视,②以口述史研究享誉海内外的著名美籍华人史学家唐德刚先生亦曾在台北《传记文学》第45卷第4期撰文声称:“一般而言,大学者的口述史料大概有百分之五十、六十;非学术人士的口述史料只有百分之十五、二十左右。”于斯可见,口述回忆类资料所能提供之有效历史信息确属有限。甚或被极端者斥之为信口雌黄、荒诞不经。虽然这样的指责或许过分,但口述回忆资料确实比档案文献资料存在着更多的耳食传闻之辞,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实。在笔者看来,问题的核心或许不在于当事人提供的资料质量如何,而在于研究者利用这类资料时的审核鉴别水平及使用的方式方法如何。即以本文探讨的“箱根计划”为例,如果首先不能辨别其真伪,则无论怎样去使用连氏的资料都免不了会出错——立论益巧者则其错谬愈甚。恰如某些论者已经做的那样,一旦盲信了连氏的回忆,则1928—1936年间杨虎城及其部队的大量言行举止便有了重新改写的必要:杨之返国与投蒋俨然成了实现“革命”长远目标的权益之计;众所公认的1930年前后杨、蒋合作的短暂“蜜月”期亦不复存在;参与新军阀混战则有了“扩展革命势力”、“建立革命根据地”等冠冕堂皇的理由;“清党”及与中共的龃齬不和也都可以彻底一笔抹杀;主政陕西和图谋统治陕甘都变成了完成联合共产党、推翻蒋介石反动政权这一崇高使命的重要步骤……如此以来,杨将军的反蒋可谓前后一以贯之,“千古功臣”在历史上所曾走过的弯路、所做过的错事都被幻化成了进步之途、正义之举!只可惜,现实生活中没有文学作品里的“高大全”形象,历史领域也绝无百瑜无暇的理想化人物。由此,作为历史研究者似乎有必要时时常温郭沫若先生的教训之词:“无论作任何研究,材料的鉴别是最必要的基础阶段。材料不够固然大成问题,而材料的真伪或时代性如未规定清楚,那比缺乏材料还要更加危险。因为材料缺乏,顶多得不出结论而已,而材料不正确便会得出错误的结论。这样的结论比没有更要有害。”[25]1

[1]袁文伟.从“箱根计划”看杨虎城与西安事变的发动[M]∥中国延安干部学院.西安事变与二十世纪中国历史变迁——西安事变70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下).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08.

[2]张波.杨虎城将军轶事[M].西安:陕西人民美术出版社,1986.

[3]连瑞琦.杨虎城部参加中原大战前后[M]∥吴长翼等.丹心素裹.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

[4]连瑞琦.与杨虎城共同反蒋的片段回忆[M]∥文史资料选辑(第23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1.

[5]文思.我所知道的杨虎城[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3.

[6]何千里.1928年我代表白崇禧到东北商谈纪要[M]∥文史资料选辑(第52辑).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

[7]张友坤,钱进.张学良年谱(上卷)[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

[8]丁雍年.西安事变前的中共和杨虎城的关系[M]∥余鼎章.杨虎城研究.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9]西北将领一致讨蒋[N].汉口民国日报,1927-05-24.

[10]孙蔚如.回忆录(1942年)[M]∥靳英辉,李长林.孙蔚如将军.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6.

[11]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第十七路军中的活动(文献卷)[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1.

[12]王子和给葆和兄的信(1928年1月9日)[J].北京:中央档案馆存件.

[13]扩大会议的政治报告(1927年9月26日)[J].西安:陕西省档案馆存件.

[14]贾自新.杨虎城年谱[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7.

[15]陕西省委党史研究室.中国共产党在国民党第十七路军中的活动(回忆资料卷1923—1936)[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16]刘寿林,等.民国职官年表[M].北京:中华书局,1995.

[17]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冯玉祥日记(第二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2.

[18]陈子坚.对杨虎城将军的历史回忆[M]∥回忆杨虎城将军.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6.

[19]陕西省委通告(第二号)——关于“八一”纪念(1930年7月29日);陕西省委通告(第一号)——第五次扩大会议的总结与精神(1930年7月25日)[J].北京:中央档案馆存件.

[20]梁启超.中国历史研究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21]陕西省委为“五五”纪念敬告陕西工农劳苦群众——反对国民会议!拥护苏维埃第一次代表大会!(1931年5月1日)[J].北京:中央档案馆存件.

[22]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游击队为杨虎城军阀屠杀革命学生宣言(1932年4月30日)[J].北京:中央档案馆存件.

[23]陕西省委训练大纲(一)——中国革命的形势与党的任务(1931年1月24日)[J]∥陕西省委关于广州公社四周年纪念宣传大纲(1931年11月20日)北京:中央档案馆存件.

[24]党团陕西省委目前时局宣言——拥护工农红军反对军阀混战(1931年8月7日)[J].北京:中央档案馆存件.

[25]郭沫若.十批判书[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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