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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民生涯原是梦——佛教对屈大均词的影响

2013-08-15

陕西学前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故国佛家遗民

董 菊

(安徽大学文学院,安徽合肥 230039)

明清易代,满族以异族政权敲开了中原的大门,取代了明王朝的汉族政权,急剧的社会变革对由明入清的士人造成了天崩地裂的震撼,痛苦的身心历程使他们更容易从佛教中寻找到解脱之路径。因而,清初的文人都与佛教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正如梁启超所说:“夫佛教本非厌世教也,然信仰佛教者,什九皆以厌世为动机,此实无庸为讳。故世愈乱而逃入之者愈众,此士大夫奉佛之原因。”[1]

清初岭南的著名诗人、词人屈大均曾于清顺治七年(1650)落发为僧,法名今种,字一灵。12年后,他又脱离佛门,还俗归儒。屈大均是在明清易代的特殊的政治背景下逃禅的,他同这个时期许多曾经参与抗清活动的志士逃往寺庙丛林出于同样的心理:逃避斧钺之祸。在本质上,他其实并不是真正的出家人。虽然他没有产生宗教式的皈依心理,但并不能否认多年的空门生涯对屈大均词创作产生的很大影响。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如梦”的人生幻境

《大般若经》中提出十乘大喻,即为:“一切有法如幻、如焰、如水中月、如虚空、如响......如梦、如影、如镜中相、如化”[2]。《金刚经》中也有语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3]”佛教把世俗的一切都视作过眼烟云,在佛家中,一切的一切都如梦幻般空幻,不必执着于世俗,那不过如水中月、镜中花。经历过国破家亡的生命历程与体验,形成了屈大均独特的人生苦难意识与虚幻意识,这在他的词作中有着诸多的体现。因此,他的如梦情怀的吟咏,就大多具有佛教思想的意蕴。悲剧性的人生体验,使得他更容易感悟到人生的种种无常,他的词中也有很多关于“梦”的描述。通过“梦”的解析,可以还原在一个异族统治下的亡国之民,对生于斯的朝代充满着无限的热爱之情,有着人生的深挚哀怨、眷念和感喟,同时又在个人的复杂情感中隐含着深沉的民族心理和忧患意识的志士形象。

如他在《女冠子·人日有忆》中通过“梦”回忆往日的幸福美好的生活:

正月初七。正是谢家生日。秣陵时。酌酒临桃叶,栽笺写柳枝。 双飞空似梦,再见更无期。化作烟和雾,不相知。[4]5660

“秣陵”本是南京的旧称。而南京又曾经是六朝古都,慨叹历史朝代的兴亡交替,在历史和文人墨客的篇章中是一个十分突出的主旨。正月初七是东晋以及南朝时聚居于南京乌衣巷的王谢诸名门大族聚会的日子,词人当年风华正茂,与一帮友人在此饮酒赋诗,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从前的美好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已成过往,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的美好时光了,只剩下无尽的哀思化作烟和雾,飘荡在空气中。所有的都只能在梦中回忆。

屈大均还通过“梦”来寄托他对逝去故国家园的深深眷恋之情。如《殿前欢》:

鹧鸪鸡。为谁啼杀夕阳西。一声声迸思乡泪。沾丽香泥。 茫茫客路迷。烟树千重蔽。魂梦三春滞。花休艳艳,草莫萋萋。[4]5662

夕阳西下,鹧鸪一声声地啼鸣,凄厉、凄绝,词人在鹧鸪的呜咽声中频频落泪。远望来时的路已不复存在,一想到故国家园沦落在异族的铁蹄之下,便悲痛欲绝,大好的春光与萋萋的芳草也早已不是旧国的景色了。只能通过“魂梦”回忆故国的一切,表达对家乡的思念以及对明王朝的怀念与忠贞之情。

屈大均最大的愿望就是驱除清朝统治者,恢复朱明王朝,但随着清政权统治的稳固,恢复汉族政权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但词人又执着于抗清复国的志向,于是,此种崇高的理想与信念,只能在“梦”中去实现了。所有的努力都不可能挽回颓败的局势,复国大业也只有在梦里才显得那么真切。

二、“虚空”的思想观念

虚空思想源于佛教,禅宗经典《金刚经》通篇都是对“空”这一大智慧的讨论,其中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做如是观”等说法,主要就是讲世间一切皆是无常,转瞬即逝。深谙佛教思想的屈大均对佛教“虚空”观念有着独特的理解。“空”是佛门的重要思想之一,佛家讲求“四大皆空”,即是指世间万物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因而在屈大均的词中,出现了很多“空”的观念。

如《前调》中:

一片花含一片愁。愁随江水不东流。飞飞长傍景阳楼。 六代只余芳草在,三园空有乳莺留。白门容易白人头。[4]5656

片片落花似含有无限忧愁的词人一样,飘散在空中,长久地依傍着景阳楼,虽不得已落入滚滚江水,却深情眷恋着故国的一切,不肯随江水一同流去。作为曾经是六朝古都的南京只余萋萋芳草,但已今非昔比了,往昔之繁荣景象再也招不回了。此句让人联想到姜夔的《扬州慢》中“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姜夔因路过扬州,目睹了战争洗劫后扬州的萧条景象,抚今追昔,悲叹今日的荒凉,追忆昔日的繁华,发为吟咏,以寄托对扬州昔日繁华的怀念和对今日山河破碎的哀思。屈大均在此词中同样也寄托了这样的哀思之情,最后归为“空有”,词人将国破家亡视作“虚空”,此正是佛教思想的体现。

再如《菩萨蛮》中:

妆成未肯离明镜。嫌他镇日含花影。轻罩海人纱。休令生片霞。鬟边空戴叶。免惹双蝴蝶。忘上口脂来。菱花行又开。[4]5687

词人将自身视作对镜簪花的女子,妆成却还不肯离开“明镜”,不禁让人联想到词人当时的处境与身份,此处的“明镜”犹似深深眷恋的那个已故的大明王朝。虽装扮一新,却不肯以本色示人,似喻词人自身虽有一身抱负与才华却也只愿为旧朝效力,旧朝已逝,装扮得再明艳动人也已无用,“鬟边空戴叶”,貌美依旧如花,却已不佩戴修饰的两鬓的叶子,昔日的繁华景象已不再去追寻,一切都已成灰、成空。

三、佛家语汇的引用

逃禅为僧是清初遗民文人重要的生存方式之一。遗民词人归庄有语云:“二十余年来,天下奇伟磊落之才,节义感慨之士,往往托于空门;亦有居家而髡缁者,岂真乐从异教哉,不得已也!”[5]由此可见,很多遗民词人变儒为僧也是外在环境压迫之下的不得已为之的举动,并非真心向佛。屈大均与佛教结缘,不管是出于逃避斧钺之祸躲到佛门中苟安的目的,还是暗中进行抗清的斗争活动[6],事实上确实落发为僧十二年之久,虽未能真正地忘却尘世,但寺院清幽的环境对他的创作心境、词作内容产生了影响。他的词作中就引用了很多佛家的词汇和典故。而这些词作的意蕴恰好与佛家的“色”法要求不谋而合。

如《浣溪沙》中“飞过烟树少人知,心似芭蕉抽未已,雨声偏滴半开时”[4]5652;《前调·桃溪》中“榕叶阴阴又木棉,芭蕉黄映一溪烟,人家半在峡门边”[4]5673;《前调》中云:“花絮无情风自乱,眉痕一任春深浅,生憎一树含烟暖,每共芭蕉,片片心舒卷”[4]5678;《酷相思》中“苦风入,从窗隙,悄难睡、无人棋下共,一点雨、芭蕉打,两点雨、芭蕉打”[4]5680;《潇湘雨·芭蕉》中吟咏到“一心未展,复一心开。叶叶虽干不落,更助竹风哀。萧瑟谁能听,月下徘徊。”[4]5684

“芭蕉”在佛教里常用来譬喻人生的空虚本质,如《涅槃经》中有语云:“是身不坚,犹如芦苇、伊兰、水沫、芭蕉之树。”又云:“譬如芭蕉,生实则枯,一切众生身亦如是。”[7]意在借助芭蕉等一类不切实际的东西说明人生的空虚。佛教又把所有物质和精神的现象分为色法和心法,色法就是通过人的五种感官对一切现象进行感知,从而达到对佛理的参详与体悟。屈大均引用如“芭蕉”之类的佛家语汇的同时,也真实地展现了自己的所观所感,多感官地描写了所处情境。“心似芭蕉抽未已,雨声偏滴半开时”从听觉上描述,将心比喻成未展开的芭蕉,雨滴在上面,就像泪流在词人心里一样,冰凉不堪,让人愁肠百结。“榕叶阴阴又木棉,芭蕉黄映一溪烟,人家半在峡门边”主要从视觉着手,写出了烟雾飘渺之中的嫩黄的芭蕉、纯白的木棉、翠绿的榕树叶,表现了居住在此地的人家的安逸生活。正是由于作者利用多种感官去感知当时的情景才能够将所回忆的往昔的美好生活与今时的情境写得真实、生动,体现了屈词的直观性意蕴。往事不堪回首,哀叹与往事已不得,遂也只能在芭蕉等一类不切实际的东西蕴含的虚空中回味。

四、词作的苦寒意味

“佛家认为,凡是有为有漏之法皆含苦性。就身心顺逆缘境来说,总有三苦,即苦苦、坏苦、行苦......一切诸苦都归苦谛所摄,苦谛是佛教四大谛之一。[8]”也就是说,在佛家看来,苦是世间普遍存在的真谛。由于自身悲剧性的生活体验,加上他对佛教思想的接受,因而在他的词中,荒凉萧索的景致、悲痛凄婉的感情充斥其词,散发着悲凉的苦寒之气息。

如《念奴娇·秣陵吊古》:

萧条如此,更何须,苦忆江南佳丽。花柳何曾迷六代,只为春光能醉。玉笛风朝,金笳霜夕,吹得天憔悴。秦淮波浅,忍含如许清泪。任尔燕子无情,飞归旧国,又怎忘兴替。虎踞龙蟠那得久,莫又苍苍王气。灵谷梅花,蒋山松树,未识何年岁。石人犹在,问君多少能记。[4]5681

作者有感于南京又一次沦亡而作此词。昔日的秦淮胜景、江南佳丽映衬的一座繁华都市,而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词人览及此处,心情自是格外沉痛。纵然是秦淮河水,也容不下词人的伤心之泪。虽然蒋山松树长青,灵谷梅花依旧,但已是数度改朝换代,兴亡之感、亡国之痛、遗民之苦在作者心中久久盘旋,难以消逝。全词感情激越,题为吊古,实则伤今。面对着断壁残垣的苍凉的境况,词人心中顿生一股悲怆之感,令人不忍卒读。

又如《虞美人》:

无风亦向朱栏舞,情为君王苦。乌江不渡为红颜。忍使香魂无主独东还。春含古血看犹暖。巧做红深浅。花前休唱楚人歌,恐惹英雄又唤奈虞何。[4]5679

全词基调凄惨哀婉,为楚霸王感到惋惜的同时,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的身世感慨呢!首句“无风亦向朱栏舞,情为君王苦。”诠释着作为一代孤臣对君王的那颗拳拳的钟爱之心。虽朱明王朝已灭,但心中的那股热情还不曾消减,再多的苦痛也都是为故国而苦。故国已逝,“香魂无主”,留下的人除了抱定誓死抗争的信念以希求能复国之外别无他求。花前的吟唱,也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朝代更替、繁华不再,故国已亡、悲伤之情溢于言表。这与词人的悲惨经历和多年的佛教徒生涯接受的佛家“苦谛”思想有很大关系。

总之,屈大均在明清易代的特殊的政治背景下逃禅,虽然他没有产生宗教式的皈依心理,但并不能否认多年的佛教徒生涯对屈大均词创作产生的很大影响。其自身独特的经历加上佛教思想的影响,他的词作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悲怆之感,反映了那个翻天覆地时代的遗民文人的特殊的心理特征,同时也让之的词作有着特殊的美学意蕴。

[1]梁启超.佛学研究十八篇[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2]洪丕谟,罗伟国 .佛教十日谈[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8.

[3]金刚经·心经·坛经[M].北京:中华书局,2007.

[4]程千帆.全清词·顺康卷·第十卷[M].北京:中华书局,2002.

[5]归庄.归庄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6]王富鹏.岭南三大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7]王美伟.清初遗民词人的佛教因缘及其词创作[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1,26(9).

[8]丁楹.南宋移民词人研究[M].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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