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益善诗歌创作综论
2013-08-15文俊
文 俊
(五邑大学 学报编辑部,广东 江门 529020)
在中华文化生态圈中,社会地理环境基本为半封闭的大河大陆型。[1]这种文化格局极大地影响了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和精神向度,乡土情怀成为传统文化的一个基本母题。而诗歌作为一种自由抒发的文学体裁,无疑为乡土意识的表达提供了绝佳的形式。其实,在我们这个“诗的国度”(黑格尔语),乡土诗源远流长,深入人心。《诗经·芣苢》写妇女采摘芣苢的情状,反映了劳动人民在劳动中的欢愉之情;“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则描写的是农夫的生产劳动情况和艰苦生活,有一定的现实讽喻意义;而《东山》篇则描写的是征人的思乡之情,言辞质朴,感情真挚。及至陶渊明的田园诗、杜甫的忧愤诗,中国乡土诗在题材、形式等方面日渐成熟,开辟了中国诗学的一个重要领域。
湖北是中部内陆省份,西部为鱼米之乡的江汉平原,东部为崇峻幽秘的大别山脉,其中心城市武汉与周边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样的背景,最适宜产生弯弯山路、春雨杏花的风情和诗韵。废名、闻一多便是巴山楚水的热情而执著的歌者并以其投入的姿态、典范的诗风引领着后继者。新时期以来,湖北诗歌成就卓著,乡土诗更是湖北诗坛的拳头产品。乡土诗人一方面承继着《诗经》传统的教育意义和忧患意识,另一方面又开掘了屈原诗学中的荆楚风情和民俗之美。湖北诗人大都写过乡土诗,并留下了不少佳作。刘益善与饶庆年被并誉为湖北乡土诗双璧,但他们在诗艺上又各有建设。刘益善的诗歌明显地继承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的屈原式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奠定了他的乡土诗歌的基调。刘益善的乡土诗歌一方面赞颂了农民的淳朴、善良,但又敏锐地感到淳朴、善良背后的辛酸和贫困,寄托了作者深深的忧思。饶庆年更像是一位自然之子,他用他多情而又细腻的笔调,细密地编织着江南水乡的梦幻美景,如用一幅幅油画,给人以清新、秀丽的视觉感受。同时,饶庆年的诗又透露出一丝忧虑,使自然山水更为生动可人。他的乡土诗中,有似“一朵待开的羞涩的心”的“杏妹”、憨厚朴实的“二狗”,也有“婚典”、“采莲”等地方民俗的展示,委婉多情,丝丝入扣。
一、刘益善的“乡村忧愤诗”
刘益善,1950年生于武昌县。1973年10月自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即从事文学编辑工作。现任《长江文艺》杂志社社长兼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69年开始文学创作,著有诗集《我忆念的山村》、《雨中玫瑰》、《情在黄昏》、《飞在天上的人字》、《三色土》等。
刘益善生在农村,兄妹七人,他排行老大。因家境不好,他自幼便懂得生活的艰辛,深知农民的甘苦,这使他的感情与农民血肉相连。他曾经说过:“我永远记住,我是个农民的儿子。”[2]即使后来进城了,刘益善仍然没有割舍他与乡土的血肉联系。“我是都市忍不住的思念/街树上寻觅你绿色的眼睛/花园里虽有艳丽的微笑/草坪上才拾得一缕乡情/我是都市忍不住的思念/人流中一声亲切的乡语/心中咚咚跳动一回/思念又振翅飞腾。”(《思念》)这是刘益善的乡恋、乡情的真实写照,而了解这些,无疑有助于我们理解他的诗作中除社会情感外熠熠生辉的个体情感。
综观刘益善的创作,最主要的还是他的乡村忧愤诗。组诗《我忆念的山村》写于1980年前后,曾获《诗刊》1981—1982优秀作品奖,收入《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中。获奖之后,诗评家张同吾在文艺报撰文,称此诗为“刻画中国农民性格特征的力作”①转引自田禾《情绪饱满而热烈》,荆楚网2012年3月6日。。这组诗真实地记录了诗人1977年到鄂西北的房县搞路线教育的情感经历,揭露了极“左”路线带来的生活上和精神上的巨大灾难,赞颂了“我深深地怀念熟识的乡亲”(题记)的淳朴、善良的美德。《房东》描写的是一个“勤朴”、“淳厚”的房东形象。他家境贫寒,“几口之家的衣食/老婆长年久病”,却仍然要被“割尾巴”。他不理解,当“我说他和党不一条心”后,他“陡地站起来,走了/深夜,羊栏里几声惨叫/枣树放倒刨根/天明,只见他脸上/留有几道泪痕/枣树能结两月粮/羊身上长着孩子的衣衫/对他来说,这太重要了/他的日子太多了艰辛。”于是,奉命割尾巴的“我”病了,房东“递过来蛋汤/漂几片油星/我知道,我喝去了/他炒菜的盐/和上学儿子的练习本。”我深深地忏悔,“泪在我颊上淌/他伸岩石般的粗手/给我轻轻擦去/这深情一擦/触到了我的心灵。”在这里,刘益善将人性的复杂裸呈于读者面前,产生了巨大的情感张力,表现了诗人心灵里强烈的内在冲动。《派饭》通过细节描写,淋漓尽致地写出了山民的善良、淳朴,但在“左”倾路线的影响下,他们的命运却充满艰辛和苦涩,这引发了“我”深深的忧思和自责。“我是个农民的儿子/我想起三年困难时/饥饿的一家/瘦弱的童年/我的心在绞痛/在这深山小村/派饭是场灾难/这是社会主义?/这样的大寨县?/而我还要割尾巴/我还要批资本主义/我还是个人?/我还有心肝?”于是,“男人的笑/女人的脸/孩子们饥饿的小眼”成为中国农民勤劳、淳朴却又辛酸、贫困的缩影。《大妮子》描写了一位十分可爱的农村姑娘,她勤劳,善良,羞涩而且追求知识与幸福。但命运教她“没读过书/不认识字”,而且夺去了她年轻的生命,“她冒雪上山砍柴/滑落在崖底。”“悲剧便是把美的东西撕毁了给人看”(鲁迅语),诗人在这“美的毁灭”面前,汹涌澎湃的激情顿成“默默无语”,一种悲怆之感令人油然而生。
1985年,刘益善推出了他的第二组“乡村忧愤诗”《没有万元户的村庄》。其时,改革开放初具成效,农村经济逐渐发展起来,但刘益善反其道而行之,以极强的忧患意识和现实精神指出了农村有些地方仍然贫困落后,《没有万元户的村庄》便是一个佐证。《这里没有万元户》细致地描写了农民一年四季的辛勤劳动,“汗流光了一年心血尽了”,“但他们成不了万元户/他们离万元户还差得很远/虽然血汗流了这么多这么多”,巨大的付出与可怜的所得形成鲜明的对照。《茅屋里的祝愿》也写出了“中国在这一处乡村/并不是每家都富”的现实,也写出了诗人作为知识分子的自省意识和责任感。“诗人啊,你歌唱的彩电呢/你歌唱的三人沙发呢……在辣呛的蓝色烟缕中/有一个诗人的大脑在深思/诗歌啊,在耀人的光环里/不要忘了这偏僻的一隅/写写这里吧,我决不是抹黑/我渴盼这灰色也光亮起来。”《售粮》写出了“农民父兄”“歉收难丰收也难”的苦难现实,并发出呼喊:“祖国,请关照一下这些售粮的儿子。”
《乡村的忧思》组诗写于1989年。当时农村许多地方都已脱贫致富,直奔小康,但是刘益善又一次敏感地观察到了一些新的问题。《赤脚医生走了》写的是农村合作医疗的名存实亡;《村长敲锣修水利》写的是农村水利建设的停滞不前;《村头有座土地庙》写的是重男轻女的封建思想及迷信思想;《人人都来打麻将》写的是农村精神生活的匮乏;《村子里最破的房子》写的是经济好转后,农村教育问题突出、教育投入严重不足。诗歌的字里行间,浸透的是诗人深沉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具有极强的感染力。
刘益善的诗远承屈原,近继鲁迅,针砭时弊,饱含忧患。但他的诗歌的社会性又是与他的个人情感融合在一起的,这既有创作主体因素(如前所述的个人经历),又有诗人诗艺的创造从而自成一格。在当下各种新思潮、后新思潮层出迭现的状况下增强了现实主义诗歌的生命力。最难能可贵的是,刘益善的乡土诗不仅从社会政治层面反思现实,更从文化和个性的层面审视农民命运,从而获得了批判力度。如《父亲》塑造了坚韧、顽强的父亲,但是父亲“不知山外还有平地”,“视线很短”,“太多了满足与固执/因此春风难度/山村难绽带绿的芽瓣”,这是触及到农民悲剧命运的某些根源性问题。
刘益善还有一类乡土诗便是描写自然山水。诗人自小生长在长江边上,读书工作也都在江城武汉,因此对他的母亲河——长江有着醇厚浓郁的特殊情愫,并写下了大量抒发这种情愫的动人诗篇。如《长江边的小村》:“啊,长江边的那个小村,生我养我的地方/啊,长江边的小村,……我永远不能忘怀的地方/啊,长江边的小村,当我再回到你的身边/你会装束一新/迎你从远方归来的儿郎”,诗人一咏三叹,将对故土的依恋表达得淋漓尽致。又如《夏夜,我枕着涛声入梦》:“身下一张席子/波涛在身边哗哗/一只夜行的船/正拉响汽笛/灯火,在江面缓缓移动”,这种惬意和烂漫,正是长江水、江边人所赐予的。可以说,是长江,是长江边的故土和亲人滋养了刘益善的诗情。有趣的是,在刘益善描写西部风情的诗作中,诗人长江之子的抒情身份也隐秘可见。如在天山,诗人“扬首在漠风冰雪中/额头绽开斗艳的雪莲/叫我江南的儿子/向你献上三月的柔情。”(《天山》)有如:“我是奔腾长江一滴水/我扑向戈壁/寻找一个实实在在的春天”(《戈壁,我是长江一滴水》)。需要指出的是,在这一类乡土诗里,仍灌注了诗人的人生体验和人间情怀。如《斗鸡山》将诗人自己关于“国民性”问题的思考、情感移入其中;而《冠山》则将高尚与卑下奇妙地剪辑,在“人王”与“刀下鬼”的反差对照里考量历史,反思人生。可以说,刘益善的诗思接千载,神游万仞,但终归要融入大地,扎根民间。
进入20世纪90年代后,刘益善的诗作渐少,将主要精力转向了小说、散文和长篇纪实文学创作,但他的诗心却依然悸动不息。2004年,刘益善推出了他的第5部诗集《三色土》,收入了近年的创作,也精选了部分旧作,仍可看出他对诗歌、对乡土的挚爱。这部发表在新世纪的刘益善乡土诗创作的总结之著,是诗人对他深爱着的故乡、热土、父老、乡亲的最厚实、最珍贵的回馈!
二、评传记体抒情长诗《向警予之歌》
2008年,刘益善的评传记体抒情长诗《向警予之歌》正式出版了。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部正面描写向警予同志的长篇抒情诗,对于宣传共产主义理想、张扬新世纪诗歌的血性,无疑意义重大。
其实,《向警予之歌》早在29年前就已成形,只是因为出版的原因未能面世。作者对向警予烈士的深深敬仰,从他发表于2003年的散文《龟山五月杜鹃红》中早就表露无遗。他感叹道:“我把自己的虔诚,把自己年轻的活力与激情,凝聚在我的诗句中。向警予烈士啊,这三千余行的长诗,是一名普通共产党员献在你墓前的一炷心香。”[3]所以此诗的顺利出版,也算完成了刘益善的一个夙愿。
向警予,原名向俊贤,1895年9月4日出生,土家族,湖南溆浦人。是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忠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党的早期卓越领导人,中国妇女运动的先驱和领袖。1918年参加毛泽东、蔡和森领导的“新民学会”,1919年她与蔡畅等组织湖南女子留法勤工俭学会,为湖南女界勤工俭学运动的首创者。1919年赴法国勤工俭学,1922年回国后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党的二大、三大、四大上当选为中央候补委员、中央委员,四大后增补为中央局委员。是党的第一位女中央委员和第一任妇女部长。1923年领导上海丝厂和烟厂的女工罢工。1925年去苏联莫斯科大学学习。大革命失败后在武汉坚持斗争,1928年3月20日因叛徒出卖在汉口法租界被捕,敌人对她进行严刑拷打,她始终坚贞不屈,于“五一国际劳动节”被反动派残酷杀害,年仅32岁。向警予烈士的一生,如流星划过夜空,短促却璀璨。这首3 000余行的长诗,不仅回顾了烈士的革命生涯,更用饱蘸激情的笔墨,讴歌了烈士作为职业革命家的崇高和坚贞。这3 000余行诗句,如同3 000余个响亮的鼓点,震撼着每个读者的心灵,回响在他们的灵魂深处。
《向警予之歌》不仅是一首革命的赞歌,也是一首青春的赞歌。当代学者蔡翔在《青年·爱情·自然权利和性》一文中说道:“在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中国革命的历史实质就是一部‘青年’的历史,而围绕这一历史的叙述和相关的文学想象,也可以说,就是一种‘青年’的想象。”[4]在殖民地半封建的旧中国,像向警予这样的女性,能苟安一室已是命运之神的眷顾,更毋论办新式学校、赴法寻求真理、组织妇工运动等等。她放着“将军夫人”①向警予在家乡溆浦县城任校长时,被湘西镇守副使第五区司令周则范看中并想娶她为妻,向的继母也想借此高攀。向警予却只身闯进周公馆,表示“以身许国,终身不嫁”。当时的周则范还算是个新派军官,但向警予鄙视军阀的权势,反对无爱情就与人结婚。不做而执着于革命理想,这体现的是一个现代女性的崇高追求、一个共产主义战士的大无畏情怀。只有树立崇高的理想,并将青春的热血溶入人类伟大的事业当中,人的生命才会焕发出如许的光辉。生命虽短暂,但她的精神却无上荣光;事业虽受挫,却激励更多的后来人前赴后继。
与刘益善的一贯诗歌风格一样,《向警予之歌》虽然在叙事上是典型的现实主义,以向警予烈士的生平为纵贯线,但在抒情风格上却极尽浪漫主义的张扬,而明显区别于他早期诗歌的冷峻格调和批判精神。这种浪漫的激情贯穿于诗歌的始终,成为诗歌结构的横断面。显然,诗中大量对向警予烈士革命活动的描述浸透着抒情主体的革命想象。这一方面是源于作家创作的时间正处于自己的青春时期,当时也怀着同样的理想和激情。他自己的叙述是:“1979年9月,我作为一名年轻的共产党员,跋涉在历史的案卷中,伏在乡间的一张木桌上,挥汗写下了三千余行的长诗《向警予之歌》。”[5]正是这种激情的感染和青春的冲动,让作家咏之不足,欲罢不能,洋洋洒洒3 000余行、10余万言。另一方面,向警予烈士生于湘西溆浦。“‘入溆浦余儃徊兮’——屈原夫子曾独处山中,徘徊行吟”,屈原的浪漫想象和瑰丽情思也深深触动了作家,使作家抛却了一贯的冷峻,也像屈原夫子一样华服霞帔,对着天地日月抒发心中喷薄而出的情怀。正是从《向警予之歌》中,我们发现了刘益善艺术素养和个性特质中的浪漫的一面。
在这个物欲横流、道德滑坡,诗歌和文学被宣告终结的时代,《向警予之歌》的出现,如同“好雨知时节”。它让我们重新唤起对历史的记忆、对革命的敬礼,它在当下女性文学的所谓“个人化”叙事和“欲望化”叙事之外,重构了女性文学的宏大叙事,展现了一个鲜活、血性,有理想、有信念的女性楷模。也许诗中的故事和情感对当下的有些青年尤其是“80”后有些距离,在文学表达上也有悖于他们的阅读习惯,但笔者以为对于任何个体来说,都有一个共通的企盼,就是理想和信念的支撑。唯有崇高的理想和坚定的信念,才能让我们在这个“不能承受之轻”的时代深深地扎根。如同刘益善在《后记》里所说:“我相信,我们今天的青少年同样崇敬英雄热爱人民,向警予烈士短暂而光辉的一生,一定能够向当年深刻地感动了我一样感动他们!”[5]而这,正是他的信念。
综观刘益善的诗歌创作,一个有趣的现象是,他的早期的浪漫主义的创作,却是最后出版的,而奠定他的诗坛地位、为他带来创作声誉的,仍是他的现实主义风格的“乡村忧愤诗”系列。《向警予之歌》的出版,完成了他的一个夙愿,也可能真的是他的最后一部诗作了。总结他的诗歌创作道路,虽然也遭遇种种质疑,但他仍以其对乡土的挚爱和冷峻的社会观察,打动了读者和评论界,成为湖北乡土诗的代表性作家。
[1] 冯天瑜,何小明,周积明.中华文化史:上编[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8.
[2] 朱士元,徐洪波.诗的灵魂是真情与激情——著名诗人、作家刘益善访谈录[N].淮海晚报,2010-08-22.
[3] 刘益善.龟山五月杜鹃红[N].长江日报·江花,2003-05-12.
[4] 蔡 翔.青年·爱情·自然权利和性——当代文学的中国故事[J].文艺争鸣,2007(10):6-25.
[5] 刘益善.向警予之歌[M].武汉:武汉出版社,2008: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