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易代与才媛李因诗风之变
2013-08-15吴琳
吴 琳
(浙江大学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28)
李因(1610—1685),字今是、今生,号是庵,浙江绍兴人。李因出身贫寒,以诗画双绝而著称于明清之际。葛征奇赏其才,迎为侧室,携其北上宦游十余年。南京陷落后,葛征奇自尽殉国,李因矢志守节四十余年,晚境孤苦。其画笔力苍劲,诗歌得画意而清奇隽逸,“绝去饾饤习气,即老宿矩公,不能相下”[1]4。著有《竹笑轩吟草》《竹笑轩吟草续集》《竹笑轩吟草三集》等,存诗四百多首。李因的诗歌不仅题材较为广泛,而且随着身世遭际的变化,也体现出多样的风格,突出地表现了清奇、激烈、苍凉的递变历程。
一、早年:清奇疏野
李因之诗是明清之际女性林下风致的典型代表。吴本泰评曰:“虽云彤管丽娟,特饶林下风气。”[1]2其诗之“清”,源自朴素淡泊的禀性。葛征奇评其诗“清扬婉妩,如晨露初桐,又如微云疏雨,自成逸品”[1]4。李因早年诗歌大多呈现出这种清新流利之风,如其《繇断桥登孤山看梅二首》之二:
空山雪后树苍茫,不见林家旧草堂。
路滑泥深寻古迹,溪前风送落花香。[1]17
首句以素白色调勾勒出苍茫背景,以寻访古迹为画外音,出现了作者行走泥泞小路上的身影。末句落花飘香的描写,与整个画面虚实相生,动静相映,堪称点睛之笔。同样的景致在《看梅,次家禄勋韵》中改变了笔法:“一径寻梅路不赊,参差竹树小桥斜。长歌林下香风起,涧水潺湲送落花。”[1]23通篇姿态摇曳,情致洒脱飘逸,诗人内心的欢乐轻快溢乎笔端。在李因的诗中,常可看到类似的题材却能变化出不同的情境。如《芜园春暮》:“满院蓬蒿一径开,卷帘只有燕飞来。闲庭昼寂无人到,坐看杨花点绿苔。”[1]23此作笔墨极为简省,笔法却腾挪跳跃,以一个细微的动态描写点染出诗人的无限情思,可谓兴会神到。
明末十五年的山川阅历,是李因形成清奇风格的重要因素。善于剪裁并撷取生活中的诗意画面,这在同期才女倪仁吉笔下也有杰出表现,但正所谓“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2]。崇祯年间(1628—1644),李因随葛征奇北上游宦,跋山涉水,“偕与溯太湖,渡金焦,涉黄河,泛济水,达幽燕”[1]4。沿途古路荒山、村畦野水的新奇景致,给诗人带来了别样的情思。如《舟发天津道中同家禄勋咏六首》之六:“蛟鼍夜吼水声嗔,断岸荒荒夹去津。露坐天高深夜寂,隔溪萤火解迎人。”[1]28对陌生环境的敏感与不安,弥漫为诗歌中的紧张气息。作者忠实地记录了旅途中的颠簸与艰辛:烟雾弥漫的古城驿路、盛夏毒日与湿气的熏蒸、舟行野岸间的淫雨连绵以及他乡嘈杂的陌生口音等,都令诗人归心迫切。《荆门道中》一诗更具代表性:
晚来风雨更萧萧,客梦惊秋意泬寥。
幸有奇书留秘枕,更浮大白助诗瓢。
荒烟夜合迷山寺,乱水朝添涨野桥。
残暑乍消清思发,高堤官柳驻轻桡。[1]29-30
诗人并不着力于精细地描写眼前的景致,而是笔墨疏淡,重在表达文人的意趣。这一审美倾向,正与文人画的要求不谋而合。中国山水诗自王、孟、韦、柳之后,形成了冲和淡远的趣味与妙在象外的意境,这一境界经苏轼、严羽阐发后,被重写意的“元四家”发挥到极致。至晚明,董其昌划分南北二宗并树立传统,使诗画标准渐趋一致,即讲究抒写胸中丘壑,标举“士气” “逸品”,崇尚萧散简远和古淡超逸。李因绘画宗米家父子,得徐渭、陈淳遗意,故陈维崧以“幽淡欲绝”[3]四字评其山水花鸟画。因此,高洁的秉性、独特的经历及绘画生涯的烟云供养,形成了李因的清奇之气,并很自然地反映到诗歌中来。
清奇疏野的林下风,除了物象的朴野外,还表现为诗中用语炼字的追新求奇。如“满山明月破松阴”(《夏日晚坐二首》之二)[1]32、“山吐明霞挂柳阴”(《和孤山竹阁社集通家禄勋咏二首》之二)[1]33、“月逗疏棂萤影乱”(《夏日晚坐二首》之一)[1]32等句中的“破” “吐” “逗”等字,想象极为奇特。而“新草入流碧,明星落藻红”(《舟发漷县道中同家禄勋咏》八首之二)[1]26动静与色彩的对比、“浮光堕岩石,凉气冷熏篝”(《芜园秋夜》)[1]33光影与温度的交叠、“鸟惊问渡月,鱼跃钓船灯”(《夏日舟次杨村同家禄勋咏二首》之一)[1]27幻想与现实的合拍等,都反映了诗人清奇的诗思。善于用典,也增加了隽永的诗味,如《春日家禄勋闻命南归,感怀之作二首》之二:“欲赋《高轩过》,门前到者稀。杨花冲幕入,犹落故人衣。”[1]26诗歌用李贺赋《高轩过》的典故,暗指葛征奇落寞离京的境遇,使得诗篇意蕴复杂,耐人寻味。
二、明亡前后:慷慨激烈
随夫宦游的经历,丰富了李因的社会见闻,扩大了她的胸怀和视野。明亡以前,李因与葛征奇行舟山野孤村间,已了解了民间疾苦,并发出“蓬窗愁欲炽,无计恤民穷”(《舟发漷县道中同家禄勋咏八首》之二)[1]26之叹。崇祯年间(1628—1644),清兵在关外不断屯兵,国势危在旦夕,李因诗中也发出了慷慨激昂之音:“扼腕时事,义愤激烈,为须眉所不逮。”[1]5因此其涉及时事诗作的数量之大、范围之广,在女诗人中实罕有相敌者。并且诗中立场鲜明,无隐约其辞之语,无全身避祸之意,可谓侠骨铮铮。清兵犯山东,李因在震惊中又写下了慷慨激烈的《闻豫鲁寇警》一诗:
万姓流亡白骨寒,惊闻豫鲁半凋残。
徒怀报国惭彤管,洒血征袍羡木兰。[1]22
诗人钦佩虞姬的义行,愿投笔从戎以力挽狂澜。在当时,不少女性投身战争,引起较大反响,如顺治三年丙戌(1646)年刘淑于江西起兵抗清,女诗人吴黄仰慕不已,作《闻刘节妇淑英倡义勤王》:“我亦髧髦者,深闺愧执殳。”[4]虽然李因既无韬略,又无剑术,无法像秦良玉、刘淑、沈云英那样投身前线,但诗歌所代表的女性报国之心,则反映了在当时女诗人群体中涌动着的积极入世的时代精神。
战乱发生后,李因坚持守在葛征奇身边,“颠沛流离,誓死不去”[1]1。崇祯十六年癸未(1643),葛征奇夫妇在宿州舟中遭遇兵变,飞镝如雨,同舟人仓皇逃走。后来吴本泰叙述这段经历时回忆道:“夫人亟走出,迹师所在,越一二艘,踉跄而入余舟。呼曰:‘主人何在,主人何在!’时被贼椎击,丛矢创胸,且贯其掌。血流朱殷,不自觉痛。迨余遣侦师还白无恙,夫人意始帖然,而后乃知羽镞之及体也。”[1]3身陷险境的李因以临危不惊的胸襟气度展示了女性的胆识,宿州舟中之变遂被广泛称道。顺治二年乙酉(1645)清军平定江南,葛征奇殉国难后,李因生活急转直下,而贞襟侠气却一如往日。她孤身一人靠卖画、纺织度日,贫穷困顿以至不能举火,依然不废吟咏:“兹出其《续稿》一帙,字字欲涕,一段贞襟侠气,溢于楮墨之外。昔西子称越之忠臣,表表千古,非仅以色传。若夫人从患难中来,一切衣资囊箧,弃之如屣,独手持吾师诗稿一卷,濒死不忍舍。”[1]1
从《续稿》开始,遭遇切肤之痛的女诗人,将国家命运与个人遭遇前所未有地紧密结合在一起,抒写着倚剑挥戈、报效国家的壮志。作于葛征奇死后不久的《悼亡诗》四十八首,将葛征奇与不食周粟的夷齐相比,对丈夫的选择全力支持,大加赞赏,第二十五首云:“誓报先君髪不髠,宫袍犹羡旧朝绅。喜逢泉下新相识,俱是当年死难人。”[1]43王端淑极赞李因支持葛征奇殉国之举,称之为“天地间傀伟女子”①王端淑 《名媛诗纬初编》卷十八,清康熙六年(1667)刻本,第25页。。李因性本豪迈,其诗在夫亡国破境遇的催发下,进一步转化为激楚之音。诗人高唱“澄清有日悲吾老,平寇无能舞宝刀”(《感怀》)[1]95,身处僻地而时刻关注局势,为黎民苍生担忧。同时潜迹村间,写下大量反映现实疾苦之作。如《村居四时乐》《乡居即事》《蚕桑》《农家苦雨》等,既有田园乐趣,又有农事忙碌、儿女啼饥、官吏催逼、蚕桑遭他人采伐的景象,而这些往往是不愁温饱的大家闺秀所难以体会到的。
三、晚年:沉郁苍凉
家国巨变破坏了李因与葛征奇的幸福生活,粉碎了二人偕隐深山的梦想。清兵入关后,诗人独自逃离烽火危城,借居城郊李氏庄,于此见到了葛征奇在崇祯八年乙亥(1635)所作的画及题诗,抚今追惜,不禁怆然:“展轴烟消墨气幽,十年尘迹旧山丘。何方更乞君遗笔,增箇扁舟载妾游。”(《烟火危城,身惊风鹤,借居北郊李氏庄,见有介龛遗画兼题绝句,为乙亥年所作,今十载矣,不禁凄然,以泪和墨依韵六绝》)[1]46昔日的画面历历在目,而如今的诗人则布衣蔬食、纸帐破屋,风中几乎被冻僵,毫无闲情逸致可言。丧夫之痛,兴亡之感,凝结成了清冷的背景,只有回忆才偶可带来笔下仅有的亮色,如《夜坐忆旧居有感》:
犹忆当年旧草堂,与君对泣话兴亡。
纱窗半掩梅花月,素影幽香拥笔床。[1]73
时时被提起的昔日情景,反衬了诗人黯淡的当下与未来,当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保障时,倾诉潦倒窘迫、穷愁孤苦,便成为晚年诗歌难以逃避的话题。沈善宝曾感慨:“诗人少达多穷,故有穷而后工之语。不幸闺中亦蹈此辙。”[5]李因入清“历数十年来,园亭寂寞,风雨晦明,神情凄楚,不无盛衰之感”[1]102。抒发忧生情怀的《忆昔》十二首,不论在精神旨趣还是艺术手法上都流露出效法杜甫的痕迹。这组诗以时间为序,广泛地记录了明室颠覆前后的社会景象,如清兵入侵时的“庙算迷司马,边尘叹总戎。逃亡千里散,杀掠百城空”(《忆昔十二首》之二)[1]67的宏观视野,李自成入京的“铁骑驱京国,勤王谁枕戈”“白骨城中满,红颜马上多”(《忆昔十二首》之三)[1]67的时事记录,逃亡途中“林荒啼野鸟,水乱跃游鱼”(《忆昔十二首》之六)[1]67的细节描绘等,均远远打破了前代闺阁诗封闭的格局,开拓了女性诗的新境界。因此将苍生之悯、故国之思、战乱之痛等融为一体,成就了女诗人博大深沉的一面。
李因晚年诗艺娴熟,风格沉郁苍凉,其阅尽尘世而心境转深,于人情世态多有感发,时见守拙藏锋、淡泊名利之语,如《春日有感》:
花落阑残风雨过,荷钱初长漾春波。
心闲转觉身为累,性静偏嫌鸟语多。
世事纷纷谋得失,人情汹汹起干戈。
此生独恨非男子,壮气空令岁月磨。[1]79
“此生独恨非男子,壮气空令岁月磨”一句,可视为李因对自己的定评,而明清之际心忧天下的闺中之人,命运大率如此。李因一生坚守节操,作画从来不署清朝年号,保持着遗民的清高耿介。然而,随着时间流逝,诗人渐渐消磨了当年的慷慨豪情,尤其到了社会逐渐稳定的康熙时期,兴亡更替、循环无端的思考更多地占据了诗人的心境。诗人感叹“歌残千年亡国恨,留与今人佐洒觞”(《玉兰》)[1]60、“世事循环黑甜梦,人性翻覆汝南评”(《中秋有感》)[1]61,时有今是昨非之感。李因晚年诗风之变,正是江山鼎革的影响从顺治到康熙以后逐渐消退的反映。当明亡清兴已成为不可扭转的定局,血泪斑斑的历史记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淡化时,曾经的忠贞与坚守在现实中便难以找到支点,这也不仅是李因一个人的疑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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