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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齐梁诗歌品鉴的“复”与“变”——以江淹《杂体诗三十首》与钟嵘《诗品》为例

2013-08-15

关键词:江淹钟嵘诗风

李 媛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一、“文如其人”的积淀与成熟

在古代文学理论中,将论人与论文相联系,并强调两者互有影响,是创作论及鉴赏论的重要组成部分。见《论语·述而》:“有德者必有言。”认为四科中的德行与言语、文学皆有关联,这可视为是“文如其人”说的滥觞。至文学自觉的时代①目前,学界有汉代文学自觉说与魏晋文学自觉说的争论,而从文学理论自觉的角度来看,魏晋文学自觉说更为恰当,故此本文从后者。,文论开始自觉衍生,诸如在曹丕《典论·论文》、陆机《文赋》、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江淹《杂体诗三十首》、钟嵘《诗品》,皆对此命题有新的思考。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又整合先前的观点,建构理论,将“文如其人”升华为风格说。需要注意的是,这条理论的向前推进,一方面受到了政局中品评人物的影响,即受制于文学外部的大环境;另一方面也同步经历着诗歌的蓬勃发展,协调于文学自我的生长。

具体言之,大量诗歌作品的出现,为“文如其人”的理论发展,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据《隋书·经籍志》记载,汉之前的文人集约有83部,三国时期的文人集约有80部,晋时期的文人集约有373部,南朝时期的文人集约有346部,北朝时期的文人集约有20部[1]。在其中,汉代可专称为诗人的约有59人,存诗约488首;魏代可专称为诗人的约有39人,存诗约558首;晋代可专称为诗人的约有198人,存诗约1557首;南朝可专称为诗人的约有384人,存诗约3808首,北朝可专称为诗人的约有91人,存诗约568首[2]。在此基础上,诗歌越来越具有诗人的个人特质,注重抒发诗人的个人情感。

魏晋之后,诗歌创作更多地体现缘情的作用,诗歌情感主题逐渐丰富,呈现出越来越多的诗歌题材。在《昭明文选》中诗歌类共收录了述德、劝励、公宴、咏史、游仙等二十五种不同的题材,这些题材内容大多是三国魏晋时期诗人首创,并成为这一主题的代表作。在《昭明文选》中收录的汉诗所占比例甚少,题材内容较为单一,仅在“乐府上”收录了《古乐府三首》和班婕妤的《怨歌行》,“杂诗上”收录了《古诗十九首》、李少卿《与苏武诗三首》和苏子卿《诗四首》[3]。可见,魏晋诗歌相对于汉诗在诗歌内容扩展上更具有开拓作用。

齐梁时期的诗歌风气追求新变,人们不甘于沉浸在汉魏诗歌的光环之下,想要不断地进行创新,创作出代表齐梁时期风格的文学作品。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提到:“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正体现了南朝文学发展强调新变的路径。建安风骨,正始衰微,太康中兴,东晋玄言,元嘉体、永明体、梁陈的宫体诗,在这变化过程中,诗歌逐渐呈现出诗人的个人情怀。士人个性的觉醒,性情的显露,风格的形成,使魏晋南北朝士人愈发追求独立于天地的精神风貌,显示出各自不同的风格特色,并在诗歌创作实践中风格逐渐形成。

针对魏晋时期文人创作风格的日趋多样,文学评论也将视角集中于此,文学在审美风貌创作、鉴赏论也呈现了新的特征。如曹丕提出了“文气说”,陆机在《文赋》中提出了诗歌“音声迭代”的特质,强调了诗歌声律和谐的特点。进入南北朝时期,研讨作家的风格特色、流派风格、时代特征的著作逐渐增多,如《文章流别论》《翰林论》《文选》《杂体诗三十首》《文心雕龙》《诗品》。 “文如其人”理论得到了进一步的理论实践。如江淹在模拟五言诗过程中,注重诗人个人气质、情怀、遭遇等情感因素。模拟刘琨伤乱诗《重赠卢谌》,刘琨是西晋末年民族战争中的爱国将领和诗人,因此,在其诗歌中饱含了浓郁的家国忧患情怀和悲壮的基调。江淹抓住了这一特点,其拟诗《刘太尉琨·伤乱》体现了他“雅壮而多风”的神韵之处。钟嵘在品鉴作品时,也注重诗人“文如其人”的特点,如评李陵诗,“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正因为李陵有这样悲惨境遇,才导致诗歌“文多凄怆,怨者之流”,钟嵘总结“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可见,钟嵘将李陵的身世之感与李陵五言诗创作紧密地结合在一起。钟嵘在《诗品》中,抓住诗人生平境遇、情怀感触为基点,进行诗歌的评鉴。

“文如其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成为一种普遍的诗歌创作基调和诗歌评论的着力点。“文如其人”的衍生与成熟,正是在魏晋南北朝文论自觉的前提下,人们把目光由创作艺术作品,放置在品藻艺术作品上来。同时,文人风格不断确立并成熟为“文如其人”赏评奠定了基础。最终“文如其人”逐渐成熟,并被广泛应用。

二、江淹的“复、变”

清吴乔《围炉诗话》言: “诗道不出乎复变。变,谓变古;复,谓复古。变乃能成复,复乃能变,非二道也。”纵观魏晋南北朝时期诗歌演变,魏晋诗风古朴,晋宋诗歌繁缛绮丽,齐梁追求华美艳丽的诗风,声色逐渐打开。在诗歌演变的进程中,出现了“新变”和“复变”两种不同的诗歌发展理念。齐梁时期诗歌“新变”主要体现在永明诗歌创作讲究声律和梁陈时期逐渐盛行的宫体诗的内容创作。刘宋时期,颜延之和谢灵运的诗作“骨重体拙,尚存古意”,仍存留一些风骨。发展到永明诗时,声律、文法上注重雕琢用典,与追求自然浑成的古体诗形成了鲜明的差别。因此,要求恢复传统诗风的思想逐渐滋生。在诗歌的创作上,江淹的拟古诗的字里行间中体现出了江淹尊崇汉魏古风以及对齐梁诗风进行复、变的理念。

“复”即指出江淹对于汉魏古风的推行,江淹认为,五言诗源于“楚谣”,近源“汉风”,江淹的《杂体诗三十首》正体现了古体诗创作的体式和风格,体现了他不同于时俗的诗歌理念。他通过拟体诗总结出了五言诗发展的诗史,从而考察诗歌风格体制的变易性和多样性。江淹认为,诗歌的文学只能在于“动于魄”和“悦于魂”,重在抒发诗人的情感,并且给读者以情感上的共鸣和心灵的震颤。江淹指出了当时诗风“各滞所迷”,“论甘而忌辛,好丹而非素”,他反对当时爱好华丽绮靡的辞采,提倡刚健有力、自然质朴的文风。即将诗歌创作的重心从外在的诗歌形式,即音律辞藻、遣词造句等方面,转向注重情感的自然抒发。

江淹的复变的诗歌理念不同于复古,他并不是单纯地要求诗歌恢复汉魏诗歌的原貌,而是希望以汉魏诗风为依托,试图将齐梁刘宋诗歌的诗风从绮丽繁缛的风尚规正过来。并且他也反对厚古薄今,“邯郸托曲于李奇,士季假论于嗣宗”的以古为尚的社会风气,并且明确反对“贵远贱今,重耳轻目”的社会弊端,提出“五言之兴,谅非复古”。他认为,五言古诗不是自古就有,而是随着朝代的更演,不断发展而来的,“关西、邺下既已罕同;河外、江南颇为异法”[4](P136),发展到南朝时期的诗歌也要在诗歌传统的基础上,具有自身的发展特色。

江淹在模拟不同时代的诗歌时,也注重突出诗体风格演变的特点。模拟汉诗,以汉五言诗歌中典型的游子思妇的相思怨别为主题。运用汉诗特色的语言和意象,如“黄云”“游子”“别离”等,传达出了汉诗的神韵。拟写魏诗则加大了铺陈写景,写出了建安诗风慷慨意气。拟西晋诗八首,诗句更加注重对偶,形成了“俳偶渐开”的语言特色。东晋玄言诗盛行,并且在具体诗歌拟作中呈现了玄言诗向山水诗过渡的倾向。刘宋时期,五言诗逐渐形成了全篇对偶的形式,诗歌典丽凝重,生涩难懂。而在模拟诗歌的过程中,江淹在诗歌表现形式,诗歌主题等方面进行了模拟,尤其是汉魏诗歌,注重抒情言志,颇得汉魏诗风的韵味。

在诗文风格方面,《杂体诗》体现了与轻丽浅艳的时俗文风不同,更多秉承了楚辞的悲怨和汉魏诗的古朴风格。江淹正处于“元嘉”到“永明”诗体转变时期,其诗歌语言不可避免地受到时代风气的影响。但在整体诗歌风格方面,呈现了汉魏古朴自然的风格。

由此看来,江淹以拟诗的形式总结了五言古诗的体式特征,并且把从汉代至刘宋不同时期的五言诗特征,运用意象、安排篇章结构、引用语言、体会意蕴、融合情感,反照出来。并且,不仅抓住了当时诗歌特征,在诗歌缘情方面都进行了侧重。可见,江淹的拟体诗是向汉魏缘情诗风的复变,是以拟体诗的形式,通过品藻前代诗歌,进而推动诗歌前进的一种努力。从江淹的创作倾向上来看,江淹诗歌创作尚存古意,虽然不是复古派,但是,在其诗歌中却明显具有尊崇汉魏的趋向。他与裴子野等复古派相比,诗歌主张温和得多。综合而言,江淹的诗歌主张是不合潮流的,对当时的风骨消散的诗歌风格是采取反对态度的,因此,江淹对于诗风的主张是要求“复”和“变”。

三、钟嵘“品”诗及其创新

齐梁时期,关于诗歌创作理论看法有诸多不同。钟嵘《诗品》通过品藻诗歌,呈现出其重雅、怨的诗歌传统。综观钟嵘的诗歌理论,并结合齐梁时期的诗歌主张。虽然钟嵘推举汉魏气骨的诗歌风格,反对过分注重声律和辞藻的诗风。但钟嵘并未对声律和辞藻进行反对,而是强调使用时适“度”。并且在《诗品》中,钟嵘的行文风格上呈现出了尚文采的特点。钟嵘将《诗品序》末所列的五言诗范作称为“文采之邓林”,认为诗歌要想鲜明形象地反映事物,辞采华丽是不可缺少的。《诗品》中特别标举了曹、刘、陆、谢四位诗人,除了刘桢,都是以词采见长,钟嵘评陆机:“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尚规矩,不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5](P75)陆诗在气、奇、秀三方面都有欠缺。但钟嵘仍将他列为上品。除了认为他有意深文雅的优点,最重要的一点是“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此外,钟嵘列潘岳为上品,更是以辞采作为首要的条件。相反,《诗品》列曹操为下品,列陶潜为中品,理由是“曹公古质”,陶诗是“世叹其质直”。“古直”和“质直”都是没有华丽的文采。

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提到:“习玩为理,事久则渎。在乎文章,弥患凡旧。若无新变,不能代雄。”[6](P908)当时的社会风气追求新变,人们不甘于沉浸在汉魏诗歌的光环之下,不断地进行创新。钟嵘品诗的创新之处在于他肯定了诗歌发展在不同阶段的不同特点。他并没有全盘否定六朝文学发展的总趋势,也没有站在魏晋以来文学新潮流的对立面。相对于江淹的拟体诗,钟嵘更加注重诗歌的辞采和音韵的和谐。随着朝代的发展,直至隋唐初年,诗歌的创作风格日趋绮丽化,用典、声律的使用更为泛滥,是将钟嵘提倡辞采和音韵过度地使用,却忽视了钟嵘强调诗歌要具有自然英旨,树立诗歌气骨,体现雅怨的传统。

刘勰、钟嵘基本上是同时的评论家,江淹略早于他们二十几年,齐梁时期盛行的“竞今疏古”的诗风,三人都有切实的感悟。基于对“魏晋浅而绮,宋初讹而新;从质及讹,弥近弥澹”[7](P520)现状的不满,三人纷纷提出了自己的诗歌主张,都试图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够扭转当时的不良的诗歌倾向。处于诗歌“从质及讹”的转变,三人都肯定齐梁提出有益于文学艺术发展的因素,但却不能习华随侈而推波逐流,使诗歌脱离正常的发展轨迹。此外,刘勰提出了“征圣” “宗经”的主张,但却不是要将诗歌引入到复古派的轨道上。从刘勰在《文心雕龙》中对六朝时期新兴的创作经验的总结,如《声律》《丽辞》《事类》《物色》等进行总结,可以看出他“矫讹翻新”地将诗歌发展规谏到尚质的道路上的努力。

“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7](P521)。既能因袭前代诗歌发展的精华,又能结合当代的实际情况进行革新,两者相得益彰。落实到诗歌创作中,即要保证诗歌“有常之体”,在“文辞气力”方面能够做到变化。这与江淹推崇汉魏风骨,肯定不同时期诗歌发展呈现的不同面貌;钟嵘既好风骨,又重辞采的诗歌理论思想,有着一定的契合。但刘勰的通变观与江淹、钟嵘的复、变思想仍存在差异。刘勰提出:“文律运周,日新其业。变则其久,通则不乏。趋时必国,乘机无怯。望今制奇,参古定法。”刘勰强调文学处在不断发展变化中,要做到“日新其业”,即在“参古定法”的前提下,能够“望今制奇”,其重心在于强调“创新”。江淹肯定诗歌发展的趋势,但其诗歌思想重在推崇汉魏的古风;钟嵘诗歌思想肯定了当时诗歌辞采和音律适度使用。江淹和钟嵘的诗歌理论思想都是重在规谏,试图改变当时的诗风。刘勰虽然也以此为目的,而其主要思想在于诗歌发展日新月异,不断革新。

综上所述,江淹和钟嵘面对当时绮靡浮艳的诗风,继承与借鉴了汉魏诗歌的风骨,考察与总结了诗歌发展变化的历史经验,针对齐梁诗风依托不同的形式,提出“复”与“变”的诗学思想。即在诗歌正常发展的轨迹上,通过文辞、方式的适当变化,使得诗歌创作适应于时代变化,以此使齐梁浮艳趋奇的不良诗风回归到正道上来。

[1](唐)魏征,令狐德芬.隋书·经籍志[M].北京:中华书局,1973.

[2]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8.

[3](南朝·梁)萧统.文选[M].(唐)李善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

[4](明)胡应麟注.江文通集汇注·杂体诗三十首序[M].李长路,赵威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4.

[5](南朝·齐)钟嵘.诗品·陆机[M].曹旭笺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

[6](南朝·梁)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M].北京:中华书局,1972.

[7](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通变[M].范文澜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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