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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民俗文化解读

2013-08-15

关键词:雷峰塔白娘子白蛇

胡 丹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自古以来,以蛇女故事为题材原型的文艺作品数量众多、形式多样、层出不穷。但细细探究其发展脉络,仍不出小说、戏曲、说唱文学等领域。蛇女故事来源于民间,民间故事大多短小精悍,口语化色彩很强,这种结构虽有精到之处,但也有明显不足,诸如情节过于简单,人物形象不够丰富饱满,叙事过于粗糙,难以表现广泛的社会生活和丰富的思想内涵等等。小说作为人民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以古代民间故事类型为素材进行创作,对于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的发展、演变产生了推动作用。蛇女故事类型的发展和演变颇具典型性,现按照时代流变进行梳理:唐代谷神子《博异志》中有《李黄》,南宋洪迈《夷坚志》中有《孙知县妻》《钱炎书生》《衡州司户妻》《济南王生》《姜五郎二女子》,明代洪楩《清平山堂话本》中有《西湖三塔记》,冯梦龙《警世通言》中有《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清代吴墨浪子《西湖佳话》中有《雷峰怪迹》。其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通过对白娘子、许宣、青青、法海等人物的刻画,描写了白娘子追求爱情和幸福的动人故事,是流传于世的最早一篇完整的白蛇传,是蛇女故事类型中重要的里程碑。

受众心理的选择作用对文学作品的创作和接受有着重要影响,该母题在流变过程中不断融入社会民俗方面的内容,接受者群体对故事进行改造和补充,使之与自己的期待视野相吻合。从唐传奇发展到明代话本一改文人创作为民间创作,贴近下层民众的精神世界,冲破了文言的藩篱,白话的语言形式更能自然地表现市井生活,来自于民间服务于民间,更加通俗化群众化,促进了作品在民间的传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市井生活味很浓,对江浙一带的自然风貌、街头巷尾以及充满民俗风情的市民社会表现得细腻到位,因而更能引起共鸣。

一 地方风物

作品的创作与当时的环境有一定关系,民间故事如能与当地名胜相结合形成一种独具特色的地方风物传说,那就更能够趣味盎然、流传久远。在《西湖三塔记》中,这样的现象已经出现,虽然人物、情节与《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大相径庭,但是从区域和风物的角度来说,故事情节已附着在西湖、塔之上,环环与杭州相关。“绝大多数传说,都是融人物、事件、风物于一体的复合形态”。[1]由于故事本身的魅力和意义,也由于雷峰塔作为湖光山色间的实际存在让人们有物可睹、有情可托,白蛇传的故事不断为后人传讲、改编、加工、充实。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虽经过冯梦龙有意识地润饰和改编,但是说话艺术直接面对市民,因此需要以熟悉的景物来迎合观众的审美,从而唤起观众的亲切感与现场感,增加小说的可信度。白蛇故事与西湖雷峰塔等名胜的结合,从现有资料来看最早可追溯到嘉靖年间,明人田汝成偏于方志的笔记《西湖游览志》提到雷峰塔时说道:“雷峰者,南屏之支脉也。穹窿回映,旧名中峰,亦曰回峰,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号回峰先生;或云有雷就者居之,故又名雷峰……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2]祁彪佳《远山堂曲品》有著录云:“相传雷峰塔之建,镇白娘子妖也。”清陆次云著《湖壖杂记》中《雷峰塔》条载:“雷峰塔,五代时所建,塔下旧有雷峰寺,废久矣……俗传湖中有青鱼白蛇之妖,建塔相镇。大士嘱之曰:‘塔倒湖干,方许出世。’崇祯辛巳,旱魃久虐,水泽皆枯,湖底泥作龟裂,塔顶烟焰熏天。居民惊相告曰:‘白蛇出矣,白蛇出矣。’互相惊惧,遂有假怪以惑人者后得雨,湖水重波,塔烟顿息,人心始定……小说家有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事,岂其然乎?”[3]徐逢吉《清波小志》说:“宋时法师贮体白蛇,覆于雷峰塔下。”[4]自古以来,杭州都以山清水秀闻名于世,有着“水光滟潋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的西湖风光,给故事发展提供了空间。除杭州之外,镇江也是《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故事的发生地和发源地之一,镇江的一些人物、地名、风俗都可在这个故事中寻得踪迹。当然作为一个民间传说,不需苛求人和物都符合历史的真实。杭州和镇江被选择做白蛇故事的地理背景是有其优越条件的,一个映带湖山,一个濒临大江,都是历史名城、风景胜地,向来是产生许多民间传说故事的渊薮。由最初的蛇精故事的雏形到将白娘子的爱情故事与金山寺、雷峰塔联系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的民间故事类型,八九百年间经历了一个相当长的发展演变过程。

冯梦龙根据人民的愿望,关注市民的情感追求和价值判断,把某些理想化的“人”的性格和品质赋予这个白蛇所幻形的女性形象,对那些忠于爱情、敢于大胆追求幸福和自我牺牲的女性是充满同情和敬意的,爱憎立场彻底颠覆以往蛇女故事,是蛇女故事类型在传播和演变过程中的一大飞跃。当然,不可否认,虽然《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的蛇女形象的妖性被作者刻意淡化,却仍时时可见。然而作者在创作中字里行间透露出同情和理解,接受者也报以宽容的态度。毕竟身为异类,不能用人间的道德准则来衡量蛇女的行为,何况无论是对教许宣镇妖之法的道士,还是后要捉她的戴先生,她也只是教训威吓而并非要置人于死地。不可否认,她威胁许宣“若听我言语,喜喜欢欢,万事皆休;若生外心,教你满城皆为血水,人人攀洪浪,脚踏浑波,皆死于非命”,使人顿生恐怖、毛骨悚然。但害人并非她的本意,“只是为好,谁想到成怨本”[5],怪异中不失人情。难能可贵的是,她为了青青向法海求情:“一时遇着,拉他为伴,他不曾得一日欢娱,并望禅师怜悯”,姐妹情深可见一斑。

冯梦龙赋予白蛇以人性,使她与凡间女子一样有着追求自由幸福的善良愿望和坚强的性格,并且在后来流传的过程中,异类变形的基调越来越淡薄。心理因素和社会文化的发展相结合,在接受者的意识深层中影响了他们对蛇女形象的期待,秉着“了解之同情”,原本充满性意识的美女蛇故事,在中国国土上的移植和传播,逐渐本土化演变成为体现忠诚爱情的白娘子故事,是中国社会农耕文明下的家庭人伦情怀以及对爱情自由的追求所使然的,是作家的自觉意识、人民的期待视野共同作用的结果,是文学形式转变和互相交融的结果。

二 节日风俗

蛇女故事之所以流传广泛,历久不衰,除了依附于有地域色彩的山川景物之外,还反映了江南一带的民风民俗。清明习俗、端午习俗、饮食习俗等巧妙地出现在作品中,既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在设置冲突和波澜上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加强了故事的厚重感。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的本事大约发生在南宋,明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说:“杭州男女瞽者,多学琵琶,唱古今小说、平话,以觅衣食,谓之陶真。大抵说宋时事,盖汴京遗俗也。……若《红莲》《柳翠》《济颠》《雷峰塔》《双鱼扇坠》等记,皆杭州异事,或近世所拟作者也。”[6]故事中所描绘的社会生活图景,与周密《武林旧事》等书所记载的南宋民风是较为吻合的。故事开端就发生在清明时节,“正是清明时节,少不得天公应时,催花雨下,那阵雨下得绵绵不绝”,蛇女化为人形在西湖与许宣相遇,借伞和还伞,从而推动了情节的展开。清明节祭祖是中华民族自古以来的风俗,南宋时江南地区还盛行清明踏青、观龙舟、插柳等。《梦梁录》卷二《清明节》论清明踏青风俗时说:

官员士庶,俱出郊省坟,以尽思时之敬。车马往来繁盛,填塞都门。宴于郊者,则就名园芳圃、奇花异木之处;宴于湖者,则彩舟画舫,款款撑驾,随处行乐。此日又有龙舟可观,都人不论贫富,倾城而出,笙歌鼎沸,鼓吹喧天,虽东京金明池未必如此之佳。[7]

可见南宋时期杭州就已盛行清明踏青,这也几乎成了当时大型的娱乐活动。在这样一个特定的节日里,出现万人空巷的场景,人们既上坟祭祀,百感交集;又郊游踏青,其乐融融。古代年轻男女平日不能随便出游,清明扫墓是难得的踏青机会,桃红柳绿莺飞草长的明媚春光成了爱情滋生的土壤,许多场景和机缘都有了发生的可能性。蛇女选择清明时节来到人间与许宣邂逅,与古代清明踏青,青年男女渴求自由交往的民俗内涵相契合。

三 婚恋风俗

除了表现节日风俗之外,蛇女故事特别是有人蛇婚恋情节的蛇女故事毋庸置疑地反映出当时社会的婚嫁观念和习俗。在《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与许宣存在事实的婚姻关系,而他们结为秦晋之好的过程就建立在南宋婚姻观念的基础上,无论小说的虚构性在情节建构中起着多大作用,然而这些情节都是在一定的社会时代和社会背景下发生,有着深刻的现实性,来源于民间的小说表现得更为明显。在中国古代婚姻发展史上,男女结合主要是采取“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聘娶方式,“合二姓之好,上事宗庙,而下以继后世也”[8],婚姻契约的建立与男女双方之间的情爱关系并不大,反与政治、经济、家庭等外在因素密切相关。然而,具体在不同时期和地区,婚恋习俗又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从汉末一直到唐代,是最崇尚出身和门第的时期,在门阀制度的影响下,对通婚双方有着很严格的界定。此风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到了唐代仍是“民间修婚姻,不计官品,而上阀阅”[9]。但是唐中叶以后,随着门阀制度的逐渐衰微,在此基础上建构起来的门阀婚姻也开始瓦解,对此,南宋史学家郑樵有一段精辟的论述:

自隋唐而上,官有薄状,家有谱系。官之选举,必由于簿状;冢之婚姻,必由于谱系……此近古之制,以绳天下,使贵有常尊,贱有等威者也。所以,人尚谱系之学,家藏谱系之书。自五季以柬.取士不恒家世,婚姻不问阀阅,故其书散佚,而其学不传。[10]

郑樵这段话揭示了随着门阀制度的衰落,婚姻门第观念也逐渐淡薄的历史过程,而随之产生的是“取士不问家世,婚姻不问阀阅”的社会心理,婚恋观念发生改变。文学作品源于生活,正是宋代婚恋观念不再以门第为唯一标准,才使得白娘子和许宣在相识之后很快成婚,没有受到任何来自家庭的阻拦,甚至在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情况下私自成婚,这在前代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

虽然门第观念已不是婚姻中的主要因素,但是随着宋代商品经济的发展,缔结婚姻更注重对方的经济状况。早在北宋时司马光就指出:“今世俗之贪鄙者,将娶妇,先问资装之厚薄;将嫁女,先问聘财之多少。”而蔡襄曾作《福州五戒》,其一曰:“娶妇何谓,欲以传嗣,岂为财也。观今之俗,娶其妻不顾门户、直求资财……”[11]从上引司马光、蔡襄的二则材料中均称“今世俗”,“观今之俗”云云,说明当时娶妇嫁女不顾门户、直求资财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已形成风尚习俗,遍及各地。正因南宋婚姻论财习俗盛行,在嫁娶的过程中人们竞相以财为尚,婚事十分奢华,礼节程序也相当繁琐,聘礼之多名目之繁为前代少有,了解这一时代民俗背景,就不难理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白娘子主动提出与许宣结为秦晋之好时,许宣的困惑心理:“我日间在李将仕家做主管,夜间在姐夫家安歇,虽有些少东西只好办身上衣服,如何得钱来娶老小?”也不难理解白娘子安慰许宣“我囊中自有余财,不必挂念”,且不惜以偷盗的方式实现与许宣的夫妻梦。

[1]李惠芳.中国民间文学[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1999:114.

[2]田汝成.西湖游览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33.

[3]陆次云.湖壖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10.

[4]徐逢吉.清波小志[M]//谭正璧.三言两拍资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340.

[5]冯梦龙.警世通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460.

[6]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M].北京:中华书局,1958:368.

[7]吴自牧.梦梁录[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11.

[8]杨天宇.礼记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815.

[9]欧阳修.新唐书:卷一百七十二[M].清刻本,1739:1549.

[10]郑 樵.通志:卷二十五[M].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1781:768.

[11]吕本谦.宋文鉴:卷一百八[M].清刻本,1773: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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