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议王昌龄诗中“峻”的表现*
2013-08-15索祖翠
索祖翠
(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中文系,湖南 长沙 410205)
殷璠在《河岳英灵集》说:“元嘉以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顷有太原王昌龄、鲁国储光羲颇从厥迹,且两贤气同体别,而王稍声峻。”元人辛元房的《唐才子传》卷一评王昌落龄诗则径用“峻”“奇”字来把握其艺术特质:“王声稍峻,奇句峻格,惊耳骇目。”清人毛先舒《诗辩坻》也说:“龙标七言古,气势太峻而才幅狭,然迅快流爽,又一格也。”这些评论当中都提到了“峻”字。峻,是形容山高,是一种气势。这种山势本身就蕴涵着一种大自然的创造力,给人一种挺拔峭丽的美感。前引对王昌龄诗歌评价时的峻指一种气骨,气骨因为表现有力,所以往往与奇峻相连。气本是中国古代哲学上一个常用的概念,意为宇宙万物之本的元气,但它也往往用作人的主观力量,如孟子所说的:“吾善养吾浩然之气。”这里的浩然之气就是一种崇高的人格力量的基本元素。殷璠与盛唐时人也是从人的精神来理解和运用这一术语的,并把它与传统的“风骨”“气骨”联系起来,要求诗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骨力或风力。殷璠认为王昌龄是继承建安风骨、扭转齐梁风气的人。他在《河岳英灵集》中说:“元嘉已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今昌龄克嗣厥迹”,并誉之为"中兴高作"。他列举了好几首王昌龄的诗句,最后总结一句:“斯并惊耳骇目。”这就是他给风骨或气骨的一个形象描绘。这里的“气骨”与“风骨”并提,则意义可相通。气骨或风骨作为一种表现力量之美,它不是社会或人的思想而孤立存在的,它往往与作家的抱负相连系。当诗人的这种抱负不得展现,就发而为抑郁不平,产生一种怨愤。王昌龄一生才高位卑,“孤洁恬澹,不矜细行”。他的这种不快更需要用强烈的艺术力量表现之。“峻”在王昌龄的诗歌创作中表现为命意遣材能迥出常众,思人所不能思,道人所不能道,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
一 对现实的深刻反映
王昌龄的诗异常深刻地呈现了当时的社会矛盾,并对上层统治阶层的揭露与讽刺。如他在《塞上曲》中揭露军营里是非颠倒,赏罚不分,同情广大戍卒的悲惨遭遇,愤愤不平地揭示出“功多翻下狱,士卒但心伤”的冷酷事实。在一首《塞下曲》中,他更是一针见血地指出:“功勋多被黜,兵马亦寻分。更遣黄龙戌,唯当哭塞云!”这是义正辞严地指控朝廷残害忠诚将士,大肆削弱守边实力。诗人把一片沸腾的民怨,鲜明地摆到了最高统治者面前,许多盛唐诗人对边塞战争阴暗面揭露的诗歌既少,笔力也较柔弱。李颀有“年年战骨埋荒外,空见蒲桃入汉家”[1]的描述,李白有“乌鳶啄人肠,衔飞上挂枯树枝”的描绘和“且悲就行役,安得营农圃”[2]的诘问;高适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和“边兵若刍狗,战骨成尘埃”[1]的感叹。岑参有“战士常苦饥,糗粮不相继。胡兵犹不归,空山积年岁”[2]的隐刺等等。王维有“关西老将不胜愁,驻马听之双泪流。身经大小百余战,麾下偏裨万户侯。”[2]平心而论,王昌龄最能以直面人生的大无畏精神深入体察围绕着战争而产生和表现出来的社会矛盾。又如《代扶风主人答》一诗,借“扶风主人”的泣泪慨叹:
十五役边地,三回讨楼兰。边年不解甲,积日无所餐。将军降匈奴,国使没桑乾。出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不信沙场苦,君看刀箭瘢。乡亲悉零落,冢墓亦摧残。仰攀青松枝,恸绝伤心肝,禽兽悲不去,路旁谁忍看?
唐汝洵评此诗说:“此夜宿扶风述舍主人之辞,以刺明皇之黩武也。”(《唐诗解》卷七)钟惺、谭元春评曰:“长诗感事惟少陵(杜甫)独得风剌之妙,比作近之。”(《唐诗归》卷十一)他们都指出这首诗描写老兵的悲惨遭遇,意在揭露兵役制度的残酷和统治阶级的罪恶。这首诗对鲍照的《代东武吟》有所继承和发展,并影响到杜甫的《无家别》等诗。另一方面,这首诗也揭露了某些将军的投敌变节所造成的惨重结局。此外,《代扶风主人答》还反映了许多经过数年战争侥幸生还的士卒孤独无依、茕茕孑立的处境,充分表达了诗人对无休止战争的控诉和对老兵的同情。
王昌龄与同时代的李益相比,他们的边塞诗中都有不少揭露封建统治阶级的内容,从最高统治集团到边庭庸将都为诗人笔锋所指。王昌龄一些绝句如《出塞》等是写得怨圣而不怒的,但更多的则是执戟挥戈、大胆直切。如《塞下曲四首》之三下半首,用皇宫的奢侈对比战场的险恶:纷纷几万人,去者全无生。臣愿节宫厩,分以踢边城。李益从戎之时,战祸更重,唐军屡屡失利,对此,任何清醒者都不能不引起深思,在《赴渭北宿石泉异南望黄堆烽》中,诗人揭露了在强敌“黑云压城城欲摧”之时,君臣还想无为而治:边城已在虏尘中,烽火南飞入汉宫。汉庭议事先黄老,麟阁何人定战功。两位诗人的这类诗充分显示出他们在戎旅生涯中比较深入地接触了社会实际,体验了边塞生活后所达到的思想深度。但在情感表现上也有不同之处:前者在揭露中蕴藏着呼吁和抗争,在节制感情的诉说中孕育着奔突、爆发之势。后者在揭露中饱含着怨忿与不平。[3]
王昌龄在诗歌中对广大下层人和弱者的遭遇与苦难给予极大地关注。他满怀强烈的主观感情,极写边塞生活中的艰难困苦,表现对广大兵士的关切。如《塞下曲》四首之一:“蝉鸣空桑林,八月萧关道。出塞入塞寒,处处黄芦草”写出了 边塞的寒苦与荒凉。又如《胡笳曲》:“听临关月苦,清入海风微。三秦高楼晓,胡人掩泪归。”一支小小的金笳,骤然打开了众人感情潮水的闸门,牵动起全体血战者的满腹愁苦。又如《从军行七首》之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唐汝洵说:“苦战久矣,然不破楼兰,终无还期,悲何如耶!”(《唐诗解》卷三十六)这道出了诗人创作的旨意。连绵的战争所造成的士兵离乡背井,不得与家人团聚的痛苦,在王昌龄笔下表现得更为充分,王昌龄也借边塞表达了征夫思妇的痛苦。如《乌栖曲》:“白马逐朱车,黄昏入狭邪。柳树鸟争宿,争枝朱得飞上屋。东房少妇婿从军,每听乌啼知夜分。”诗中少妇自夫婿从军,她夜夜孤眠,已够凄清了。再听着哀怨的乌雀夜鸣,叫她如何能熬到天亮!又如《从军行七首》之一“更吹羌笛《关山月》,兀那金闺万里愁。”诗人不直接写自己思念妻子,而是掉转笔锋,反写妻子思念自己,把征夫思妇互忆互念的痛苦心里写得哀婉动人。
王昌龄的作品中反映下层军官和士卒的生活的作品较多。因此,基本倾向是现实主义的。尽管其作品中也不乏赴边建功立业的积极追求,有大时代精神的感染而产生的时代豪情,但其主要创作倾向与同时代很多诗人又有着显著区别,这就是冷峻的现实主义倾向。
王昌龄在诗歌中不仅刻画边塞将士及征人之妻这一特殊群体的生活情感,他还以悲天悯人的人道主义精神抒写了宫女们的悲哀愁怨,揭示其内心世界的痛苦。少女们一旦进入宫中,其得幸与失宠完全取决于至高无上的皇帝一时的好恶,“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春宫曲》)写出了新人受宠之深,也反映旧人失宠之重。如《长信秋词》其四:“真成薄命久寻思,梦见君王觉后疑。火照西宫知夜饮,分明复道奉恩时。”写出了一个得宠而又失宠的宫女形象。这些失宠或从未得宠的宫女仍在痴情望幸。于明月空悬的夜晚倾心待君王。如《西宫秋怨》:“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珠翠香。谁分含啼掩秋扇,空悬明月待君王。”毫无疑问,这些深锁宫中的宫女,终日陪伴她们的只能是孤独,冷寂的凄清。如,《长信秋词》其一:“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熏笼玉枕无颜色,卧听南宫清漏长。”不仅如此,她们在孤独寂寞中充满了怨愤,如《长信秋词》其三:“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暂裴回。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以失宠宫女口吻写出了她们心灵深处凄惨的声音及愤怒的呼号。”作者一方面描绘了宫女的处境,另一方面通过写宫女的生活和心理间接地讽刺统治者滥征宫人,耽于声色,弄得民间怨声怨道。
唐代另一位诗人王建也写过许多宫词,但两人关注的侧重点不同,两人虽都于诗中描写了宫女妃嫔,但她们的情感心理却显有区别,从以上诗歌可以看出王昌龄突出表现的是宫女之“怨”,而王建突出表现的则是宫女之“乐”,其或“宜春殿里按歌回”(《官词百首》其七),或“得宠人来满殿迎”(《宫词百首》其七十一)等等。总之,“石榴花里笑声多”(《宫词百首》其二十九)之类的赏心乐事与欢声笑语处处可见。
在宫怨诗中,王昌龄写了那些被选进宫的少女,她们过着与亲人别离、寂莫孤独的生活。宫女们即使偶得恩宠,也在皇帝的淫威、后妃的倾轧中动辄得咎、朝不保夕,甚至还会招来杀身之祸。她们的不幸,必然会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王昌龄任校书郎期间,耳闻目睹了唐玄宗治下的宫女们的凄命苦运,对宫女们的生活和情感十分了解和同情,他的宫词无一不是这样表现着帝王嫔妃们的不幸和哀怨。在封建统治男尊女卑的社会里,王昌龄能够担当她们的代言人,表达出她们的心声,可以看出诗人有着进步的平等民主的思想。
王昌龄在诗歌中刻画了一些江南水乡劳动妇女的形象。如《采莲曲二首》其二:“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乱入池中看不见,闻歌始觉有人来。”写出了她们健美活泼的风姿,给人真实自然地美感。又如《越女》:“越女作桂舟,还将桂为楫。湖上水渺漫,清江不可涉。摘取芙蓉花,莫摘芙蓉叶。将归问夫婿,颜色何如妾?”诗人由衷地赞美了这些水乡女子的美丽聪明,勤劳能干。
李白与王昌龄同为写七绝高手,李白的题材,往往以描写山水景色,表现友情、羁旅生活居多,主观色彩比较浓。王昌龄却大多描写边塞战事,闺妇哀怨,深刻反映了各种社会现象和时代面貌,客观性较强。[4]
综上所述,峻主要表现在王昌龄对现实关注。他的笔墨更多集中在弱势群体,对他们生存状况的反映。
二 书身心,序愤气
据《文镜秘府论》载,王昌龄曾说:“皆须身在意中,若诗中无身,即诗从何来?若不书身心,何以为诗?是故诗者,书身心之行李,序当时之愤气。气来不适,心事或不达,或以刺上,或以化下,或以申心,或以序事,皆以中心不决,众不我知。”[5]这里,我们很容易看出,王昌龄继承了《诗大序》的“言志说”,并在此基础上又加以发展,提出了抒一己“当时之愤气”的“申心说”。他认为:诗人若“气来不适,心事或不达,中心不决,众不我知”,故须“申说之”。此与司马迁的“意有郁结”、“抒其愤色”、“垂空文以自见”[6]的观点一脉相承。王昌龄所谓“书身心”“序愤气”,就是诗歌要抒发诗人内在的情感,特别要抒发自己抑郁惆怅、“中心不决”的“愤气”。王昌龄把主要表达哲理和史观的传统儒家学人诗称之为“北宗”,而把贾谊所启动的新诗称为“南宗”。[7]王昌龄在诗歌中真实地写出了自己内心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建立在现实生活基础之上,非无病呻吟之语。
从王昌龄作品中,我们可以感到是他有着强烈的进取之心。登第之前,曾上书礼部侍郎李元紘,“请攘袂先驱,为国士用”(《上李侍郎书》,《全唐文》卷二。)入仕后,献策于朝堂的热情很高,在诗中屡有表现。如《赠冯六元二》:“云龙未相感,干谒亦已屡。”。”《从军行》中有“虽投定远笔,未坐将军树。”《沙苑渡》中有“孤舟未得济,入梦在何年。”直到晚年,已历尽坎坷,依然是“平明孤帆心,岁晚济代策”《岳阳别李十七越宾》,以从未展怀抱引为遗憾。
诗人是一个在唐玄宗开元天宝年间的盛世环境中成长的,他具有处于封建社会鼎盛时期知识分子共有的积极进取精神,即使遭受挫折与打击,仍不改初衷。如《别刘谞》:“天地寒更雨,苍茫楚城阴。一尊广陵酒,十载衡阳心。倚仗 不可料,悲欢岂易寻。相逢成远别,后会何如今。身在江海上,云连京国深。行当务功业,策马何駸駸。”诗人“十载衡阳心”也始终不忘“行当务功业”,尽管“身在江海”,却心连“京国深”。又如《送崔参军往卢溪》:“龙溪只在龙标上,秋月孤山两相向。谴谪离心是丈夫,鸿恩共待春江涨。”诗人对未来充满信心。
王昌龄一生命运多舛,屡遭贬谪,心中时常有怨愤与悲戚交织。在《旧唐书·文艺传》王昌龄本传中记载:“不护细行,屡见贬斥。”《河岳英灵集》载:“奈何晚节不矜细行,谤议沸腾,垂历遐荒,是知音者叹息。”诗人在现实中却一直受挫,多次被贬,心中不免生出怨愤。如谪迁龙标时期所写的《寄穆侍御出幽州》:“一从恩谴度潇湘,塞北江南万里长。莫道蓟门书信少,燕飞有得到衡阳。”作者是死罪流岭南,却反语说恩谴,这是诗人直接抒写自己的不平胸臆,对与之同病相怜的友人吐出他的愤愤不平与满腔牢愁。
不幸的命运在他诗歌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有些诗中流露出一种悲凄的意绪。如在流谪岭南时期的《送张四》:“枫林已愁暮,楚水复堪悲。别后冷山月,清猿无断时。”诗中的景物字字折射出诗人流放后心境的凄凉。又如《送人归江夏》:“寒江绿水楚云深,莫道离忧迁远心。晓夕双帆归鄂渚,愁将孤月梦中寻。”写出了贬谪后流放生活的凄苦,许多诗歌写出了诗人对友人、对自认景物抒发心中那份凄苦与悲凉。自认景物中写得最多的事月亮,他所写约180 首诗中,其中写月亮的占了三分之一左右,作者与月亮可谓惺惺相惜。
王昌龄心中除了有积极入世的一面,也有隐逸的情结。诗人早期在开元七年漫游河南以前,即他24 岁以前在家乡灞上芷阳村度过的渔耕生涯具有一种避世远祸的道家情愫。如《独游》:“林卧情每闲,独游景常晏。时从灞陵下,垂钓往南涧。手携双鲤鱼,目送千里雁。悟彼飞有适,知此罹忧患。放之清冷泉,因得省疏慢。永怀青岑客,回首白云间。神超物无违,岂系名与宦。”又有《题灞池二首》其二:“腰镰欲何之,东园刈秋韭。世事不复论,悲歌和樵叟。”特别是诗人看清了当时社会,多次遭贬之后,诗人更加深化他的出尘之想,其《谒焦炼师》:“中峰青苔壁,一点云生时。岂意石堂里,得逢焦炼师。炉香净琴案,松影闲瑶墀。拜受长年药,翩翻西海期。”他渴求长生药,幻想羽化登仙,以脱离黑暗的社会现实。不仅如此,他还虚心求道,不怕困难,勤于习道,如《就道士问周易参同契》“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时余采菖蒲,忽见嵩之阳。稽首求丹经,乃出怀中方。披读了不悟,归来问嵇康。嗟余无道骨,发我入太行。”诗人一片斋心终于感动了天帝,最后得以羽化成仙,可以看出作者在诗中表现出超然物外、避世隐居的那种仙风道骨般的飘逸之气。
总体来说,王昌龄诗歌中对现实的批判与揭露异乎寻常的深刻,流露的情感皆是其郁结愤气的抒发。
[1]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1 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46-56.
[2]曹 寅,彭定求.全唐诗[M].增订本.北京:中华书局,1999:卷17,卷198,卷18.
[3]罗时进.王昌龄与李益边塞诗的比较探析[J].苏州大学报,1987(1):3.
[4]陈 静.李白、王昌龄七言绝句比较[J].兵团教育学院学报,2001(1):2.
[5]日·弘法大师原撰,王利器校注.文镜秘府论校注[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56.
[6]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1 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83.
[7]李珍华.王昌龄研究[M].陕西: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