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吟浪》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2013-08-15郝文芬
郝文芬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将幻想变为现实,而又不失其真实性”是魔幻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最明显的特征,魔幻现实主义是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结合的产物。陈光孚先生在《﹤魔幻现实主义﹥评介》一文中指出:“它是在继承印第安古典文学的基础上,兼收并蓄东、西方的古典神话,某些创作方法,以及西方现代派的异化、荒诞、梦魇等手法,借以反映或影射拉西美洲的现实,达到对社会事态的揶揄、谴责、揭露、讽刺或抨击的。”[1]这一类作品主要通过大胆的想象、离奇的构思,把光怪陆离的幻像置于现实之中,既在作品中坚持反映社会现实生活的原则,又在创作方法上运用欧美现代派的手法,插入许多神奇、怪诞的幻景,使整个画面呈现出虚虚实实、真假难辨的风格。本文主要从四个方面来阐释《白吟浪》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一 独特叙事结构,多变叙事视角
从叙事层面来说,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往往是以非线性的叙事模式展开,打破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以时间先后顺序为线索的习惯,以时间的大幅度跳跃来突出被有意识割裂的情节碎片,来达到深化审美的陌生化效果。“魔幻现实主义的叙事时间的策略增加了作品的复杂化程度,使读者不得不重新梳理情节,延长了阐释文学文本的审美过程和增加了审美接受的强度。同时,一些断裂的情节碎片所造成的空白去除了‘自动化’叙事产生的机械和枯燥的文学效果。”[2]比如《百年孤独》的叙事结构就非常独特,朱景冬认为这是一种“对称型结构”。小说的前十章讲的是布恩迪亚家族的繁衍和马孔多的建设,叙述是线型的。而后十章布恩迪亚家族和马孔多镇的衰落和毁灭,叙述形式是交替的。每个十章的形式就是现在-将来-过去-现在构成的圆,并且这两个圆不但是对称的,而且是平行发展的[3]。
在《白吟浪》的第一章中,“当他成为富甲一方的财主以后,他总是喜欢向他的儿女们讲述当年父亲带他横渡南洞庭的往事”,“今天晚上何必要赶到等伴洲去过夜”,“许多年以后,当许青山绘声绘色地向他的儿女们讲述那些悲壮的场景时”,“成为财主以后”,“今天晚上”,“许多年后”这些体现时间的词时间的跨度非常大,有过去、将来以及当时的一个时间空间的转换,使得读者在将来与过去之间跳跃,使阅读显现出特异的变化效果。在第四章中有马凤城下跪求曹二鹏的情节,而我们在第六章又看到了这一情节。第六章写的是马凤城跪求曹二鹏之前许青山和曹二鹏遭遇白龙吊水的情形,而曹二鹏帮助马凤城斗法袁天光的情节却是交代在第四章。这样的安排打乱了传统的时间线性结构,造成了特异的情节结构,让读者不断的揣摩,作者有意识的割裂情节碎片得到了不一样的审美效果。
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叙事视角的多变,叙述人的频繁变更,使作品更加立体化,产生了陌生化的效果。在《白吟浪》中我们可以发现,几乎每隔几章就会出现一个新的人物,新人物的出现往往是单独一章出现,以新人物的视角来讲述与主线平行的情节。比如第九章的夏菊秋,第十四章的乔秋朗和雁鹅菌,十七章的孙三老倌,二十四章的郑昌民等等。在第十七和十八章中有比较典型的人物视角的变化,十七章是孙三老倌的叙事视角来讲述他去买盐不得而到许家去舀盐时不经意露了一手破鱼的绝技,许青山知晓他的过人之处后去找他。在接下来的第十八章视角又转到了庞元春,说了他钓鱼的事,紧接着视角又转到孙三老倌讲许青山来找他办事承接的是第十七章的情节。视角的频繁转变,情节的时间顺序也被打乱,造成了情节结构的复杂化,同时也呈现出奇异的阅读效果。
二 预言
预言是魔幻现实主义作品必不可少的手法之一,先知式人物的存在为小说增添更多的神秘性。在《百年孤独》中梅尔基亚德斯是个富有灵性的吉卜赛人,他的预言更是高妙,他一百年前就已预知马孔多和布恩迪亚家族的命运。他预言:该家族的第一个人将被绑在树上,最后一个人将被蚂蚁吃掉,此书一旦被破译,马孔多就将被飓风席卷而去。他的预言后来都一一应验,这些内容都极具神秘性,增强了魔幻的氛围。在《白吟浪》中也同样存在这样的人物,曹二鹏在第一次见到黑痣的时候就对许青山说:“这样的人千万不能雇。这种人是祸根,心术不正。说不定还会要你的命。”果然,黑痣到许青山家做工,他不仅勾引了许家的童养媳芋香,并且还杀了禾线子和三婆夹。禾线子的死直接导致了边姑娘的疯癫,神志不清的她又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禾蔸子并且把他做成菜吃掉。曹二鹏的预言应验了,黑痣导致了许家连丧两子的悲剧。和尚曾经对许青山说:“施主,那可是一只有灵性的石物呢。”“这石物将来要与一个黄花闺女通婚”这话使得当时的人大惊失色,后来乐沙娶了个老婆是个“石女”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于是又娶了妓女香菱,石女听着隔壁乐沙和香菱的声音躁动不已,忍受不住跑去跟石牛通奸,这样和尚当时的预言也成真了。丁郎中在给石女治病时对乐沙说:“少东家,倘若我能救活她。她一定能为你生儿育女,你以后可是一个花园一个菜园了。从青楼出来的香菱是不能怀孕的,那只是一园花草,这才是你的菜园,会开花结籽的……”作者写的这些预言为小说营造了神秘的魔幻氛围,突出了人物比如曹人鹏、和尚等等先知性人物的不同凡响。
还有一种预言是通过梦境预示现实,许青山与边姑娘的结合就具有这样的传奇性。当年许青山遭遇白龙吊水,逃到了当时还是荒洲的白吟浪,晚上在梦中与一位姑娘交欢。神奇的是他被救后在徐家道口居然遇到了那个梦中的姑娘,“从稻花村吊楼子下面的厨屋里走出来的哪位姑娘第一次出现在许青山的眼前,许青山就惊呆了。许青山不敢相信,他使劲揉了揉眼睛,他绝对不敢相信,世界上真有这等奇事。”由此可见,梦中的边姑娘就是许青山的命中注定,于是在现实中看到边姑娘后,他们的婚姻便是水到渠成了。在第三十五章中许青山记得梦中和尚叮嘱他:“施主,你明天要早点上街,有人会送你一份上等河鲜,那可是你的口福哟!”果然那天早晨他上街以后,孙三老倌提了半篓子粗壮白嫩的白鳝给他。陈菊庵在一次醉酒后梦到在牛角眼前挖到一个赭黄色的圆球,“它既像一个圆圆的芋头娘,又像一只天鹅蛋”,他把那草球用白花花的大米埋住,结果原只有几升的白米如今像山峰一样耸立起来。庞元蛟在知晓陈菊庵买了牛角眼后一语道出:“厉害!陈菊庵厉害!先生你信不信?风篷围子那八百亩良田迟早是他陈菊庵的。那只牛角跟是一只田眼,不!是田魂!”自然这预言也成为了现实,陈菊庵后来也成为了财主。
另外在小说中还有通过“疯”女人之口说出的预言,桃子被脚鱼精附身那一次,她口里说道:“我是鳌鱼!鳌鱼五百年翻一次神。鳌鱼只要眨一下眼睛,地就打颤,碗橱里面就乒乒乓乓,挂在壁上的葫芦河犁耙全都要荡起来。鳌鱼要是挪动一下脚,白吟浪就沉了,荷花桥就垮了,石牛也会吼叫……”翠柳在女儿死后疯掉了,当邓昌民在街上找到她时,她说:“你怎么还不回去,鳌鱼要翻身嘞!”这也成为了整本小说的最终预言,小说最后的结局便是以“鳌鱼翻身”的特大洪水暴发结束。
三 死亡
魔幻现实主义作品从来都不会缺少关于死亡的描写,打破生与死、人与鬼、人间与冥世的界限,以及死而复生、亡灵显现、人鬼对话等等,也是魔幻现实主义的特征之一。同样的在《白吟浪》中也有很多死亡的描写,特别是对于暴死和鬼魂附体的描写特别细腻。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创作中,现实与非现实的衔接往往是通过死亡和对生命的特殊感触实现的。《白吟浪》笼罩着浓浓的死亡意识,在错综复杂的社会斗争及两性关系中死亡以不同的形式降临在禾线子、菌子、桃子、三婆夹、黑痣、边姑娘、翠柳等人的身上。其中菌子的死是最具神秘色彩的,蝗灾过后的荒年她怀上了孩子,为了养活孩子她跑去跟远房亲戚借钱。在经过一片高大的柳树林时她遇到了死去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她在这里吃下了死鬼丈夫为她做的菌油面条并与死鬼丈夫睡了觉,她醒了以后从夏菊秋口中得知自己在菌洲住了两夜,我们可以得知菌子在幻境中与鬼魂相处了两天。当她从坟边醒来后口中就开始吐出蚯蚓,知晓自己遇鬼以后她明白命不久已,即使乔朗秋费劲办法甚至去白龙庙去求菩萨也没能救回菌子的命。魔幻只是一种表现形式,作者不是为了表现神秘魔幻而写死亡,通过这种反常规的非现实现象最终反映的还是现实。菌子的离奇死亡具有必然性,这与她自身的经历有着必然的关系。当年菌子与乔朗秋情投意合,但是某天菌子被另外个男人抢走并生儿育女,乔朗秋在一个雪夜杀死了菌子的丈夫和孩子。乔朗秋简单粗暴的报复使得菌子一夜之间失去了丈夫和孩子,在中国的传统思维里女子的生活是以丈夫和孩子为重心的,这丈夫虽是强迫的手段得到菌子,菌子对他有恨,但俗语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特别是这种社会底层的女子她们还没有多少的独立意识。在和丈夫生下孩子以后,若没有乔朗秋后来的寻仇,菌子和丈夫可能就这么一辈子平淡的生活下去了。可是乔朗秋把菌子置于弑夫杀子的境地,把她逼进了道德的困境,即使不是菌子亲手杀的人,但这也使她一生都摆脱不掉这个思想包袱。套用和尚的话来说:黄土才是千年屋,世上只是歇凉亭。
文中主要人物之一的边姑娘走向死亡的过程,作者也写得离奇曲折,这过程中又牵涉了好几个人物的命运。她的死因可以从黑痣杀死禾线子追溯,黑痣因为与芋香的私情被撞破而绑架了禾线子并杀了他。自禾线子死后边姑娘的精神状态每况愈下,许青山某天晚上发现她竟然刨开了禾线子的坟,在啃尸体,这时她已经疯了,终日游荡在荒原上。即使是在黑痣被蒸死后,她的精神状态也没有因为复仇的成功而好转,甚至病得更加严重了。她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禾蔸子并且还异常冷静细心地切割了孩子尸体,做成了菜,端给全家人吃。许田为了边姑娘的病,冷血地割下了许多人耳做药引,但最终边姑娘还是在疯癫的状态下跳下粪池死了。其中这种食人肉、割人耳、蒸活人的行径让人不寒而栗,更让人感受到了许家人的冷血和野蛮。
四 魔幻氛围与巫术传说
中国当代作家在接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同时能够很好地做到与本土文化结合,并不是简单的照搬一个创作模式。在《白吟浪》中作者就很好的把魔幻主义手法与楚地洞庭湖地区的各种风俗习惯或者是封建迷信等结合起来,小说的前几章许青山回忆当年闯洞庭湖初期的一些典故,就颇具神秘的传说意味。
文中很经典的要数袁天光与曹二鹏斗法的那一段。当年马凤城做木材生意船到了徐家道口,却被袁天光“卡住了喉咙”。他在街上看到袁小姐用竹篮打水,传闻竹篮的挑绳是用糠壳搓成的,马凤城不信邪了剪断绳子,结果竹篮的水泼到了街上导致水淹小街。可见,袁家人是会使法术的。后来马凤城跪求曹二鹏,曹二鹏施计让袁家的看牛郎儿倒掉了袁家的禁水,破掉了袁天光的障眼术,袁家大院也随即显现出来,马凤城借机除掉了袁法师。在袁法师死后,他也没放弃过利用法术对付马凤城,他的妻子按照他死前的吩咐,将他睡了多年的竹篾凉席到河边拆掉,并且配合着念诅咒的咒语,果然这咒语使得马凤城几乎丧命。许青山在遇到白龙吊水后,逃到荒洲时,听到了“救命”的鬼叫声,后来又有人在荷花桥听到冤鬼的呼救声。许青山娶了梦中遇到的边姑娘,洞庭湖那世代流传下来的诡异疾病挂雷影,桃子角鱼精附身,菌子遇鬼丧命,小说结尾那雨水也浇不灭的烟,无不充满魔幻色彩。又如文中塑造的一系列有奇异能力的人:具有传奇色彩的先知式人物曹二鹏和和尚,法力高超的袁天光,双眼能破瓷的陈波儿等。这许许多多的奇人异事,把这洞庭湖渲染得越发的神秘梦幻。在这本小说中,作者常常通过对带有原始遗风的楚地风俗习惯等的叙写,来开掘楚文化,并以此来呈现魔幻色彩的。小说写了不少有着原始信仰色彩的巫术行为或迷信活动,把这些极具楚地特色的鬼神之说、巫术咒语等融入到小说的创作之中,一是能体现出本土特色,二是这样的手法更能体现作者对于民族文化的一种深层次的思考。这种鬼怪之说在中国的农村普遍存在,特别是在农耕社会,属于最普遍的文化基本心理,不能简单的以封建迷信加以解释。也许在广大农村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听过或者亲身经历过这种现代科学难以解释的现象,每当出现这样的反常的现象时,便会引发他们对于自身群体命运的思考。关于楚文化的成因及其特征,学者张正明有一番解说,张正明指出:“楚人迁居江汉地区历时既久,栉蛮风,沐越雨,潜移默化,加之他们对自己的先祖作为天与地、神与人的媒介的传统未能忘怀,由此他们的精神文化就比中原的精神文化带有较多的原始成分、自然气息、神秘意味和浪漫色彩,渐渐形成独具特色的楚文化,与此相应,尚武、崇巫、敬信鬼神成为楚人的突出特征。”[4]通过上文四个方面的分析,可以说尚武、崇巫、敬信鬼神的楚人特征确实能从小说中找出不少依据,作者对洞庭湖区人的特征还是把握得相当到位的。
魔幻现实主义在中国掀起热潮是在20 世纪80年代,以加西亚·马尔克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为契机。魔幻现实主义小说在中国能迅速兴起有着深厚的民族历史文化渊源,从先秦的《山海经》、东晋干宝的《搜神记》到明清的《西游记》《聊斋志异》等中国传统小说中都存在着大量的魔幻成分。中国人对鬼怪并不陌生,所以读者在魔幻小说的接受上也有着很好的心理认同感。从1980 年代起中国当代作家如莫言、韩少功、贾平凹、扎西达娃、陈忠实、阎连科、陆天明等,借鉴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家虽然受到拉美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究其更深层次的来源则是中国的神鬼志怪小说。莫言就曾经说过:“有人说我写那些神神怪怪的故事是模仿拉美魔幻现实主义,这是不对的。我们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就有这种神鬼的故事和恐怖体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曾对我的写作有帮助,但不在鬼怪上,而在别的方面。”[5]中国作家对魔幻现实主义的接受大都是一种创造性的转化过程,本民族的文化和现实才是作品的基石,“从本土民族文化之根寻找命运密码”是这类魔幻乡土小说的创作宗旨。
曹旦昇的《白浪吟》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与中国传统的现实主义手法相融合,写出了当年湖湘儿女闯洞庭湖的艰难过程,表达了作者对本民族文化的理性思考。通过内容上的文化还原、民族本性的揭示,以及叙事模式、视角、时空的不断变化,用现代性的眼光审视古老的乡土文化习俗,赋予了古老文化、习俗以新的时代内涵。
[1]陈光孚.《魔幻现实主义》评介[J].文艺研究,1980(5):131-138.
[2]朱述超.小说叙事视角转换的陌生化效果[J].乐山师范学院学报,2005(10):42-44.
[3]朱景冬.加西亚·马尔克斯[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138-140.
[4]张正明.楚文化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63.
[5]莫 言,杨 扬.小说是越来越难写了[J].南方文坛,2004(1):44-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