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论《白吟浪》*
2013-08-15杨经建
杨经建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北有《白鹿原》,南有《白吟浪》。一部将生命欲望与自然大美写到淋漓尽致的才情之作。二十年心血磨一剑,历尽黄沙始见金。人生来不是被打败的,在生命的起伏中,谁才能真正掌控自己的命运?激情文字里的生命情色;奇幻情节中的人性真味。”这是《白吟浪》编辑的推荐语,正是这些引起我的阅读的欲望和探究的冲动。
一
诚然,将《白吟浪》与《白鹿原》并列相比是否妥帖尚待考证。但有一点却十分清楚,如果说《白鹿原》置身于黄土高原的文化积层中,或古老而深厚的“原”文化孕育了《白鹿原》,那么,《白吟浪》则是由八百里洞庭的“水”文化浸润而成。孟浩然曾用“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来描写洞庭湖水的广袤、无边际;李白则吟叹“洞庭湖西秋月辉。潇湘江北早鸿飞”;范仲淹借助登高望远的岳阳楼为洞庭湖留下了千古名句:“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真可谓“洞庭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洞庭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然而无论清浊与否,《白吟浪》源于“水”且生于“水”。
小说的开篇便以这样的表述引发了读者对洞庭之“水”的探寻。“蓝天碧水,白帆点点”“远远近近,绿洲点点”“整个湖面像撒落了颗颗蓝宝石,成群的白鹭和天鹅就栖息在这翡翠之上,整个南洞庭安宁而静谧……”的确,置身于《白吟浪》来观事、看人、闻风、踏浪,种种蕴涵于洞庭湖的风物人情,尘世沧桑,便纷沓而至。在曹旦昇的笔下,洞庭湖时而“春和景明,波澜不惊”,时而“樯倾楫摧,薄暮冥冥”。也就是说,洞庭湖既是狂野的,也是温柔的,既是凶狠的,也是仁慈的。狂野凶狠时洪峰滔天,排山倒海,墙倾辑摧,商旅不行;温柔仁慈时波光粼粼,鱼跃鸥集,岸芷汀兰,五谷丰登。于是,尘世的喧嚣在处世不惊的八百里洞庭里,荡漾的是洞庭人不屈的生命激情。
小说写许青山的父亲带领商船闯洞庭,途中遭遇所谓的“白马精”,陷身流沙,整支船队无一幸免;小说的中间写到许青山成人后再闯洞庭,又遭遇“白龙吊水”,全军覆灭;小说的结尾则写到许青山在洞庭湖的“鳖鱼翻身”中屋宇坍塌、垸溃堤崩,全家老小在滔滔洪水中仓惶逃命的景象。由此可见,水,这一湘楚文化不可或缺的要素,主人公曾经的拥有在顷刻之间化为波涛汹涌。曾经的汗水、泪水、血水,最后消逝在湖水中。与其说是无情的湖水,倒不如说,八百里洞庭水所激荡的正是千百年来洞庭人的汗水、泪水、血水。水,即能缔造一切也能毁灭一切。[1]所谓人定胜天其实不过是人造的神话,曹旦昇深谙于此。小说中各色人物的业兴业败、载沉载浮,也无不与“水”这一宇宙大化的律则相映衬。这种带有对天(水)人关系的哲思,是作家的一种彻悟,表现的是对洞庭湖乃至大自然的敬畏。
的确,人与水同出一体,相濡以沫,同生共荣,这是贯穿小说文本的一条叙事主线。自然的赐予是生生不息、无穷无尽的。洞庭湖是富饶的,逃荒的人们来这里,目的是“到洞庭湖吃白米饭去”。洞庭湖年年倒垸,在给人们带来灾难的同时,也馈赠了不尽的财富。人可享用自然,却不可贪婪,不可亵渎,不可没有敬畏。“鱼死不闭目,可吃不可攒”,人对自然尽责安分才是人与自然相处的要义。人向水奉献力气智慧,精工细作,水就向人投以丰硕的回报。[2]对这种说法我深以为然。人只是自然之子,个人更只是浩荡湖水中的一滴,敬畏自然其实也是敬畏自我,是自我的清醒与虔诚。正是在作者水淋淋的书写中,洞庭湖无私地接纳了像许青山一样的难民或者移民,而许青山们,又无畏地融入了洞庭的怀抱,义无反顾地开始了他们的垦殖史和发家史。许青山种水稻、种蚕豆、种油菜、种湖藕,他的家财与日俱增。许青山开垦的落金围子,500 亩稻田在连续三天三夜的“黑眼雨”中,变成了一片汪洋泽国。退水时,他却意外地收获了一围子的鲫鱼,一围子被几千担稻子养得油光泛亮的黑壳鲫鱼,“一围子的银花边”。小说中还出现了各种“能人”:“犁田的用牛师傅陈菊庵是白吟浪的第一犁;有通臂猿之称的吴桂桃是白龙滩的第一剪;只知道赤手空拳下洞庭靠呼脚鱼营生的庞元蛟以及圣手郑昌民……”他们身怀各种绝技,在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湖区人特有的智慧让人叹为观止。
二
不难发现,《白吟浪》具有一种明显的楚辞遗韵。楚骚美学最让人陶醉的,是屈原瑰丽多姿的文学才情和奇特迷离的浪漫境界。他笔下的大自然人格化描写,他对古代神话的创造性改造,他那不受任何约束的灵感思维,他那否认一切权威的独立信仰,他那生命活力的奔泻和个人意志的释放,无不令人逸兴遄飞,飘然、坦然亦奋然。受其影响的《白吟浪》,或章构、或气态、或内容,都可以看到楚骚美学的浪漫情结。
曹旦昇传承了楚人骚韵的风格,写人叙事生动活泼,描景状物摇曳生姿,致使《白吟浪》通篇都有着散文的韵味、诗的意境,显示着一种奇特迷离的浪漫境界。许多边缘人物的命运,如凤山与银满姐的超越伦理界线不为人所容的情爱、乐沙的离经叛道、黑痣的铤而走险、和尚的先知睿智,使小说弥漫神奇与朦胧,在现实的石基背后是浪漫主义的异质情怀,具体表现在主人公许青山的人生经历上,便演绎为“白吟浪”这个荒洲由荒凉到兴旺的几代洞庭湖人的垦荒传奇。许青山由随父初入洞庭的遭遇“白马精”,身陷流沙到随义父曹二鹏再闯洞庭又遭“白龙吊水”而落难荒洲,从此扎根白吟浪,逐渐发家致富,后又遇“鳌鱼翻身”导致家园被毁的三起三落的传奇……小说的那种不受任何约束的灵感思维,无不令人逸兴遄飞,其中蕴涵着一种屈子式的放旷高蹈精神。质言之,与其说是人物的命运吸引了读者,倒不如说是洞庭农人、渔夫、女人的魂吸引了人们。至于那些令人未知或一知半解的文化,那些让人回味再三的洞庭人事,那些奇幻的故事……很多模糊的东西修复了人们对楚辞遗韵的记忆乃至膜拜。
楚骚艺术更是一种生命哲学,它将宇宙和人生视为一大生命,一流动欢畅之大全体,生命超越是楚骚艺术的核心。楚辞把玩着人存在的命运,在时间的维度上叩问人的存在价值。“凋伤万物”这四个字可以说是对楚辞精神的概括,“宋玉悲秋”,成为中国文化中感动无数人的母题。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楚骚艺术具有突出的重视生命体验和超越的特点。楚骚艺术不以认识外在美的知识为重心,而强调返归内心,由对知识的荡涤,进而体验万物,通于天地,融自我和万物为一体,从而获得灵魂的适宜,楚骚艺术是一种生命安顿之学。
生长在洞庭湖畔的曹旦昇,对于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洲一水、一鱼一虾,都有着基于生命意识上的敬爱与把握。因而,在“蓝天碧水,白帆点点”的宁静或“白浪滔天,龙宫震撼,樯倾楫摧”的喧嚣中,在“静若处子”的荒芜中,你看到的是白吟浪葳蕤的生命、不屈的气息。在作者的笔下,洞庭人犹如湖边的杨柳,“倒插倒生根,顺插顺生根,倒下也生根。只要到了洞庭湖,就能在这里生根发叶,成树成林,繁衍生息得黑森森的无边无际,发子发孙。”
显然,《白吟浪》是一曲关于生命的诗意歌谣,生命的本能在洞庭湖的洲滩和围垸里处处跳跃,叙述充盈着原始的张力。比如落难荒洲后,许青山娶了出身低微的“烧火丫头”边姑娘。尽管白吟浪人迹罕见,偏远荒凉,但丝毫没有影响边姑娘旺盛的生命力,她的肚皮一次次隆起,一生为许青山生育了十八个儿女。边姑娘头胎就怀上了四胞胎,在怀孕期间,望着家里的一头白母猪(边姑娘叫它白娘子),“她在思考着一个深邃的哲学课题,人畜一般同。”人物的生命形态就这样与地域性的自然特征、历史情势,被作者用一个个精彩的细节串接融合到了一起。生活在这种自然背景下的人们,他们善良而强悍、多情而坚强、浪漫而务实、真率而狡黠、传统而大胆。他们的人生轨迹,跳荡着生命的活力,展示了生命的顽强,更表达了作者对人类如何超越自身局限的终极追究。《白吟浪》的立足不只是传统乡土小说的回归记忆、片断思念、浪漫向往,而是生命反思,这使小说的艺术起点不落入窠穴而具人性之光。[1]总之,在这部作品里,无处不显现出生命的潜能,无处不充盈着原始的冲动。从这个意义上说,《白吟浪》充满着生命意识,是一个关于生命的隐喻和象征。
[1]龚军辉.读长篇小说《白吟浪》[N].文艺报,2008-10-21.
[2]谭桂林,龚湘海.垦荒的史诗,人性的悲歌——评长篇小说《白吟浪》[J].芙蓉,2011(4):206-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