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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悌: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略论

2013-08-15舒大刚

关键词:孝经孝悌礼乐

舒大刚

(四川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国际儒学研究院,四川 成都 610064)

东西方文化 (包括中亚文化)都有追求至善至美的精神诉求,但是在证成或助推这一诉求完成的原动力上却有差异:基督世界指向了全能的上帝,古印度指向飘渺的佛祖,阿剌伯世界则指向全知的真主,中国人则追溯至自己生命的来源——祖先和天地。中国人的祖先指向诞生了特色浓郁的“孝悌”情怀和以孝悌为内核的“礼乐”文化。如果要寻找中国文化区别于西方、古印度或中亚文化的特征,中国人自古具有的“孝悌礼乐”应当是最好选择。纵观中国五千年文明史,“孝悌礼乐”几乎是一以贯之、长盛不衰的,特别是孔子的《孝经》一书,对中国特色“士君子”人格的形成具有重要影响,也为历代王朝“孝治天下”历史提供了经典教材。如果要认识中国文化的特质,总结中华文明长盛不衰的原因,“礼乐治国”和“孝治天下”就是吾国吾民的力量源泉,这是既往历史的经验总结,也对今天社会发展具有重要指导意义。

一、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 “孝悌”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文化,每个民族的文化又都有自己的特征。这种特征是这个民族区分于其他民族的标志和象征,亦是决定这个民族的发展走向和民族文化能否长盛久昌的内在力量。因此,我们要解析和认识某一民族的文化,首先就应抓住这个特征。

其实,“纵欲、禁欲、节欲”,以及“外在超越、内在超越”等等,这些都是表面的现象,造成这些现象差异的最深层次原因乃是东西文化本体意识的不同。我们认为,人类是天然具有某种“宗教情结”的,或者说人类毕竟是需要某些“终极关怀”的。无论你多么强大,多么智慧,或是多么弱小,多么愚钝,也无论你的行为是多么有序,或是多么不合逻辑,其实你都在受一种无形力量的支配,那正是一种价值取向和精神诉求在起作用,对这种取向和诉求的执着和坚守,其实就形成了一种宗教情愫。不过,虽然人类都天然具有这种相同的需要,但是人类文明在行进过程中,常常会因为必然或偶然的多种多样的事件所驱使,形成了形形色色的价值取向和路径追求,其重心也会各有差别。比如,基督教世界由于受摩西十诫以及犹太教义的影响,他们毫无选择地将善与力量的源泉指向全能的上帝;古印度的人们由于对城邦林立互斗不休现实险恶人生无常的无奈,于是将精神安慰指向了美妙的精神圆满和渺极的未来世界;阿剌伯世界为了整合民族凝聚力量的需要,则将这一诉求指向了全知的真主;而我们中国人呢,出于对自性生命的体悟和成就生命的感恩,则将终极关怀追溯至生我养我的父母 (或祖先)以及生成万物的天地。梁漱溟《中国文化要义》指出:“说中国文化是‘孝’的文化,自是没错。”实对中国文化之区别于他方文化的实质有所揭示,甚得其情。

从文化本位衍伸的角度来看,中、西、印民族文化的差别是很明显的:西方文化心理天生带着一种“原罪”感,在基督看来“人生而有罪”。据《圣经·创世纪》记载,上帝创造了天地万物,还创造了亚当和夏娃,然而二人却违背上帝诫命,偷吃生命之树和智慧之树的果子,因此就与上帝的关系隔绝了,这种与上帝关系的隔绝就是基督教所说的罪。亚当和夏娃的罪遗传给了子孙后代,因此在基督教眼中,人一出生就有罪,这就是所谓的“原罪”。人人需要通过赎罪才能进入天国,重新回到上帝怀抱。为什么要有“原罪”?因为人的始祖违忤了“上帝”的旨意。印度人所以要禁欲,也是因为他们认为欲望甚至人的生命感知乃是万恶之源,只有消除欲望甚至消灭肉体,无知无欲甚至无我无物,才能避免堕入地狱,达到理想的纯真境界。中国人则不然,他们认为天地父母赋予我们的生命是最美好的,只是别太过奢侈、暴殄天物而已!中国人对人生始终抱着“感恩”的态度,我们首先感谢天地自然,是天地产生了万物;其次感谢祖宗父母,是父母赋予了我们生命。《周易》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礼义有所错 (措)。” (《序卦传》)又说“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传下》),正是这个意思。人处天地间,道寓万物中。人和万物都是天地、父母和谐的产物,天道或天命都同时寓于人和万物之中,人类之于天地万物、儿女之于父母祖先,都应当有感恩的义务。俗话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一位研究中印文化的印度学者说:“送中国人一块石头,他会还给你一块玉。”这也许是传统中国人的本色。

中国人的感恩心情,首先便集中地表现在“孝悌”二字之上。孝悌被中国圣人定义为百善之先(“百善孝为先”),而不孝则被斥为万恶之首(《吕氏春秋·孝行》引《商书》:“刑三百,罪莫大于不孝。”《孝经》:“五刑之属三千,罪莫大于不孝。”)。孝悌是人生第一课,也是善良的发轫,是所有善言、善行、善事、善政,乃至礼仪、文明的基石。

中国人评价一个人,常常说“幼而孝悌,长而忠诚”;中国人评价一个人的德行,常常说他是否仁义,而“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中国人考察其事业是否成功,不仅仅在于官至几品、禄至万钟,还在于是否“立身行道,扬名后世,以显父母”(《孝经》),也就是俗话所说“光宗耀祖”。中国人的精神家园,不仅有“功名利禄”、“富贵寿夭”等功利性内容,而且更在于安定“宗庙社稷”、报答“天地君亲”等的精神诉求,中国人自古就将生我养我、长我育我的“天地君亲师”(而不是上帝、佛祖或真主)供奉在自家神龛中,作为至高的神圣来膜拜。中国人对于生命的珍惜和肢体的保全,不纯粹是因为自己贪生怕死,而是出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经》)的考虑。这一切都带有一个“恩”字,一个“孝”字,个人生命的演绎过程、人生事业的自我实现,不仅仅是自个儿的事情,更是报恩尽孝的需要。

不仅人生如此,就是历代的制度设施、文化建设,也体现出报恩与孝悌的内涵。如虞、夏、商、周以“养老”、“教化”为内容的庠序制度,夏代开始推行的“慎终追远”的宗庙制度,周人的“敬宗合族”的宗法制度、“亲亲尊尊”的礼乐制度,等等,无不体现报本知恩的内涵。至于汉代开始推行的“孝治天下”的基本国策,更是报恩心理在政治领域的广泛推行。

如果具体地说开来,在中国几乎所有文化制度中,都闪现着“孝悌”的作用和身影。如我们常常说中国是“仁义”国度、“礼乐”之邦,可是这些礼乐设施,其实都是以孝悌为其实质内容的。孟子说:“仁之实,事亲是也。义之实,从兄是也。智之实,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礼之实,节文斯二者是也。乐之实,乐斯二者是也。”(《离娄上》)“事亲”即孝,“从兄”即悌,仁、义、礼、乐、智,都以孝悌为实质内容或核心价值。梁漱溟先生《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说,孝悌的提倡,礼乐的实施,二者合起来,就是孔子的宗教。深有见地!古人称赞“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而牺牲的童子(《礼记·檀弓下》),今天提倡“爱国主义”,为什么要如此呢?那是因为国是家的放大,家称乡邦,国称国家,乡国乃是“父母之邦”(《论语·微子》),逝去祖先的丘墓在焉。自古及今中国人都提倡为人要做“君子”,而做君子如何开始呢?有子说:“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论语·学而》)一切不从孝敬亲人开始却想成为善人的努力都是徒劳的,《孝经》说:“不爱其亲而爱他人者,谓之悖德。不敬其亲而敬他人者,谓之悖礼。”悖德悖礼,岂能称善,其无殃者仅矣!古今都赞赏“忠臣”,忠臣如何可得?原来忠心乃是孝心的推广,《孝经》说:“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顺,故悌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因而自古有“求忠臣于孝悌之门”之说。要做一个明君,当个好领导,如何可能?其实也简单,就是从孝悌做起,《孝经》讨论天子如何行孝时说:“爱亲者不敢恶人,敬亲者不敢慢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上行下效,上敬老而下益孝,上好义而民知禁。因此,《孝经》又说:“先王见教之可以化民也,故先之以博爱而民莫遗其亲,陈之以德义而兴行,先之以敬让而民不争,导之以礼乐而民和睦,示之以好恶而民知禁。”又说:“治国者,不敢侮于鳏寡,而况于士民乎,故得百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作为一国之君或一方之主,对下民的美德培养也很简单,那就是希望下民做良民,自己先做善人,先行善事,孝悌则是行善教善、教顺教忠的首务,故中国古人将这一治国方略称为“孝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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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仅内政如此,外交也不例外。在中国古人看来,搞好大国外交、处理国际事务,也无非孝悌之德的广泛应用。《尚书》赞尧:“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合万邦。”(《尧典》)《孝经》说:“明王之以孝治天下也,不敢遗小国之君……故得万国之欢心,以事其先王。”搞好外交只须将孝悌友于之心以爱邻邦小国之君就可以了,《孝经》说“爱其君则臣悦,爱其父则子悦”,这样一来,邻国无不被其化,外人无不感其德,如此才会内政理而外交顺,自然可收“其教不肃而成,其政不严而治”的“天下和平”(《孝经》)之效。

因此我们说,报恩和孝悌,是传统中国文化心理的基本特征,也是中国文化的基本色彩,是国人区别于他人的重要标志。能够使中国人形成这一文化心态的学派就是儒家。是儒家的创始人孔子,继承和弘扬中国古人原始的报恩情愫和养老传统,凝炼成系统的孝悌观念,后来再由“独尊”了的儒家将这一观念广泛传播到社会各个阶层,形成全中华民族的普遍道德,自然而然就成了中国文化的基本色调之一。

孟子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孟子·告子下》)孙中山《三民主义》也称赞说:“讲到‘孝’字,我们中国尤为特长,尤其比各国进步得多,《孝经》所讲究的‘孝’字,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至。”“国民在民国之内,要能够把‘忠孝’二字讲到极点,国家才自然可以强盛。”诚哉斯言!可谓深知中华文化的基本特征矣。

二、历代王朝的治政轨迹—— “孝治”

华夏民族自古就有养老敬亲传统,二帝三王、虞夏商周,都曾经实行敬老的政策和措施,当时称为“尚齿”(《礼记·祭义》)。《礼记·王制》还说舜“养国老于上庠,养庶老于下庠”;夏“养国老于东序,养庶老于西序”;商“养国老于右学,养庶老于左学”;周“养国老于东胶,养庶老于虞庠,虞庠在国之西胶”。上庠下庠、东序西序、右学左学、东胶虞庠,都是学校。虞夏商周之所以养老于学,一则是为了赡养孤老,使之老有所养、老有所终,这就是后来“孝者蓄也、养也”古训的最早实例;二是为了礼敬贤能,使有知识有道德的老人来教育贵族子弟,这就是《孝经》“夫孝,教之所由生”的历史本相。《尚书·舜典》记载舜任命契说:“百姓不亲,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左传》文公十八年说:“舜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孟子》也说:“圣人 (舜)使契为司徒,敎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滕文公上》)这些记载,都是“教化”始于人伦、德政成于孝悌的例证。

华夏先民很早就有祖先崇拜的传统,据说夏朝已经建立宗庙祭祀制度,《考工记》载:“夏后氏世室九阶。”世室就是宗庙。孔子也说: “禹,吾无间然也,菲饮食而致孝乎鬼神。”(《论语·泰伯》)这里的鬼神即是祖先和天地山川之灵。可见宗庙祭祀在夏代已经开始了。这一制度,为后起各朝所继承。在殷商的甲骨文贞卜文字中,祭祀先公先王就是重要话题;而“曰追来孝,致孝享也”等类文辞,则屡见于周代金文以及《周易》 《诗经》等早期文献。《左传》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成公十三年),主持祭祀和武备就是当时国家政权的重要职能。“祭祀”的对象当然有天地、山川、百神和祖先,但祭祖活动无疑是最原始也最重要的,其中所寄托的无非孝子顺孙的永久之思,这些“慎终追远,民德归厚”(《论语·学而》)的举措,表达的无疑是“孝敬”、“感恩”的心情。中国又是一个伦理与政治融为一体的国度,孝悌之行与政治功能密切相关,佚《书》所说“孝乎唯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论语·为政》),认为孝悌可以影响政治,正是这一历史的形象说明,这就是所谓“孝治”。

孔子在“孝养”、“孝敬”、“孝治”这些文化传统的基础上,经过提炼加工,从而形成“敬”与“养”结合、“孝”与“忠”结合、“家”与“国”结合的系统的“孝悌观”。孝悌是一切善言美行的基础,也是一切仁政德治的首务,二帝三王①二帝三王:即尧、舜二帝,夏、商、周三代之王。,皆以此为根本要务;三事五常②三德:正德、利用、厚生。五常:仁、义、礼、智、信。,都由此而发挥开来。所以孟子说:“尧舜之道,孝悌而已矣。”有子曰:“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孝经》也说:“(孝悌)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夫孝,德之本。”都是这个道理。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育人才,有弟子三千人。晚年更赞《易》修《春秋》,其弟子中身通“六艺”者七十二人。孔子早年多言仁义礼乐,晚年更多谈孝悌忠信。原因就在于只有从孝悌忠信做起,仁义礼乐才不致于落空,因此他常常以“孝悌忠信”来砥砺弟子的德行,教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有了这个基础然后才施以文化教育—— “行有余力则以学文”(《论语·学而》),于是弟子彬彬然多君子之士,孔门之中更是纷纷多孝悌之人。孔子又因《六经》题目不同,文字繁冗,担心《六经》宗旨不明,途径迂曲,故在晚年与弟子曾参谈论孝悌话题时,更制《孝经》,以为《六经》的总括,从而形成系统的“孝悌”观。曾子 (或其门人)退而书之,遂成《孝经》。《孝经》是孔子所传、曾子所受的教孝经典,也是后世贤君明王移风易俗、淑世济人的政纲。孔子自谓:“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经》。”(《孝经援神契》)就是很好的说明。

如果说在孔子之前,人们行孝还带有某种自发特征的话,那么自孔子创立“孝道观”后,中国人就有了系统的“孝悌”思想了,曾子 (或其弟子)笔录《孝经》后中国人更有了教孝的系统经典;自从孔子以“孝道”教人、曾子以《孝经》授学后,中国人就知道了如何正确地行孝,然后才能自觉而又自然地养成孝悌品行,涌现更多的孝子和顺孙。孔、曾师徒,是《孝经》创作的关键人物,也是中华提倡孝悌之学的鼻祖。

孔子与门人常常讨论孝悌问题,比如有若、子游、子夏、曾子、闵子骞、孟懿子、孟武伯,乃至鲁国执政大臣季康子,君主鲁哀公等,都曾经与孔子有问孝、论孝的事情,这是中国历史上 (也是人类文化史上)第一次“孝悌大讨论”,影响深远,意义重大。从此之后,“孝悌”和《孝经》由孔门弟子以及后世儒家广泛传播,渐成磅礴气势。战国初年,魏文侯、乐正子春,曾经撰有关于《孝经》的传说,使《孝经》原理和功能得到初步研究与阐释。

战国纷争,诸侯一味地追求耕战,儒家学术被认为“迂远而阔于事情”(《史记·孟荀列传》),成了不合时宜的理论,孝悌伦理在此时呈现出曲折状态。然而风气已开,民智已启,诸子争鸣,百家竞起,驰说辩难,也常常涉及孝悌问题。当时的开明君主,如魏文侯,齐宣王、齐威王等人,对儒家伦理也还予以兼容和提倡,魏文侯还撰著了首部《孝经传》。其他儒学人士,更是尽力维持,使孝悌理论更趋完善,其中以孟子、荀子两位大儒功劳最大。由于他们的议论时时与《孝经》互相印证,所以有人说《孝经》是孟子、荀子或其后学所作,其实是孟、荀受了《孝经》影响,而不是相反。孟子推崇“四端”,将“孝悌”定义为“仁义”基本德行(《孟子·离娄上》);荀子推崇“大孝”,提出“从道不从君,从义不从父”(《荀子·臣道》)的辩证忠孝观,都对孝悌思想的丰富和发展作出重要贡献。

秦人崛起于西方偏远的戎狄地区,俗尚功利,以商鞅、韩非、秦始皇为代表的秦统治者及智囊集团,非《诗》《书》而毁《礼》《乐》,弃仁义而蔑孝悌,仁义不施,孝悌不讲,①《史记·商君列传》秦臣赵良建议商鞅“劝秦王显岩穴之士,养老存孤,敬父兄,序有功,尊有德。”被鞅拒绝。甚至“焚诗书,坑儒士”,暴虐至极,②《史记·秦始皇本纪》“太史公曰”引贾谊《过秦论》:秦始皇“不信功臣,不亲士民,废王道而立私爱,焚诗书而酷刑法,先诈力而后仁义,以暴虐为天下始”。于是人心鄙咎,风俗恶薄,结果戍卒陈胜、吴广揭竿而起,大秦的天下便倾刻瓦解了。秦人不行仁义,不讲孝悌,导致国家短祚的历史,成了后起的历代王朝汲取经验教训的反面典型。世之人乃有谓“百代皆行秦治政”者,亦可休矣!吕不韦纠集门客撰集《吕氏春秋》,其中对儒家学术多有引录,特别是其中两引《孝经》,为《孝经》成书于先秦提供了铁证;其《孝行览》全文保存了乐正子春一系的孝道学说 (或即《儒家者言》),从善服义,甚为难得。

汉兴,陆贾为高祖陈“秦之所以亡,汉之所以兴”以及“古之成败之国”的治乱经验,撰著《新语》,首陈“修内”、“治外”之策,力反秦人不尽孝养老的恶习,称赞“曾子孝于父母,昏定晨省”(《慎微》)的善举,儒家孝悌伦理重又得到提倡;其书屡引《孝经》,拨乱反正,独具前识。高祖信而用之,躬行孝悌,化成天下,奠定汉代“孝治天下”的基本国策,影响中国两千年历朝治政。后起诸君,也力行孝悌,皇帝谥号都带“孝”字。汉惠帝下令“举民孝弟力田,复其身 (免其徭役)”(《汉书·惠帝纪》);高后称制,则“置孝弟力田二千石一人”(《汉书·高后纪》),人们通过孝敬双亲、努力生产,可获秩比郡守的尊荣。文帝恢复传统养老制度,“置三老、孝悌力田常员”,并“赐老者帛”,诏书明确宣称:“孝悌,天下之大顺也;力田,为生之本也;三老,众民之师也;廉吏,民之表也。”(《汉书·文帝纪》)武帝还“表章六经”,置博士弟子,专精儒业;同时将高、惠以来的敬老勉孝措施,更加强化,务使“兴廉举孝,庶几成风”(《汉书·武帝纪》)。汉成帝并令后宫佳丽习读《孝经》《论语》,汉明帝令“期门羽林介胄之士,悉通《孝经》”。汉家皇帝除时常赐老者粟帛絮丝以养老外,还对七十以上者赐以“鸠杖”,持杖者可以入宫不趋,见恶可杖(《居延汉简》),三代养老敬亲的孝悌传统,又逐渐得以恢复,中国“礼乐之邦”、“孝治天下”的大致格局于此基本形成。汉代由于大力推行孝悌之道,因此国无弑君之祸,家少悖离之子,始自高祖,终于孝献,汉朝享有天下400余年,是秦汉而下历朝中得国最久的王朝。

魏晋六朝,天下纷纷乱世,民不堪命;又加“玄学”之士、魏晋流风,遗弃礼法,鄙视伦理,传统孝悌观念和儒家礼法遭到首度破坏,孝悌之道进入暗淡时期。然而父子大伦、母子至亲又何可废弃?阮籍“视礼法之士如裈中之虱”,然当他听到母亡噩耗时,犹“举声一号,吐血数升,毁瘠骨立,殆致灭性”(《晋书·阮籍传》)。“妙善玄言,唯谈老庄”的王衍,亦难免有亲子之情,“(衍)尝丧幼子,山简吊之,衍悲不自胜”(《晋书·王衍传》)。更有帝王卿相,虽然政权可更,国祚可改,而伦理天成,在所必维,如晋武帝、齐武帝、梁武帝等人,皆亲讲《孝经》,力倡孝悌,形成盛极一时的“皇家《孝经》学”现象,此为前代所未有,亦后来所不及。当时社会,由东汉树立的清议之风、正义之气,仍然行于人间,于是品题盛行,清议益兴,奖忠勉信,以惩薄俗,宣扬孝悌,以励君子,于是尽管天下纷乱、忠臣不再,仍有孝子顺孙日益辈出,南朝诸史因而有《孝子传》(或《孝德传》)创立,此亦孝悌夙成,伦理自化的效果。

隋唐的最高统治者,虽然在政权的争夺中难免凌父弑兄杀子之举 (如隋炀帝、唐太宗、武则天),但在获得政权平定天下之后,亦欲统一分歧了300余年的思想学术,整齐混乱了的风俗和礼法。于是他们广开学校,推行科举,再倡儒术,崇奖孝悌。科举考试既重视文才,也考察品德,并将《孝经》列入考试的“兼经”,唐玄宗还御注《孝经》,令天下“家藏一本”(《唐会要》卷三五)。还大力推举孝悌之人,由政府予以特别表彰,《新唐书》称“唐受命二百八十八年,以孝悌名通朝廷者,多闾巷刺草之民,皆得书于史官。”保证了孝悌伦理处于正统地位。是时虽然“三教并行”,但从唐太宗开始即是推尊周孔,以儒居首(《贞观政要》卷六,唐太宗谓:“朕今所好者惟在尧舜之道、周孔之教。”),于是唐人子弟纷纷多文雅卓识之士,天下闾里处处有礼顺孝悌之民,唐有天下,二十传达三百年,盖亦久矣。

宋承此制,推而广之,儒学之盛,亘古未有。特别是宋之君臣,提倡文教之治,注重个性修养,其君主“汲汲于道艺”,朝廷大臣“以经术为务”,士大夫和儒生“谈道德性命之学不绝”(《宋史·艺文志序》),于是宋代文治大昌,理学勃兴。开国之君宋太祖明诏:“人伦以孝慈为先,家道以敦睦为美。”(《东都事略》卷二)明确申令孝悌人伦。宋朝历位君王,修养都普遍较高,多能以孝悌相勉,特别是宋仁宗、宋孝宗,更是宋代诸君之典型,《宋史·孝宗纪》论曰:“宋之庙号,若仁宗之为仁,孝宗之为孝,其无愧焉,其无愧焉!”宋代设官分职首先强调劝勉孝悌。太宗颁布《文武七条》,在文条中明令“劝谕下民勤于孝悌之行,农桑之务”(《宋史·职官八》)。对地方官的要求,知府要“岁时劝课农桑,旌别孝悌”,县令要将“有孝悌行义闻于乡闾者,具事实上于州,激劝以励风俗”(《职官七》)。理学家虽有“存天理,灭人欲”迂论,然又提倡学行合一,孝悌伦理在宋代也得到及时提倡和施行,于是孝子盈野,忠臣满朝,正气在兹,斯文不坠。故当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乃有岳飞、文天祥等一大批忠勇之士,奋不顾身,尽忠报国,因之宋世得国三百有二十年。

西夏、辽、金、元,崛起化外,却渐染华风,接受儒学,纷纷以本族语言翻译《孝经》,作为引导国人士子“知仁义道德所在”(《金史·世宗纪下》)的经典,也成为教育亲兵营卫亦勇亦忠的常课(《金史·章宗纪》),一时之间,昔日弯弓射雕之民,渐渐成为彬彬有礼之士。

降及明清,无论是起于草莽的洪武皇帝,还是来自关外的清朝列宗,也都继承了宋元以来儒家教化和科举选士的传统,对孝悌之道益加表彰。明太祖朱元璋“起布衣,定天下,当干戈抢攘之际,所至征召耆儒,讲论道德,修明治术,兴起教化,焕乎一代之宏规”(《明史·儒林传序》)。既得天下,颁布“圣谕六言”:“孝顺父母,恭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无作非为”。又复科举以选士人,对中举之人发布红榜晓示天下,还由官方将中举消息传到举子家乡,“好生光显他父母”(《礼部志稿》卷七一),让士人深刻体味“立身扬名,以显父母”的荣耀。在明代,上有奖励孝悌的《圣谕六言》,下有劝勉睦邻的“乡规民约”,上以孝悌号令下民,下以忠顺报答上峰,父以孝悌教子,妇以忠孝勉夫,上下相劝,男女相感,一时形成“虽至贫,不肯弃《诗》《书》不习,至贱者,能诵《孝经》《论语》,知晓其大义”(杨士奇《石冈书院记》)的良好风气。

清朝崛起关外,却能接受儒教,迅速汉化。康熙皇帝颁布《圣谕十六条》,首以“敦孝悌以重人伦,笃宗族以昭雍睦,和乡党以息争讼,重农桑以足衣食”相号召。顺治、康熙、雍正、乾隆诸帝,或自著《孝经》御注,或更辑《孝经衍义》,或签注《圣谕十六条》,期待“内外内庶,父以教其子,师以教其徒,口讽其文,心知其理,身践其事”,庶使“为士大夫者,能资孝作忠,扬名显亲;为庶人者,能廑身节用,竟力致养。家庭务敦于本行,闾里胥向于淳风”(雍正五年《御纂孝经集注序》)。劝善勉孝,不遗余力。因此,明、清二朝政权不仅都维系有二百六七十年之久,而且两朝国力都曾经达到当时世界的最高峰。只因是时君主专制加强,以忠居孝之先,以忠君代孝亲之实,将传统的以亲亲为基石、移孝为忠的孝悌伦理,推落入“愚忠愚孝”的深渊,出现奴隶道德,“以理杀人”的消极现象,圣贤所制教孝劝善的《孝经》,也渐渐被后起宣扬愚忠愚孝的《二十四孝》所取代。明清时期又成了孝悌之道被严重扭曲的时代。

及乎近世,出于对明清以来“愚孝愚忠”的批判和反动,对传统文化普遍持否定和批判态度,温馨的“孝悌”之情也被彻底地歪曲和丑诋,以为传统道德只有毒素而无价值,教孝的经典《孝经》被视为“不值一读”的文化垃圾,真是风雅扫地,斯文沦丧,道德堕落,伦常败坏,悠悠二千年中华孝悌历史,于此再遭重创!本来具有正面教育意义的《孝经》也被迫退出淑世济人的历史舞台。一些地方和个人,一方面存在有亲不养,有老不敬的不孝行为,另一方面又出现扶老被诬,助老被讹等丑恶现象,甚至出现了“官员不廉,士人无耻,下民无赖”的严峻局面,这哪里还有《孝经》所说“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的影子!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或许是多方面的,但与20世纪以来过分地抛弃传统,过分地丑化孝悌,造成了“官无礼义之防,士无民极之操,民无廉耻之守”的后果不无关系。

三、孝子不匮,永锡尔类—— “孝思”

如上所述,中国自古有推崇“孝悌礼乐”的优良传统,这一传统始于尧舜,成于孔子,行于历代有识之君臣,而化于天下向善之士大夫以及庶民。孝悌礼乐可是说是中国特色,也是中国文化的基本特征。孔子继承虞夏商周以来“养老”、“尚齿”传统,撰著《孝经》,将孝悌之道视为实现“天下和平”的“至德要道”,孝悌可以统摄人类所有的美德善行,孝悌之道无疑成了“德之本”和“教之所由生”。这一理论,对二千多年来中国特色的“士君子”人格的形成具有重要作用。可惜秦人不行孝道,不施仁义,虽然能够扫平六国,武功高天下,却不能安定邦家,纯化风俗,故仅仅13年便亡其国祚。汉以后的历代有识君臣,意识到孝悌对于“安上治民”、“文明礼顺”的积极作用,纷纷实行“孝治天下”,使老有所养,长有所尊,于是孝子忠臣,层出不穷,太平盛世,一个接着一个,其国祚绵长,江山永葆者,代代都有。然而由于明清时期专制日甚,高压益严,于是“感恩爱亲”、“移孝作忠”的自然情怀,化作“愚孝愚忠”的枷锁,也使《孝经》蒙上落后愚昧的阴影。

《诗经》说:“孝子不匮,永锡尔类。”(《既醉》)孝悌本是人类固有的天然亲亲情愫,也是人类知恩图报的应有本能,经孔子总结上升为系统讲解“孝悌”伦理的《孝经》,再经历代儒者传播、明君提倡,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过“教民亲爱”、“天下和平”的作用。《孝经》以及“孝悌之道”,一直是影响中国人民性情、塑造中华文化特征的重要法宝,在浩浩2500年历史长河中,它们主要是以这种正面形象载入史册的。

只要有生命,就会有施有报;只要是人,就应知恩图报。对父母的感恩,对长上的忠顺,这就是孝悌,这是作为人——一个自觉的生命体必须具有的特性,也是指向“仁义”目标、通往“君子”境界、到达幸福彼岸的康庄大道,更是我们永远保持人的本质特征(“由仁义行”)所应当遵守的基本准则。重视孝悌,这是中华文化的重要特征,也是中华文化进行内部协调与群体和谐的自控机制。这种绵绵的亲情和悠悠的情思,也是凝聚我们民族团结统一的重要力量,是我们的文化在历经艰难磨砺之后仍然能够自强不息、焕发新生的原因所在。

《孝经》曰:“教民亲爱,莫善于孝。教民礼顺,莫善于悌。移风易俗,莫善于乐。安上治民,莫善于礼。”孔子亦说:“导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导之以,齐之以礼,有耻且革。”(《论语·为政》)历史经验证明,政刑行于已犯,礼乐施于未然,孝悌则禁于无形。只有将孝悌和礼乐政刑紧密结合,使孝悌礼乐先于政刑开展,社会才会亲爱团结,文明礼顺。如果说政刑是外在力量的强加,礼乐也有一个由外向内的教化过程的话,那么孝悌则是人们内在心灵的自我觉醒。万物发育离不开天地,人类生长离不开父母。人皆父母所养,人皆尊长所教,知恩图报,寸草春晖,此天地法则,人性本能,谁能逃于天地之间?谁愿异于人类此心?奉行孝悌就是报答父母生成长养之恩,也是反馈天生地长之德的需要。孝悌之道不仅仅是推行仁义礼乐的基本德行,也是在遵守天地之道的规律和准则。故《孝经》曰:“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父子之道天性也,母子之爱自然成。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牛羊尚知跪乳,孝乌犹晓反哺,何况万物之灵的人类乎!

天、地、人是谓“三才”。《易经》之道,“兼三才而两之。”《易传》又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人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系辞传》)阴阳、刚柔、仁义,实异名而同质,仁即阴、柔,义即阳、刚,人之德行实取法于天地。正是有了天、地、人三才之德的交互作用,才有了万物的顺利长养和繁滋。因此董仲舒说:“天、地、人,万物之本也。”为什么万物以三才为本呢?董子进一步解释说:“天生之,地养之,人成之。天生之以孝悌,地养之以衣食,人成之以礼乐。三者相为手足,合以成体,不可一无也。”(《春秋繁露·立元神》)孝悌就是感谢天地父母的生成之德,故人必须敬天法地,事父孝母。礼乐是自然法则在人类社会的体现,或是人类对自然法则的模拟,虽是人文精神,社会秩序,却也体现了天地的必然性原则和自然性规律。董子又说:“无孝悌,则亡其所以生。无衣食,则亡其所以养。无礼乐,则亡其所以成也。三者皆亡,则民如麋鹿,各从其欲,家自为俗,父不能使子,君不能使臣,虽有城廓,名曰虚邑。”(同上)遵守孝悌、礼乐,犹之乎需要衣食一样,都是人之为人的必备条件。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几者微也,希者少也。所去者何?所存者何?无非仁义,也无非孝悌礼乐是矣。故孟子又说:“舜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由仁义行。”(《离娄下》)舜之所以为舜,所以别于庶人,就在于庶人逐于物欲,舜则察明人伦,坚持孝悌为本的仁义之道,区别虽小,所成至大。试想,一个人连起码的报恩情怀都没有,连祖先的颜面都不顾了,他还会有所顾忌,有所奉献吗?还会敬天保民,敬祖法宗吗?还可能成为圣人,列入贤者吗?他必然是自我中心,自私自利,无所顾忌,为所欲为,贪天之功,以为己有,将生民忧戚,置之度外。如果人类不讲礼乐,就是不遵守自然秩序,不敬畏天地之道,他必然走向与天地为敌,与自然为敌,破坏环境,颠倒五行,落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国将不国的境地,他自己也落得独夫民贼、众叛亲离的下场。这是中华五千年文明史屡试不爽的历史事实,也是我们当今希望过文明礼顺生活,做知恩图报新民的起码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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