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金城关》方言运用的艺术技巧
2013-08-15霍忠义
霍忠义
(1.长安大学 文学艺术与传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4;2.长安大学 长安文化产业研究中心,陕西 西安 710064)
李西岐的作品《金城关》是一部十分厚重的长篇小说。小说以西北重镇兰州(金城)为背景,以西北名丑、金城秦剧团演员黄一鸣为主角,以黄一鸣及其岳父母几家人为主线,全方位地展示了浓郁的黄河文化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老百姓的喜怒哀乐,是一部饱含泪水的悲喜剧。作者李西岐将主角黄一鸣的身份设置为一名秦腔主角,可以看出其用心良苦。首先,秦腔这一戏曲剧种在西北五地区有着极为广阔的群众基础,是一种既可以在舞台上尽情挥洒又可以在田间地头恣肆宣泄的文化传播方式和心灵娱乐方式。其次,演唱秦腔时使用的都是当地方言,因此,与这一主题相统一,小说在语言上主要采用了陕西西府方言和兰州方言。方言在小说中的使用屡见不鲜,但是要用得巧、用得妙、用得恰到好处,却非要下一番苦功夫不可。用方言写小说的作家不在少数,但是能写好的却是极少数。陕西作家中最有名的3位作家:路遥、陈忠实、贾平凹对方言的运用都比较好。“路遥作品的陕北特色、贾平凹作品的商州特色、陈忠实和黄建国作品的关中特色”[1-2],一直为人所称道。尤其是贾平凹作品所具有的国际性影响力,可以证明其小说中的方言非但没有在作品传播中造成障碍,反而以“民族的即是世界的”这一特性广受赞誉。
最近,文化学者马未都在《文学方言》一文中指出:“京陕川湘这四个方言区过去最容易出作家。北京有老舍、王朔,陕西有路遥、贾平凹,四川有巴金、沙汀,湖南有沈从文、杨沫等等,他们的小说写得生动有赖于方言提供的营养。”[3]这对文学方言的地域性特征做了总结,而李西岐也恰恰属于陕西地区。由此可见,《金城关》中的方言有其深刻的溯源性特点。陈忠实在一次创作谈中谈到创作《白鹿原》时对方言的把握要领,很值得我们深思:“从文字表述上,让外省读者能感觉到百分之六十意思的那个方言,我才用。而从字面上让外省读者几乎感觉不到一半的意思,让读者感到莫名其妙的方言,我就坚决舍弃。方言是为了语言的生动性和语言的韧性,但你一旦叫外省读者读不懂,作家的写作意图就适得其反。”[4]在《金城关》出版后,关中特色方言与兰州特色方言的运用高手自然要加上李西岐。
《金城关》一书中的方言运用,涉及面广、使用量大,稍作梳理就可以看出,李西岐的高明之处在于既有方言单独使用,将方言和歇后语完美结合,又将方言与绝妙的比喻珠联璧合,不但让读者眼前一亮,更会让读者心头一动。因此,本文从以下3个方面分析《金城关》方言运用的艺术技巧。
一、方言运用精确、形象、有内涵
李西岐是陕西岐山人,后来长期定居兰州,因此,书中处处留有关中西府方言和兰州方言的影子。由此既可以看出周原文化对其影响之深,也可以看出他对兰州文化爱之真切。
比如“尕”,在全书出现的频率十分高。开篇就连续几次用到“尕手手”一词。写黄一鸣做梦:“尕手手妩媚地笑一笑,忽地飞起来,慢慢悠悠地漂浮在空中。”这是一个很典型的使用陕西西府方言之处,读者理解起来却很容易。尕可以分解为乃与小二字,依照会意字的特点,其含义也一目了然。当然,李西岐使用方言时具有这样的特点:既要让读者读得新奇,又要让读者理解得毫不费力。
再比如“凤翔改改卖水,只认得二分钱。”这句话含有一个在西府广为流传的故事:20世纪六七十年代在凤翔县北部糜杆桥乡马头坡,有一位农村妇女名叫张改改,以在村边卖水为生。她既憨厚又略显愚笨,不认识钱。二分钱卖一碗水,收钱时她搞不清一分、二分和五分的钱有啥区别。在别人的帮助下,张改改就手拿一枚二分硬币和收的钱比大小,一样大的就收,不一样的就不收。从此,她卖水一分钱不收,五分钱不要,专收二分硬币。天长日久,经过马头坡的人都知道那儿有个这样的张改改,她的名声越传越大,越传越远。“改改”成了愚蠢、无知的代名词,一时间成了人们饭后茶余的笑料。“笨得和改改一样”这句口头禅在国内不胫而走,后来“凤翔改改”便成了贬损人愚笨的代名词,在陕西乃至西北一带流传甚广。近年来很多人发现,其实张改改诚信经营、童叟无欺,是人们误解了她,并引发了一场“凤翔改改”是“愚笨”还是“诚信”的争论。可以说,凡关中人没有不知道这个俗语的,因此,将这一典故用到此处,产生了很好的艺术效果。
“朝里有人好做官,灶房有腿吃干面。”这也是在西北地区广为流传的俗语。其中“干面”就是西府方言。从字面意思看,其实读者完全可以理解这种面肯定是和“汤面”相对的,而不会认为这种面是干的。
“陈木楠惊愕得双眼似金鱼般鼓凸,哑口无言,瓷在那里。”“瓷”即是西府方言。其实西府方言多是雅语,有着久远的文化传承和深刻的文化内涵。此词就非常形象地表达出陈木楠呆若木鸡的形象:像又冰又硬的瓷器,实在传神。
“秦侃也跟风扬碌碡,说:‘陈教授,你想得高雅,咱只能是枣核扯板——两锯(句)子’。”这句中“跟风扬碌碡”就是西府方言,其实和吹牛皮是一个意思,但比之更为形象。碌碡是西北农村碾麦子用的大石头滚子,即便风再大,也不可能将它吹起来,所以该句极言说大话、说假话。而用“跟风扬碌碡”一词不但特别形象,而且极具地域性特色,用在《金城关》一书中,实在是再恰当不过。
从以上几个例子可以看出,李西岐之所以对西北生活熟悉、对西北方言运用娴熟,说到底是对西北文化的挚爱和对自身文化系统的一种深深眷恋。
二、方言和歇后语的完美结合
歇后语是中国人民在生活实践中创造的一种特殊语言形式,是一种短小、风趣、形象的语句。它由前后两部分组成:前一部分起“引子”的作用,像谜语;后一部分起“后衬”的作用,像谜底,十分自然贴切。在一定的语言环境中,通常说出前半截,歇去后半截,就可以领会和猜想出它的本意,所以称为歇后语。歇后语是俗语的一种,多为群众熟悉的语言。歇后语具有鲜明的民族特色和浓郁的生活气息,幽默风趣、耐人寻味,为广大人民所喜闻乐见。
李西岐小说中的歇后语具有鲜明的西北特色,或者说他用的是以方言为主要元素的歇后语。在《金城关》中,歇后语的用量不但大,而且都恰到好处。有时,在人物对话中会出现一连串的歇后语,给读者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并且十分“爽”。歇后语基本上有两大特点:一是幽默风趣,二是暗含讽刺。在《金城关》中,歇后语的两大特点被发挥得淋漓尽致,也饱含着作者的良苦用心。该书刻画的是一群普通人,有句话如此说:“穷人想哭的时候也是笑的。”这话揭示出中国普通人的真实心态,即便生活再苦,也总是乐观面对。所以,李西岐以歇后语写出了中国,尤其是西北地区普通人的生活现状和真实心态。下面举几个最为典型的例子。
“精尻子撵狼——胆大不知羞。”这条歇后语在西北地区很流行。“精尻子”就是西府方言,意为光屁股。这句话形象生动,且妙趣横生。李西岐正是利用自己对方言式歇后语的熟稔,成功地在小说中营造出通俗与趣味的氛围。而这样的氛围显然与小说的主旨十分契合。
“瓜娃子打糨子——胡粘呢。”瓜娃就是西府乡村方言,意为傻瓜。西北地区农村人粘东西时以面粉和水做成糊状再加热,这样就做成“糨子”,这个过程叫“打糨子”。显然,这也是一句带有强烈讽刺和幽默的句子,讽刺人的愚笨糊涂。讽刺人愚蠢的汉语很多,惟其精妙,不但令人过目不忘,而且可以让人在大笑中反思。好的歇后语不但语言巧妙、寓意深刻,而且字里行间透露出兴味盎然的生活情趣和深刻的民俗学特征。
“尿下尿用箩隔(过滤)——过得细发的很。”此句“用箩隔”和“细发”等词都是典型的西府方言。“用箩隔”就是用箩筛,是指西北地区农村的一种传至千古的生产方式,一般夏收时都要使用。随着农业机械化的实现,这样的生产方式越来越少,但是,对于曾经经历过这种生活的西北人,读之会亲切无比。“细发”即细致,可以形象地理解为精细如发,所以即便只看字面,意思也一目了然。这句话用在小说中,让人不禁反复咂摸,心潮涌动,难以自已。
诸如此类的方言式歇后语在李西岐小说中不胜枚举:“冷棒睡石板——凉怂凉到家了。”“凉怂”也是典型的西府方言,意即“傻瓜”。“狗娃蹲在粪堆上——装大狗呢”、“十有八九是猫咬尿泡——空欢喜一场”、“涝池里泡馍馍——搪大了”都是典型的方言式歇后语。
李西岐对歇后语的青睐应该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与这本小说的内容相扣,歇后语是一种很取巧的表达方式,语言简练且意味深长,很适合表达含蓄的意境和感情;二是对这种流传于民间的艺术形式的熟悉与热爱。
三、形象幽默的比喻中的方言
以方言为基础的形象幽默的比喻是该书另外一大艺术特点。以幽默的比喻著称的钱钟书《围城》被多位学者论及。《金城关》中精彩的比喻句子也比比皆是,处处透露着机智和风趣,作者自己曾经多次谈到:“我以为,反复阅读大师们的力作,自然会在自己的作品里有所显示。《围城》是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借鉴或者模仿钱先生的小说笔法,作为一个后学,当然是必须的功课。只可惜自己才情不足,可能有些蹩脚罢了。”虽然作者谦虚,但不可否认的是《金城关》中的比喻确实深受《围城》的影响。
“矫情是矫情的独木桥,眼泪是眼泪的羊肠道”,这句奇妙的比喻是套用顾城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一改用,就具有了西北特色。西北地区多山,自然少不了“独木桥”和“羊肠道”,所以,即便是“移用”,用得巧妙也不容易。李西岐虽然离开农村很多年,但是他的小说处处透露出对曾经经历过的农村生活的关照,这从一个侧面说明,那些滋养过我们的水土最终会内化到我们的情感世界,并永生难忘。
该书比喻之多、比喻之妙、比喻之乐,常常让人忍俊不禁,有种喘不过气的舒服感。比如:“吃羊要吃羊肋巴,亲嘴要亲姑娘家。”“羊肋巴”是西北方言,就是羊排。前者系生理需求,后者基本上是心理需求,将两样需求扯到一起,并使用起兴的手法,就产生了奇妙的效果,这是作家家乡话里透出的智慧和幽默。
再比如:“黄一鸣心里烦躁得像翻滚的一锅热油。”这就是以俗喻雅,以通俗之油锅比喻心情之烦躁;黄一鸣欲哭无泪,欲悲无伤,连连叹气道:“我的陈爷啊,你能把我的牙气成骨朵节。”“把牙气成骨朵节”也是西府方言中的常用语,此处刻意明晰“牙”和“骨头”的界限,产生了幽默的效果。“兴奋得整夜睡不着觉,烙了半夜烧饼”,这句比喻的地方特色尤其鲜明,而且与作家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西北农村冬季睡土炕,都是用柴火烧热,人睡在炕上,经常会被烤得辗转反侧,这是一种真实的生活体验,而西北农村妇女烙饼时也是不停翻转,防止烤糊。将这样的两样生活体验结合到一起,就有了上述巧妙的比喻。可以说,没有这样的生活体验,肯定不会写出如此奇妙的比喻。
“三人一起笑起来,村长几乎是踩着笑声的尾巴,疾步进了门槛,大声吆喝说:‘看来事情弄成啰,看把你们高兴死了。’”这句里“踩着笑声的尾巴”是极大胆又极富想象力的,没有点智慧,恐怕写不出这样的句子。比如,“肉贩子一手执刀,一手执棒,相互摩擦得吱吱作响,多半脸儿哭,少半脸儿笑,答道:‘今早刚从批发市场拉回来的’”。我们可以揣测此语来自歌词“一半脸儿哭,一半脸儿笑”,但是作者又做了极大的发挥,将一个普通的商贩面对个别无良城管的尴尬和痛苦清晰地表达出来。语境至此,没有长期的阅读积累,没有阅读后的深思反刍,没有坚持不懈的练笔,没有飞扬的情思,很难写得出来。
“杭州的西湖美景甲天下,若比起来,扬州的瘦西湖是儿子,金城的小西湖只能算是孙子辈了。”以湖之大小、湖之名望、湖之历史给湖排起辈分,实在精妙到家。此句除了比喻,还隐含着拟人手法。多种表现手法的综合运用,说明作者学养之深。
“孔守道浮躁得似春月里的叫驴,在屋里来回绕圈儿。”此句中的“叫驴”一词也是西府方言,仅这一词,“孔守道浮躁”就表达得严丝合缝、栩栩如生。
“马老汉双手紧攥着黄一鸣的手,铆足劲摇晃,黄一鸣右半个膀子都能体会到过分崇拜的酸痛,心里暗暗叫苦,佩服老汉的手劲,竟然比大领导的还有力度。”这句让我们又看到了钱钟书的影子,不得不佩服作者文学语言功夫之深[5]。
四、结 语
由于作者李西岐有较好的传统文学修养及冷静观察的小说家功底,又涉猎书法、美术、音乐、戏剧等诸多领域,且多有建树,因此该部小说中社会生活和人生百态包容量之大就不会令人吃惊。《金城关》出版后,很多读者好奇地问作者在兰州生活了多少年,作者的回答是:“一个有出息的小说家,必须具有对生活敏感的观察能力和透彻的理解能力。假如没有这一点起码的功底,确实应该考虑干点别的营生了。鸡即使在黄金堆上刨来刨去,它的眼里仍然找寻的是粮食;猪卧在墙头底下,闭眼静思,它也永远成不了哲学家。”这句话十分深刻,也特别耐人寻味。
[1]霍忠义.村庄的“生存寓言”:黄建国小说研究论集[M].西安:太白文艺出版社,2010.
[2]谢慧英.小村庄,大天地:关于梅庄的“生存寓言”:论黄建国短篇小说集《谁先看见村庄》[J].2005,7(3):80-86.
[3]马未都.文学方言[EB/OL].(2011-03-03)[2012-10-11].http://blog.sina.com.cn/s/blog_5054769e01017 vox.html?tj=1.
[4]陕西作协创联部.韩怀仁长篇小说《大虬》研讨会纪要[J].陕西文学界,2010(6):33-40.
[5]魏珂.改革大潮下的金城关:读李西岐长篇小说《金城关》[J].飞天,2013(6):125-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