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李一清小说的悲剧意识
2013-08-15陈江茹王远舟
陈江茹, 王远舟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2)
20世纪90年代盛行一时的乡土小说创作中,李一清是巴蜀地区乡土文学不能忽视的一位作家。他的小说主要是探讨中国农村在现代化进程中所面临的困境,体现中国最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在创作中人道主义情怀得以体现。同时,浓郁的乡土情结贯穿于文本中,不同于其他乡土作家的乡土情结的表达,带有一丝丝悲剧色彩。本文拟从以下三方面分析李一清作品的悲剧意识。
一、悲剧人物的形象塑造
悲剧理论是由王国维引入中国的舶来品。悲剧意识最根本的是对自由意志本身自相矛盾的意识,是对人在自由与必然的对立中所遭遇的悲剧性命运的感受和认识。鉴于中国文化传统和中华民族自身的发展,中国现当代作家对于悲剧理论的相关认识有着鲜明的独特性。相对于国外悲剧人物的高大尊贵身份的塑造,中国悲剧人物的重心在于芸芸众生。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历史中,作家们塑造了一批批典型的悲剧人物形象,而这些人物恰恰是最普通平凡的人,如张爱玲笔下的曹七巧,王安忆笔下的王琦瑶等等。相应地,李一清乡土小说中的悲剧人物是置身于中国社会最底层的农民。
李一清的成名作《山杠爷》中的山杠爷秉承传统礼教的“仁义礼信”,行使着封建“家长制”的权威来建立稳定良好的社会秩序,为当地老百姓创造了和谐的生活环境,所以他受到了乡亲们的爱戴与尊敬。但是因村民强英吊死在他家门前,上面派人下来审查,给平静安稳的村庄带来了一次次变故,也将山杠爷推上了被法律制裁的道路。山杠爷的悲剧在于他本性善良并一心想为人民办事的美好出发点,却因某些做法不当触犯现代文明中的法律规范招致杀身之祸,人性的美在现代文明冲击传统文明的刹那黯然失色,人的价值在此时此刻遭到沉重的毁灭。《农民》中的牛天才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有着农民最朴实的生活热情,随着新时期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施行,在某种意义上农民有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成了土地的主人。以牛天才为代表的农民从此对生活产生了巨大的希望与激情,但是新时期某些政策施予的压力以及基层组织的不合理领导,拥有土地的人们纷纷从农村“逃”到城市,从冷漠的城市又“逃”回农村,这种“离开——归来”预示着这类人坎坷不公的命运。牛天才不仅以一种“反抗者”的姿态去不断抗争残酷的现实,而且以一种“反思者”的姿态去思索对“土地”的爱与憎,以及对“土地”作出的选择。《木铎》中父亲的命运似乎有着一种遥远而古老的神秘性,从生下来就注定进入命运的怪圈,性格中的懦弱善良浸入骨髓,但是在木铎声声的警醒与祖母不断的鞭策中锻造坚强不屈的民族性格,觉醒内心懦弱平庸的意识,摆脱荒唐残酷的命运,整个过程中产生了连绵不断的悲剧意识。
二、悲剧人物的悲剧指向
李一清笔下悲剧人物的悲剧性并不是单纯地塑造典型的悲剧人物,而在于悲剧人物的悲剧指向。第一个悲剧指向在于作者专注于传统与现代之间较量的刻画以及对传统文化形成的哲学反思。在中国现代化的进程中,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冲突一直是乡土文学永恒不变的主题。在现代文明的狂飙突进中,传统文明的某些肮脏丑陋必然阻碍人类社会向前推进,而传统文明中的健康向上以及充满美的一些东西也会或多或少地消失。山杠爷就是传统文化的牺牲品,在现代文明诞生的法制思想和法律规范的约束下,对山杠爷乱用私刑侵犯人权作出相应的法律制裁,这不只是对现代文明维护人权的一种宣扬,更多的是批判封建专制的遗留思想,延续了鲁迅对于“国民性”的批判精神,以及对传统文明的深刻反思。《农民》中的牛天才执着于传统农耕文明的文化根基——土地,他对“土地”怀着一种神圣崇拜和深沉的爱,预示着他对传统文化固有的情感依赖,对代表着现代化的城市文化有着与生俱来的抵触情绪,从被迫逃离“土地”到城市寻求生存的空间,再到被城市冷漠地抛弃,回归农村,兜兜转转一圈,回到起点。这种现实的残酷性与自身不断反抗争取生存权利所昭示的生命力的强大形成对立,这种对立的斗争明显地带上了悲剧色彩。所以,在传统文明不得不让位于现代文明的现代化进程中,山杠爷和牛天才这种平凡普通人物的悲剧性结局往往打上了时代的烙印,时代赋予了他们浓烈的悲剧色彩。
另一个悲剧指向在于所形成的人的价值的毁灭和“美”的破灭的审美意识和人生态度。个人与民族深陷困境挣扎,人处在与世界外部一切力量的抗衡中,外部力量的难以超越和自身认知能力的局限所产生的悲剧性感受,人类面临生存的困境所展现的反抗和挣扎的人生态度。李一清小说笔下悲剧人物折射出对时代的一种无力感和人生的荒谬感,追求积极健康向上的人性生活方式而不能,生命存在的尴尬与荒唐揭示了人性悲剧的意义所在。《木铎》伴随着整个中国社会的变迁,展现一个大家族的兴起、成长到衰败的历史过程,家族的诞生充满了原始的农耕文化气息,圈地生子促进家族的发展,前三代先人都是目不识丁的粗人,自第四代借助所谓有着文化因子的女人来传宗接代,试图培养浓厚的文化底蕴,如《里氏家训》里所宣扬的仁义伦理观,到祖父和父亲与生俱来的文弱书生的懦弱,似乎丧失了先人勇猛刚强的血性,为重拾先人的血性,祖母对祖父和父亲进行近乎变态式地讽刺、抽打以及鞭笞。祖父在战争的磨砺中不断锻造出自己的血性和勇猛的力量,但是也暴露了人性丑恶的一面,甚至让祖母怀疑祖父的蜕变是否有意义,人性“美”的破灭使生命在命运面前永远显得渺小与无助,人的价值与意义没有获得努力抗争应该赢得的尊重。父亲的成长是对命运的又一次服从,但也是又一次抗争。父亲并不像祖父,在获得强大力量的同时,并未对过去选择遗忘。他的蜕变不仅表现在血性男儿的蜕变,更是内心的一次次反复斗争与思索,让生命处于一种灵魂不断被拷问的过程中,所以最后选择自戕来结束这个家族铎人可笑荒唐的命运。父亲自戕的这种结局暗示父亲本身对于命运的自觉抗争,自我意识的凸显唯一一次在命运面前占据了上风,以生命残缺的审美意识揭示了悲剧意义所在。
三、悲剧意识书写的意义
李一清的悲剧意识建立在当代背景下,怀着对人类生存环境与未来发展的强烈隐忧感与危机感,通过对人与社会、自然的对立关系的深刻体察,认知与精神上的超越,肯定对生命现实的抗争,丰富乡土情结的表现方式,深化对传统文化的反思。
李一清在小说创作中强调对现实人生的批判与思考,挖掘个体生命存在的价值。“悲剧全在于对现实灾难的反抗。陷入罗网中的悲剧人物奋力挣扎,拼命想冲破越来越紧的罗网的包围而奔逃,即使他的努力不能成功,但心中却总有一种反抗。”①《木铎》中对祖父和父亲作为“人”的刻意重新塑造,祖父和父亲的成长其实是作者对中华民族在近现代化过程中发展的一个缩影,祖父和父亲由于外界和祖母施予的压力不断地朝着“强大”发展,实现个体生命对现实的抗争与超越,也是个体生命对民族意识的一种强有力的参照。《农民》中的许多农民面对现实的困境时作出不同的选择:有的人进行命运的反抗,如牛天才进入到城市而遭受的身体和心灵上的折磨,上演了底层人民在城市中生存的艰辛与无奈;有的人选择逆来顺受,如陈兴不愿也不敢逃离农村,过着清贫的日子,间接地认同并习惯与苦难并存。无论是反抗还是逆来顺受,都无可奈何地揭示出这些人物的悲剧性,更可悲的是在勇猛地进行反抗之后还是找不到生命的出口,回归到原点,蕴含了对生命的讽刺与荒诞性的揭示。
贯穿李一清小说始终的是刻画现代与传统之间永恒的较量,这也是乡土文学永恒的主题。作为一位乡土作家,对自己生长的那方乡土总是带着独特的敏感情绪,而这种敏感情绪就是根植于作者心中的乡土情结。书写那些普通人民的平凡人生,观照他们充满困惑和悲伤的情绪世界,浓郁的乡土情思融化进笔下人物的生命体验。如《木铎》中“我”去努力修补家谱,对木铎的近乎怪异执着的追寻。更具代表的是《农民》中那些农民们,他们多么热爱那片土地,那不仅是一种物质财富的象征,更是他们的一种精神信仰。终其一生都围绕着“土地”在转,最后还让牛天才悟出一个道理:谁都可以背叛我,但是土地不会。对于家园的固守是为了安放不安的灵魂,朴实而真诚的人生经验归结于土地的神圣化理解,将土地置于精神信仰的高坛,是李一清乡土创作中的一大鲜明特色,但是其中与土地之间的爱恨纠葛缠绕于那些人物中,那是因为李一清的乡土情结在作祟。
在李一清的悲剧意识中所体现的强烈反抗精神鲜明地带有一种理性深邃的哲理思考,就是对传统文化的反思。在现代文明的推进中是以城市文化为核心,城市文化随着城市化推进而逼近乡村之际,二元经济结构文化处处显露对乡村文化的文化优势与文化特权,二元经济社会文化结构使乡村处于一种尴尬的境地。同时,历史的发展与进步必然以牺牲某些道德和文明为代价,有人认为“艺术家或具有艺术气质的思想家确信是历史的前进导致道德的退化,美德的丧失”②。
作为乡土作家的李一清总是对传统文化怀着一种饱含深情的宽容与理解,试图寻找传统文化的中坚力量来与强势的现代文明作斗争。对传统文化的这种反思就是对于传统文化的坚守,这种坚守本身具有了刻骨铭心的悲剧意识,比角逐经济的发展和物质的享乐更有实际意义和终极价值。《木铎》中有对传统文化的大量书写,整个家族浸润在传统文化的内蕴之中,祖父背弃最核心的传统文化的仁义礼信,遭到了祖母荒唐的预言,父亲固守最本质的传统文化内蕴,战胜了命运,从而赢得生命的尊敬。《农民》中的牛天才虽然没有多少文化知识,但是对土地以及对生命的体悟显现了人类最有思想的刹那,比如对土地怀着一种深入生命意识的敬畏,恐怕许多知识分子都无法企及这种意识。
注释:
①朱光潜.悲剧心理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06.
②陶东风.社会转型与当代知识分子[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9:12.
[1]孙函.论四十年代乡土抒情小说的悲剧意识[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2011.
[2]牛冬梅.王国维与中国现代悲剧意识[D].北京:清华大学,2004.
[3]刘浩.论中国文化的悲剧意识[J].延边教育学院学报,2007(10):4-7.
[4]马晖,王万鹏.民族、文化、生命悲剧意识的交织——中国现代文学悲剧意识的精魂[J].青海社会科学,2012(5):151-155.
[5]刘虹利,孟繁华.感悟与发现——李一清的“乡村中国”[J].当代文坛,2011(6):64-67.
[6]李一清.农民[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
[7]李一清.木铎[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