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巴塞尔姆小说《气球》看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的审美嬗变
2013-08-15张蕾
张 蕾
(福建中医药大学外语教研室,福建福州 350108)
一、后现代语境中的小说创作
作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社会、文化、经济环境的产物,美国后现代主义颠覆了传统小说的文学思想与创作技巧。该思潮所奉行的无等级秩序和非中心原则等美学观点与意识形态,使文学创作无不折射出精神荒原的支离破碎,结构与意义的消融使文本永远处于一种动荡的否定和不确定中。由于受到民权运动、越南战争、社会暴力、种族冲突、失业攀升,尤其对上帝与宗教信仰的逐渐消亡等影响,后现代主义时期出现大量表现反抗、怀疑与迷茫的实验派作品。正如理查德·切斯(Richard Chase)在《美国小说和传统》(The 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中所述,“较之拯救与和解,美国人似乎对于外在善与恶的斗争所产生的闹剧以及异化、冲突与混乱等激进形式所蕴含的审美可能性更感兴趣。”[1]面对时代的剧烈变革,现代生活以及个人与社会关系的日趋复杂,传统的文学形式已经不能满足人们新的表达需求,实验派文体应运而生。后现代小说创作者将主宰当前思潮的事件作为创作主题,以其“深刻的思想内涵和开阔的视角,在观照历史中透视现实,在文学创作中映射社会”[2]。
于是当代美国短篇小说成为了一种认知的载体,具有影响美国社会行为与道德的能力。随着传统社会结构和态度的瓦解,随着二战后美国的道德界定受到了美国人所经历的艰难现实的挑战,小说的形式变革容纳了新的视野,语言也史无前例地变得岌岌可危。按照整洁的时间顺序叙事方式让位于碎片化与扭曲,对于环境与人物全方位的描述变得狭窄而模糊,语言的实质与其表达能力也需要三思。20世纪60年代中期,以法国哲学家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学者提出对于真理的一切定义与描述都是主观行为,只不过是人类思想的产物,真理本身存在相对性,个体对于现实的理解是深受其所处文化背景和所属社会群体影响的个体构建过程,其阐释都不可避免地存在差异性和合理性,因此接受事实构建与解释多样化的合理性成为后现代主义所奉行的准则。
作为美国后现代主义作家的典型代表人物,唐纳德·巴塞尔姆(Donald Barthelme,1931—1989)运用了大量后现代主义哲学观及文学创作手法来颠覆当代个人与社会的传统价值观,其光怪陆离的短篇小说世界折射出后现代主义思潮对题材、文字与世界之间相互作用又处于不断变化的现象的阐释。与传统小说中以作者为中心的叙事连惯性和语言系统的稳定性相悖,巴塞尔姆摈弃了传统作家孜孜以求的超越性、客观真理与永恒性,否定了文本等级二元论和真理的存在,并质疑了语言构建现实的能力及西方玄学主义倡导的意义构建方式,倡导通过建立起全新的文本解读意识形态,达到最终的释义自由。其短篇小说名作《气球》(“The Balloon”)堪称典范,看似荒诞戏谑的文本下无处不暗藏着后现代主义逆流。
二、后现代主义的隐喻——不确定性原则
小说讲述了一个离奇而又简单的故事:纽约45个街区上空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气球,几乎覆盖了城市的天空。这一令人难以置信的巨大物体的出现,立刻引发了人们的各种反响。叙事者用了7页左右的篇幅来描述来自公众与评论家的讨论:有些人觉得气球有趣,有些人在争论它的意义,有些人认为欣赏它更为实在;孩子们在气球上奔跑、翻滚、跳跃,另一些人则心存胆怯,对它缺乏信任;有人说气球是对曼哈顿天空的玷污,而有人却把它当作振作精神、鼓舞勇气的体验;有些人开始了秘密实验,想要让它离开,更有些人甚至萌发出古怪的念头,比如希望能将自己消失在气球中,或将气球吞食殆尽;有人声称感受到了气球的庇护和前所未有的温暖,而气球的敌视者们则感到压抑和承重。“像是一个气球代表着人们终生对气球的思考”,每个人都按照他们特殊的参照框架“随心所欲地发表了各种不同的观点”[3]。现实与超现实的交织随着气球的膨大愈发荒诞,这一突然出现在现实空间中的一种超现实幻象引发了纽约人想象的狂欢。正当读者对于种种关于气球存在的真实性和合理性进行天马行空的想象与激烈争论束手无策时,文章戛然而止,叙述者这才娓娓道来:“我在气球下,趁你从挪威返回之际和你相会,你问气球是不是我的,我说是的。我说,那气球就是某种自发的自我暴露,这和你不在时我感到的不安以及性生活的丧失有关。而现在你去贝尔根的旅行既然已告结束,那么这也就不再需要和适用的了”。他收起了气球,“等待着另一次不幸时刻的到来,或许,有时,我们相互发火的时候”[3]。
小说精湛之处在于巴塞尔姆对人类理解符号需求的戏谑,以及对那些用来描述气球并减轻人们恐慌的科学术语的讽喻。仿效20世纪六七十年代纽约艺术馆中的环境与概念艺术形式,小说呈现给读者一个自我指涉的物体,给予公众无限遐想但同时又拒绝任何最终定义。全文仅是对于现实的解读和理解过程的叙述,并无确定的实质。气球是话语者自我感受的个体表征,存在合理性并不断地拆解着形而上学的中心和本源。由于话语者的经验交流必须以意象或语言为载体,气球本身已经超越了文本中情感的象征,从字面和象征意义上脱离了生活,成为了具体的存在和隐喻。犹如小说、文字与生活,在气球无限膨胀扩张的过程中,我们亦可不断言其归属与特征。随着不同反应的出现,人们对气球意义的探寻不断地生成、转换、消解,最终否定了超验中心的性质。小说中的人物与读者一起成为了艺术的创造者,他们根据自己的参照体系,构建、操纵、拒绝或是游戏于气球带来的体验中。
当意识到有限的术语无法表明气球无限的意义时,叙事者描述了气球给公众带来的欢乐和自由:“一开始,关于气球意义何在的问题,也有相当的争论,但随之这种争论就冷却了下来。我们懂得了不要老是追求意义。现在,除非涉及到最简单、最安全的现象,人们几乎不再寻求什么意义了。大家都认为,既然气球的意义是永远无法绝对弄清楚的,进一步讨论就毫无价值,至少与有些人所采取的行动相比,缺乏明确的目的性。这些人在某些街道上,将各种绿色和蓝色的纸灯笼挂在气球暖灰色的底部,或者趁机在气球上留言,宣告他们可以有些失常的行为或愿意结识朋友”[3]。气球在各种议论中已丧失了客观性,成为了符号或是象征,文字和隐喻的参照框架之间的隐含关系引发了各种解释,但无一具有确定性。艺术应该带来的是自由的愉悦,而不需要精确的解释。气球的吸引力在于它永恒的不确定性,使试图揭示其意义的人们感到困惑。正如文中所述:“气球这一改变自己形状的变化能力非常有趣,尤其对于那些生活方式呆板,欲变而不能的人们而言。气球在其22天的存在中,以其随机的变化向人们展示出,他们可能会错断自己所在的位置,这与我们脚下实实在在的长方形的道路截然相反。”[3]
三、后现代主义的文本特征——碎片化艺术
犹如一幅抽象派画作,小说中浮现的界定性要素是其与传统小说等级结构大相径庭的种种趋势。故事并非按照开端、发展、高潮和结局式的线性发展,零散的情节碎片随意地拼贴并置,读者无法探究主次。频繁视角转换以及错综复杂的故事线索使作品呈现出纷繁的断层意象,不动声色的叙事、稀少的背景信息以及模糊的人物形象进一步推翻了主题与中心的存在,将文本意义诠释的无限可能性与多样性交给了读者。气球柔软多变的形状与其所覆盖的城市中摩天大楼的分明棱角形成强烈反差,恰似文本意义的延异与固定的形式之间的对比。评论家托尼·坦纳(Tony Tanner)描述道:“气球就像一件形式自由的艺术品,柔韧可塑并且稍纵即逝,代表了巴塞尔姆和其他许多美国作家所感兴趣的艺术形式,是一种在僵化的环境中嬉闹的幻象。”[4]
巴塞尔姆在小说中汲取了大量现代文明中零散的片段,如广告图片、市井俚语、陈词滥调、插科打诨、诙谐模仿,以达达派手法将其随意嵌入文中,从而消解中心涵义或是稳定的主题。这些语言碎片犹如被“放进意识的万花筒中翻转,语言意义在翻动中不断变化”[5]。正如气球摆脱了地球引力的控制悬浮于空中,小说也摆脱了现实主义的制约,离真实性与客观性越来越远。
批评意见各说不一:
庞然大物
竖琴
XXXXXXX与更暗的部分的某种对照
内心深处的欢乐
又大又方的角落
迄今一直指引着现代气球涉及的保守的折衷主义
异常的活力
温暖、柔软、懒洋洋的通道
为了蔓延的特性而失去了统一性么?
灾孽!
猛嚼![3]
随着主体中心地位的丧失,消弥了主体意向性的巴氏小说解体为张狂的碎片,各种游移着的文字堆砌,各类随意的倒错、断裂和拼贴驱逐了传统小说的完整性与连贯性,不断引发了读者视觉上的混乱感和意义上的荒谬感,文本中充斥着的尽是能指的不尽游戏,始终不见的却是终极意义的彰显。这样一个充满错位感的文本开放体,更加真实地映衬后现代社会中人类思维的多元化特征,读者必须放弃信息累加式的直线形追加阅读方式,转而积极地参与作品的重构过程,通过观察、揣测、领悟,将这些碎片组合成认知的框架,赋予文本意义。巴塞尔姆曾这样声称,“碎片是我信赖的唯一形式”[6],这一创作手法在其短篇小说代表作《在托尔斯泰博物馆》(“At the Tolstoy Museum”)、《鸽子从宫中飞出》(“The Flight of Pigeons from the Palace”)、《大脑损伤》(“Brain Damage”)、《玻璃山》(“The Glass Mountain”)《情感》(“Affection”)中皆体现得淋漓尽致。文本中突兀而立的众多碎片旨在以一种无序的文学形式来凸显后工业社会的凌乱和混沌,凭吊一个没有权威的时代,一个消解了同一性的时代。正如文学评论家迈克尔·柴特林(Michael Zeitlin)所述:“我们生活在碎片之中,透过碎片观察,当然生命也终将随风飘散;我们又有什么理由不用碎片的方式来强调这种奇怪的断裂甚至是更为令人费解的并置呢,它们正是我们当代生活体验的一部分。”[7]
四、结语
透过零散无序的碎片式记叙手法积聚起来的语言符号以及超现实的荒诞并置,小说《气球》“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内部形态、结构及其叙述本身”[8],极好地诠释了后现代主义的不确定性审美特质。著名文学评论家伊合布·哈桑(Ihab Hassan)在《当代美国文学》(“Contemporary American Literature”)中评价巴塞尔姆时说:“他尝试用非线性的叙述和荒诞主义的技巧写作……但同时他坚持对于一个疯狂脱节世界的责任感。”[9]这位后现代文学巨匠充分运用了后现代主义哲学理念来反抗固有的意识形态本体中心化,唤起人们对于既定的传统西方思维和诠释方式的深思。在其看似离奇虚无的文本游戏中蕴涵着深刻用意,他的分裂文本折射出了一个破碎的后现代外部世界以及芸芸众生的颓废与迷失,是后现代主义文学审美嬗变的缩影和写照。
[1]Chase Richard.The 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M].New York:Doubleday Anchor Books,1957:83.
[2]金莉.20世纪末期(1980—2000)的美国小说:回顾与展望[J].外国文学研究,2012(4):87.
[3]金学勤.气球[J].外国文学,2001(3):6 -8.
[4]Tanner Tony.City of Words:American Fiction 1950 -1970[M].New York:Harper and Row,1971:405.
[5]虞建华.巴塞尔姆兄弟的文字绘画与后现代美国肖像[J].当代外国文学,2012(4):84.
[6]奥哈拉.唐纳德·巴塞尔姆:小说的艺术[J].巴黎评论,1981(80):200.
[7]Zeitlin Michael.Father- murder and Father- rescue:the Post-Freudian Allegories of Donald Barthelme[EB/OL].(2007-09-28)[2008-02-04].http://www.jessamyn.com/barth/freud.html.
[8]陈世丹.论后现代主义小说之存在[J].外国文学,2005(4):32.
[9]张震久.破碎的艺术——谈美国后现代反小说的支配性艺术特征[J].国外文学,1999(1):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