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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的裘德》中母亲形象的缺失

2013-08-15王明娥

文教资料 2013年19期
关键词:无名的裘德裘德悲观主义

王明娥

(湖北经济学院 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 430205)

英国伟大的小说家哈代处于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的转折时期,经历了英国从宗法制农村社会向现代资本主义的演变,对于世世代代以土地为生的农民来说这是一个痛苦的失去家园的过程。哈代小说创作的阶段性忠实地描绘了这一痛苦的过程:从田园牧歌的浪漫到宗法农村遭受破坏的无奈再到破产农民的悲观无望的命运,其中流露出的悲观主义思想曾经被众多的批评家从各个方面分析指出过。但是哈代似乎并不认为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在诗集《晚期和早期抒情诗》的序言中写道:“所谓悲观主义实际上只是对现实的探索,只是为了改善人们身心的第一步。要改善这个世界,就得正视世道的丑恶。也就是说,要观察现实,并在观察的过程中逐步认识现实,不加掩饰,同时着眼于争取最好的结果。”(引自张中载 《托马斯·哈代思想和创作》,P168)学界也有声音认为哈代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笔者认为处于小说创作后期的哈代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这可以从哈代最后一部小说《无名的裘德》得到印证。正如弗吉尼亚·伍尔芙所言:“《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所有作品中最痛苦的一本,也是唯一我们有理由指责为悲观主义的。”《无名的裘德》中的悲观主义,从侧面得到证明和强化:母亲形象的缺失。

母亲一词对人类具有特殊的意义。远古的人类心灵中都具有对母亲的特殊依恋。这种依恋成为人类的种族记忆而投射在人类文化的天幕上。在源远流长的中西方文化传统中,都有关于母亲原型的神话。在古希腊神话中,有地母该亚吸取大地的力量而养育万王之王开始生命之源的传说。在西方的文化经典《圣经》中,既有夏娃勇敢走出伊甸园,来到人间衍生人类的记载,又有圣母玛利亚处子怀孕生下救世主耶稣的故事。在这些故事和传说中,母亲都是温暖、安全、坚强、希望的象征。

母亲对孩子、母爱对人类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英国著名心理学家约翰·鲍尔比(John Bowlby)认为,儿童的养育人尤其是母亲对他们的心理健康和性格发育有至关重要的作用。母亲形象一直都是文学大家极力刻画的对象。在文学作品中,对母亲形象的创造在某种意义上反映了作者的人生观、世界观。然而奇怪的是,作为哈代最著名的小说之一,《无名的裘德》竟然没有母亲形象。并且作为哈代最擅长并且最经常表现的主题,优美的大自然,人类的母亲,在这部作品中也处于缺席的状态。

一、自然田园的缺失

按照神话原型批评的创始人之一卡尔·荣格的观点,母亲原型是人类集体潜意识中比较常见的原型形象,这一形象代表的是慈爱和救助,而表现这一原型母题的第一意象便是大地。母亲原型一方面是象征性的原型母题或母神,沉积于人类心灵的潜意识层次,另一方面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中人,带有世俗的母爱、多产等特征。

根据卡尔·荣格的观点,大地是表现母亲形象的原型象征。田园供给衣食,养育人类,应该是大地母亲形象的最好表现。哈代生长在英国西南部乡村,对宁静美好的田园生活及如诗如画的自然风光充满热爱。田园和自然对哈代来说是他精神世界的母亲。对自然和田园的热爱贯穿于哈代的一生,也极大地影响哈代的创作。哈代早期的作品几乎都对乡村美丽的自然景色和淳朴的民俗风情作了生动的描写,古老的宗法制农村的美好生活、人与人之间质朴情感、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得到了近乎完美的表现。《绿荫下》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代表。在优美田园的怀抱中,主人公收获了成长和爱情。有了美好田园的相伴,整个小说的格调是优美抒情和轻松明快的。乡村和田园作为一个宏大的叙事背景,为哈代小说涂上了温暖明亮的底色,使他的作品,即使是悲剧,也不至于陷入彻底的绝望和阴郁之中。即使在后期的小说《苔丝》中,也可以看到田园牧场的影子。纯洁美好的乡村姑娘苔丝在遭遇诱骗失身继而怀孕产子之后,依然勇敢走出家门,来到田野,参加收麦的劳动,并且在田园自然的安抚之下,逐渐抚平内心的伤痛,来到一个牧场,成为一个挤奶姑娘,并且在这里收获爱情。这个历经坎坷却与爱情擦肩而过的悲剧故事,也因为那美好的乡间麦场和悠扬的农场牧歌及作者 “一个纯洁女人的故事”的副标题,还有苔丝妹妹与安吉尔的幸福生活而依旧给人以温暖和希望。但是在哈代创作《无名的裘德》的时候,自然和田园却远离了主人公的生活,因此远离了光明和温暖。在小说第一章第一节末尾介绍裘德和姑婆居住的小村庄时,说那是个又小又老旧的村子:“好多屋顶开天窗的草房都拆掉了,公共草地上好多树也砍伐了。”连教堂也被拆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他们不习惯的高大建筑。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英国工业化进程对乡村侵蚀和掠夺的痕迹。在描述裘德赶鸟的陶大麦田时,作者写道:“麦田的褐色地面的四周高高隆起,似乎上与天齐,这时由于雾气迷茫,把它的实际边缘笼罩起来了,所以本来的景象也就隐没在雾中,而且使这个地方的孤寂凄凉更为深沉。”在工业化的挤压之下,养育了世世代代英国人民的田园如此孤寂凄凉。这片麦田是供人劳作、收获粮食的地方,也是“情人游戏”进行的地方,也就是说,麦田是人们生息繁衍的场所,是人类永恒的家园。然而这个家园却日渐凋敝,以致他养育过的很多人都一个个离开这个家园。

小说开篇第一句话就告诉我们 “小学老师就要离开村子”,离开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小说贯穿全篇的重要人物费乐生一开始就离开了乡村,到城市去寻找自己的梦想,然而城市并没有敞开怀抱欢迎他,多年后他依然一事无成,最后还是回到了小乡村。

阿拉贝娜和裘德结婚不久就不愿意在死气沉沉的乡下继续艰难困苦的日子,抛弃裘德,跟随父母到澳洲寻求理想生活去了,然而阿贝也没有寻找到自己的乐园,最终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在阿贝走后,裘德为了生计和梦想,也离别家园和故土,来到城市谋生,希望能有一席之地。然而求学无望,感情受阻,最后连生计都成了问题,抑郁而终。这些人物的命运说明失去了田园母亲,也等于失去了安全、慈爱和救助,这是他们的悲剧命运最深层的原因。

二、母亲形象的缺失

母亲是温暖慈爱希望的象征,母亲对一个人的影响是巨大的。在《无名的裘德》这部小说中,却有一种很奇怪的现象:几乎所有的主要人物都没有母亲。裘德还是个婴儿在襁褓之中的时候父母就分手了,裘德的母亲不久投水自杀,裘德跟着父亲一起生活直到10岁左右,父亲也因病去世,裘德被马里格林的老姑婆收留,也就是说,裘德从婴儿时期就没有母亲。10多岁的时候被姑婆收留,姑婆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作母亲。但是老姑婆不止一次地对裘德提到“要是全能的上帝把你和你爹妈一起带走,那才是福呢”(P007)。也就是说裘德虽然跟着老姑婆一起生活,但是老姑婆完全没有给予小裘德温暖安全和足够的爱,相反总是认为裘德死去比活着更好。母爱的缺失对裘德性格中的负面因素有很大影响。淑的情况比裘德好不了多少。淑很小的时候父母不和分手,母亲带着小女儿去了另一个城市,淑由父亲带大。“父亲让她从小憎恨她母亲这边的亲戚”(P120)。后来淑一个人留在基督寺工作。到淑决定和菲洛特桑结婚的时候,淑的父亲甚至都不愿意履行一个父亲应尽的义务——出席教堂的结婚仪式,将女儿交给新郎。后来这一角色由裘德充当。由此在淑的生活中,不仅缺乏母爱,与父亲之间的亲情联系也很淡漠。另一位主要人物阿拉贝娜也没有母亲。小说并没有详细交代阿拉贝娜什么时候失去母亲。但是阿贝一出场,就是和父亲及一个继母生活在一起。而且显然,阿拉贝娜的父亲粗俗糊涂,而继母则对她漠不关心。书中的四位主要人物,除了一位菲洛桑特已人到中年,没有交代有无父母外,其他三位主要人物无一例外都没有母亲。尤其是两位最主要的角色,裘德和苏都是从小就没有母亲,阿拉贝娜也只有一个继母。而且,当两位女主人公结婚生子之后,也都不是称职的母亲。阿贝要么把孩子扔给自己的父母,要么推给前夫裘德,根本就没有履行母亲的职责。迫于生活压力和社会压力的淑显然无力做一个合格的母亲,孩子们的死更证明了这一点。没有母亲的保护和指引,他们没有人获得幸福,无一例外地走向悲剧结局。所以总的来说,传统的能带来慈爱安全救助的母亲形象在这部小说里是没有的。如此一致的缺母现象应该不是一种偶然,而是作者的一种刻意安排。

三、母亲形象缺失的背后

田园在哈代小说中位置和重要性的变化象征着哈代在面临现代工业文明对传统宗法制乡村入侵时的心理转变:从早期对乡村田园的无比热爱到中期对乡村田园的坚守,再到后期的无奈,而田园的缺席则表明哈代对世界彻头彻尾的悲观主义思想。哈代作为在乡村长大的作家,对美好宁静的乡村田园生活的热爱是毋庸置疑的。田园自然在他的笔下一直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他甚至因为擅长浓墨重彩描述乡土色彩的大自然而被称为自然派作家,尤其是早期的作品更是被视为具有浓郁英国南部乡村风格的风景画。早期代表作《绿荫下》的副标题是“荷兰派的乡村画”。在这部小说中,农村的宁静与美好、村民之间情感的质朴与真诚得到了完美的展现。这一切都是在大自然美丽温情的怀抱中进行的,得到了大自然的无私庇护。连男女主人公的爱情也同大自然融为一体,冬春夏秋四季的更替象征他们爱情的进程。在这部小说里,大自然和人类都是轻松愉快、和谐优美的。《还乡》可以视作哈代小说创作中期的代表作。在这部作品中,自然依然起着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但是人们对待自然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变化,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不像早期那样水乳交融安然自在,反之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男主人公克林厌倦了大都市的浮华,渴望回到宁静闲适的乡村,女主人公游苔莎则梦想逃离荒原,企图逃离荒原的游苔莎遭遇了悲剧的结局,而安于荒原的朵荪则获得了幸福。从这部作品可以看出,这时哈代看到了工业文明对乡村自然的入侵,并且对此表现出忧虑。但是总体来讲,哈代对乡村自然的态度是坚守的。由哈代后期的作品《苔丝》可以看到工业文明对乡村生活的入侵之下,人们生计艰难。苔丝一次次离开家乡的田园去谋求生计,贴补家用,自然在这篇小说中只充当一个背景。苔丝和安吉尔在乡村舞会中认识,苔丝被诱奸生子之后勇敢走出家门来到田野劳动,是爱情的萌发地,是不幸的休养地。在《无名的裘德》中,田园自然在全文之中几乎可以忽略。这说明给人类带来安全温暖的大地母亲形象已经退居幕后,失去田园的人们在挣扎中走向悲剧的命运。

纵观哈代的小说,尽管母亲形象并不是哈代着力刻画的对象,但是哈代笔下不乏各类母亲的描写。其中着墨较多的有《还乡》中克林的母亲和《苔丝》中苔丝的母亲。《还乡》作为哈代早期代表作之一,成功塑造了约伯太太这样一个饱满的母亲形象。约伯太太很早就失去了丈夫,独自一人,不仅养大了儿子克林,而且带大了克林的堂妹朵荪。约伯太太坚强刚毅,头脑清楚,遇事果断。对于小说中的每一个悲剧性结果,她洞若观火,却无力阻止。她知道克林回乡从事教育传播思想的宏愿不过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空想;她清楚克林和游苔莎的结合没有共同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注定会是一场悲剧;她明白浪子韦狄不是朵荪的佳偶。这一切她都清楚,也尽了自己的力量去阻止,然而只能自己一步步妥协。这一系列悲剧的始作俑者其实就是游苔莎对繁华都市所代表的工商业文明的无限向往和欲望。正是因为游苔莎对繁华都市的向往,她才会将返乡的克林当做离开荒原进入商业都市的跳板,也正因为这样,她才会极力促成朵荪与韦狄的婚事,从而促成两段悲剧的婚姻,并导致最终的死亡悲剧。作为“荒原的精灵”,约伯太太是强大的,然而面临工商业文明的入侵,她还是败下阵来。如果说《还乡》中的约伯太太是一个清醒而无奈的母亲的话,那么《苔丝》中苔丝的妈妈则是一位糊涂而浅薄的母亲。在穷困艰难的生活重压之下,苔丝的妈妈选择逃避。她会把去酒吧找回自己的丈夫和他在酒吧里坐一两个小时视为暂时逃离困苦琐碎的良机。她将做母亲的很多责任推卸到苔丝身上,并且希望苔丝凭借自己的美貌嫁给有钱人改善全家的境遇。正是苔丝的妈妈,提议让苔丝所谓的德伯维尔家认亲,并且在苔丝遭诱骗失身之后埋怨苔丝没有借机嫁给阿历克斯。苔丝的妈妈脾气温和,也算得上慈爱。但是显然浅薄虚荣不明事理缺乏远见。她让美丽淳朴的乡村女儿到那个冒牌的阔亲戚家无疑是羊入虎口。在苔丝的悲剧上,她是始作俑者和推动者。某种程度上来说,苔丝的母亲是一个不称职的母亲形象。在《无名的裘德》中,连不称职的母亲也没有了,母亲形象完全缺失。

由此我们可以明显看出在哈代的早期小说代表作 《还乡》中,母亲是坚强刚毅睿智的;而后期作品《苔丝》中的母亲则是浅薄虚荣糊涂的。在哈代最后一部小说《无名的裘德》中,连浅薄虚荣的母亲也没有了,没有了任何的母亲形象。同样,自然田园母亲的形象在这三部作品中的位置和影响力是递减直至缺失的。这种母亲正面形象的递减直至缺失,可以侧面折射哈代的从乐观到悲观的心理变化过程。笔者认为,不管哈代自己承认与否,在创作后期他的确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

[1]哈代.无名的裘德[M].刘荣跃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006-013.

[2]蒋承勇.英国小说发展史[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6:170-180.

[3]弗吉尼亚·吴尔夫.吴尔夫读本[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473-481.

[4]于冬云.哈代小说的悲剧意识与叔本华的悲观哲学[J].莱阳农学院学报,1996:53-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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