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阿尔贝·加缪的荒诞哲学——以《局外人》为例
2013-08-15王文俊
王文俊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法语语言文学专业,江苏 南京 210008)
加缪在《西绪福斯神话》中写道:“有时候布景倒塌了。起床、电车、四小时办公室或工厂里的工作、吃饭、电车、四小时的工作、吃饭、睡觉,星期一二三四五六,总是一个节奏,大部分时间里都轻易地循着这条路走下去。仅仅有一天,产生了‘为什么’的疑问,于是,在这种带有惊讶色彩的厌倦中一切就开始了。 ”[1]P95那么,在《局外人》一文中,加缪是如何借助主人公默尔索这一人物形象揭示社会生活的荒诞的呢?
1.局外人的局外世界
在《局外人》这篇作品中,荒诞感体现在主人公默尔索与其周围世界的关系之中。加缪所塑造的这一形象,不遵循常人的伦理规则,否定先验的价值,不信仰上帝,是一个绝对孤独者的形象。
其一,默尔索对社会的冷漠和麻木是一切荒诞感的开始。文章开篇写道:“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1]P3这短短两句话看似不承载默尔索的任何感情,其实已表现出了他对周围世界存在的感知度和介入程度已经变得几乎接近于零。默尔索对于其生活着的世界是漠不关心的:对于母亲的去世是这样,对于旧日女友的重逢也毫不积极。女友提出结婚,默尔索表示他爱不爱她并不重要,但如果说女友希望的话,那么他可以娶她;对于事业,老板提供了一个去巴黎发展的职位,他也没有表现出热衷的情绪。默尔索就犹如跳出了他所生活的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隐于世”,如同透明人一般,尽管生活在人群之中,但他可以越过一切,而一切也都可以忽视他的存在。唯一对他产生影响的似乎只有太阳的光与热。小说中,默尔索多次对阳光的变化产生了感知,就连最后其在法庭上所陈述的杀人动机也都与阳光有关。看似是荒诞的陈述,实则反衬出了默尔索对周遭一切的冷漠,也体现出了其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孤独形象。
人与世界的关系是双向的,荒诞感并不是单从人类对世界的态度中而产生的,世界对于人类的态度是荒诞感组成成分中重要的一部分。
其二,是社会对于默尔索的态度。社会对于默尔索并不抱有一种宽容和理解的态度,小说的第二部正是描述了社会对于默尔索的审判。在默尔索成了一个杀人犯之后,所等待他的是监狱、法庭,而他也被所谓“正义的法庭”,被偏见和社会习俗所审判。法庭并没有就案件来讨论默尔索的罪责,而是以他生活中的点滴给他塑造出一个在社会看来的新的“默尔索”。同时,这个新的“默尔索”不被真正的默尔索认同,但他俨然已被社会认定为默尔索的真正形象,任凭大众对其评头论足。在法庭看来,默尔索的过去暴露了他冷血的本性,他被指控是以一颗罪恶的心埋葬了他的母亲,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其麻木、邪恶的本性。一言以蔽之,默尔索生而有罪。“我听着,我听见他们认为我聪明。但我不太明白,平常人身上的有点到了罪犯的身上,怎么就能变成沉重的罪名。”[1]P62对于社会给予自己的定位,默尔索是不能够理解的,他只有讶异,只有陌生,他看着那个所谓的自己,只能够悄悄问自己,那是谁?
默尔索对社会的冷漠,社会对于默尔索的拒绝,这双重的冷漠感产生了荒诞。按照加缪的观点,“世界的这种厚度和这种陌生性就是荒诞。”[1]P97局外人是从社会的角度冠以默尔索的一个名号,从默尔索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也必然是局外的。
2.“局外”之源
从上文分析看来,小说中的荒诞来源于人与世界的一种陌生性,那么究其原因,是哪些因素造成了这种“局外”的陌生性呢?
在加缪看来,荒诞源于厌倦。“厌倦出现于一种机械的生活的各种行动的结尾,但他也同时开始了意识的运动。”厌倦是对日常所经历的一切的突然的质疑,当我们开始怀疑人生本来的路线时,厌倦感就发生了,很容易就能将人攫取住,抹杀人们对生活的希望。本来人类对激情的追求与往复循环的规律之间就有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当意识到永恒的激情并不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时,我们之前的信念就会崩塌。破碎的信仰通常使人滋生出一种绝望,很自然地将自己与这个社会隔绝开来,从而陷入一种局外人的状态。
《局外人》中的主人公一开始并不是一个完全的冷眼看世界的形象,他在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不少雄心大志,这说明最初对生活的激情并没有抹杀其作为一个局内人的角色。但不得不辍学时,他很快就明白了,这一切实际上并不重要。这便是在厌倦之后的烦恼所对世界产生出的不理解和失望。
另一个使得产生局外的原因来自于社会的偏见。社会上的人,也是带有强烈自我意识的他者。在他者看来,其他人便是不可能完全了解的心灵上的陌生人。那么,自我对这个世界,对他人的评判自然不会透彻和公正。书中,检察官一再提及默尔索的冷漠,想要说服众人,默尔索是一个冷漠的杀手。养老院院长的证词也对默尔索极为不利,他认为,作为唯一的亲人,默尔索在母亲去世这件事情上显得过于冷静。默尔索的辩护律师虽然不才,但感受到了指控的荒诞,大声问道:“他被控埋了母亲还是被控杀了人。 ”[1]P60默尔索听着律师和检察官的辩论,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局外之感。他的命运被决定,而根本不征求他的意见。默尔索很想说些什么,但似乎并没有人在意他的感受。检察官一口咬定,种种迹象表明默尔索是有预谋的杀人。事实上,一切恰恰相反,仅仅是因为担心对方伤害自己,默尔索才扣动了扳机。社会的偏见,硬生生将一件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了默尔索的身上,使所有事情的原委发生了改变,也改变了默尔索的命运,这种突如其来的荒诞感给人留下的只有惊诧。
荒诞感源于厌倦,源于局外,然而厌倦和局外也与意识的觉醒密不可分。从另一个角度说,默尔索的冷漠并不是由于他对世界的不谙,而是因为他过于清醒,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过分敏锐的洞察力使得荒诞发生了。加缪认为西绪福斯的神话之所以悲壮,是因为西绪福斯是有意识的。如果没有意识,西绪福斯就不会认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没有意义的,是没有希望的。自然,这种毫无觉醒的,日复一日的劳作,不会让人产生任何悲壮之情。同样的,《局外人》中的主人公也是清醒的,他也想过要更好地与世界协调,但最终发现,自身并无法将这种想法变为现实。于是“在清醒的状态下,他自绝于社会”。[2]默尔索意识到社会的荒谬,既然,人总是要死的,那么母亲的去世、爱情、职位的更替又怎么会显得重要呢?在很多人看来,这种消极的情绪极不可取,但是被种种现实阻拦下来的激情,在耗尽之后,又怎样做出积极的神情与命运抗争呢?这种“局外人”的状态是在认清真相之后不得不经历的阶段,纵使这个状态让人暂时失去了所谓信仰,但又何尝不是一次喘息的机会?一次让人更清楚地决定下一步的调整期。这世上并没有永恒的激情,但总有不断迸发的激情。“局外”的状态正是在这条路上多多少少会经历的时期。默尔索若不能清醒于世,那么他的命运并不会这样,也不会觉得荒诞且又有些许悲伤。没有清醒意识的一生,即使自己觉得幸福,也只是自欺欺人,成为荒诞世界中的不幸。
3.另类的反抗
“荒诞是坚持不懈的,不能解决。荒诞逃脱了自杀,因为它同时是对死亡的意识和拒绝。”[1]P129从这段话可以看出,面对荒诞感,加缪是不主张用自杀解决荒诞问题的。由于荒诞感并不因为死亡而随之消失,它如影随形,不是逃避便可以使你对其视而不见的,因此,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人,加缪认为,在对待荒诞时,应该勇敢地反抗。
默尔索的反抗是另类的。首先,他用孤独来反抗这个荒诞的世界。孤独的人,并不因为他内心上的脆弱,而是由于他的内心足够强大,不需要通过群体来证明或保护自己。他在精神上具有独立性,而这种独立性正成了孤独者反抗人与世界荒诞关系的驱动力。默尔索正是由于明晰了人与世界的这种关系,而选择用冷漠去反抗。由于现实社会的压力,也由于没有人和他一起反抗,因此,默尔索显得单薄无力而又特立独行。可以说,他的这种反抗是另类的。其次,在故事的结局,默尔索被宣判了死刑,他希望有许多人能来看他,希望人们可以对他报以仇恨的呐喊。针对这个结局,有学者认为:“这里,出现了大逆转:局外人向局内人转变。”[3]其实,这个结局也可以理解为局外人依然用他的局外方式向这个荒诞的世界发出反抗。他希望许多人来看他的处刑,并不是为了在生命的最后加深与其他人的连接,减少一生的孤独感。他希望的是来观看他处刑的观众们能够更好地看到他与这个世界的抗争,也希望观众可以发现人与世界的荒诞关系。从这一点出发,默尔索始终是作为一个局外人,并以一种局外人的姿态结束自己的生命,却将其无声的反抗留了下来,引人深思。
加缪对于荒诞感的结局方式是饱有一种积极的态度的。 “反抗贯穿着生存的始终,恢复了生存的伟大。 ”[1]P129就像他对西绪福斯的假象一样,他认为,西绪福斯是幸福的,因为他的每一步都是对抗荒诞的一步,将石头推向山顶的过程本身就有一种充实感。因此,加缪才会说:“荒诞感也产生于幸福。 ”[1]P159可见,荒诞感并不影响幸福的产生,人们大可不必由于认识到人与世界的关系中的荒诞而产生绝望又或拒绝幸福。加缪的荒诞哲学不是一种对生存的堪忧和绝望,而是一种对人与世界关系的清醒认识。他提出的荒诞哲学,最终指向的是反抗。
加缪在自己的论作中十分精辟地论述了荒诞、自杀、希望、自由、反抗等关键词的内涵。《局外人》这部作品正是其荒诞哲学的开始。对于加缪来说,“对荒诞所持有的解决方法不是自杀,也不是对非理性的世界满怀希望,而是以反抗宿命的方式来证明存在的种种可能性,来体现人类的尊严和伟大”。[4]P149
[1]阿尔贝·加缪著.郭宏安译.局外人/西绪福斯神话[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
[2]张丽莉.清醒的痛苦冷漠的反抗——论《局外人》中莫尔索的形象[J].文艺哲学:新学术论文选(一):177-180.
[3]张月.试论加缪荒诞哲学的文学表现[J].文学评论,2010,(11):19-20.
[4]徐真华,黄建华.20世纪法国文学回顾——文学与哲学的双重品格[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