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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库全书》提要关于王学及王学批评的比较研究

2013-08-15鲁秀梅

文教资料 2013年31期
关键词:总目四库全书朱子

鲁秀梅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四库全书总目》儒家类小序写道:“迨托克托等修宋史,以道学、儒林分为两传。而当时所谓道学者,又自分二派,笔舌交攻。自时厥后,天下惟朱、陆是争,门户别而朋党起,恩雠报复,蔓延者垂数百年。”元代,由于封建统治者的支持,朱子学成为显学,地位日益尊荣,陆学则走向没落。明初,承元代对朱子学的颂扬,朝廷科举考试和学校教育的内容基本上还是以三部《大全》(《五经大全》、《四书大全》、《性理大全》)为主的朱子学。《明史·儒林传》所称“原夫明初诸儒,皆朱子门人之支流余裔,师承有自,矩矱秩然”的局面持续了百余年,直到弘治、正德间王守仁崛起,才发生了变化。“学术之分,则自陈献章、王守仁始。宗献章者曰江门之学,孤行独诣,其传不远。宗守仁者曰姚江之学,别立宗旨,显与朱子背驰,门徒遍天下,流传逾百年,其教大行,其弊滋甚。嘉、隆而后,笃信程、朱,不迁异说者,无复几人矣”。[1]

清初总结明亡原因时,不少学者把之归结于王学。如顾炎武愤慨当时学风,认为“以明心见性之空言,代修己治人之实学。肱骨惰而万事荒,爪牙亡而四国乱,神州荡覆,宗社丘墟”。[2]王夫之对之批评更甚,“然而遂启姚江王氏阳儒阴释诬圣之邪说也,其究也为刑戮之民、为阉贼之党皆争附焉,而以充其‘无善无恶圆融事理’之狂妄”。[3]陆陇其批判王学也是不遗余力,他认为明代后期的衰败与灭亡是信奉了王阳明心学的缘故,“明之中叶,自阳明氏倡为良知之说。……龙溪、心斋、海门之徒从而衍之,王氏之学遍天下,几认为圣人复起,而古先圣贤下学上达之遗法灭裂无余,学术坏而风俗随之。其弊也至于荡秩礼法。蔑视伦常,天下之人患难横肆,不复自安于规矩绳墨之内而百病交作。……至于启、祯之际风俗愈坏,礼义扫地,以至于不可收拾,其所从来非一日矣。故愚认为明之天下不亡于盗寇,不亡于朋党,而亡于学术。学术之坏,所以酿成寇盗,朋党之祸也”。[4]

不仅正统派学者对阳明之学作出批判,清廷也不喜阳明之学。顺治八年世祖亲政后,文化建设被提上建国日程。顺治十四年九月初七,清朝举行第一次经筵盛典。后因南方战火未息且世祖过早去世,满洲大臣以纠正“渐习汉俗”、返归“淳朴旧制”为由,推行文化全面倒退政策。至康熙六年,圣祖亲政,方又开始文化建设。康熙八年,圣祖亲临太学释奠孔子。康熙十年二月,中断十五年的经筵大典再次举行。此后,每年春秋二次的经筵讲学,便成为一代定制。在明清更迭、社会动荡这一背景下,朱熹、王阳明学术之争愈演愈烈。清初统治者要借助理学的力量巩固统治,就面临着是尊朱还是尊王的问题。而经过较长时间的比较、鉴别,清廷最终摒弃了王阳明的心学,选择了独尊朱熹的学说。这其中不仅是因为王学中存在反封建伦理道德的因素,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康熙有其独到的理学观。

以上概要分析了清代初期关于朱子学与王学的不同境遇。那么,作为传统文化总汇的《四库全书》,其对王学又是怎样一种态度呢?

图书的选择,最能直观地反映编选者的思想倾向。《四库全书》对于王学一脉著作的收录情况,最能反映出编纂者对王学的态度。作为一代大儒的王阳明,其在《四库全书》中被收录的仅仅是一部《王文成全书》。《子部·儒家类三》专收明代理学家著作,虽明言“今所录者,大旨以濂洛关闽为宗,而依附门墙、藉词卫道者则仅存其目。金谿、姚江之派亦不废所长”,然其收录的学者,如章懋、薛瑄、吕柟、湛若水、罗钦顺、崔铣等人,或为明代前期传衍程朱一派的学者,或为河东学派、甘泉学派的代表人物,罗钦顺、崔铣更是以攻驳王学著称。对于原本同属吴与弼门下的胡居仁与陈献章,《子部·儒家类三》舍陈献章取胡居仁,也是因为“与弼之学介乎朱、陆之间,二人各得其所近。献章上继金谿,下启姚江。居仁则恪守新安,不逾尺寸,故以敬名其斋。而是书之中,辨献章之近禅,不啻再三。盖其人品端谨,学问笃实,与河津薛瑄相类”。[5]陈献章开创白沙学派,“上继金谿,下启姚江”,是阳明心学的先导者,在当时影响巨大。胡居仁则恪守程朱理学。仅有刘宗周算王学一派,《子部·儒家类三》只收录其《刘子遗书》(《总目》作《圣学宗要》、《学言》)、《人谱》两种著作。

提要的撰写,体现着《四库全书》纂修官们的价值取向。比较《王文成全书》各提要可发现,其是存在差别的,《荟要·王文成全书》提要云:“其书首编《语录》三卷,乃守仁在时,其门人徐爱所辑,而钱德洪删订之者。”阁本提要及《总目》则为:“其书首编《语录》三巻,为传习录,附以《朱子晩年定论》,乃守仁在时,其门人徐爱所辑,而钱徳洪删订之者。”《荟要·王文成全书》中虽也附录《朱子晚年定论》,然其在提要中并未提到。这种情况在《困知记》中也存在,阁本提要云:“故专以躬行实践为务,而斥王守仁良知之非。尝与守仁书,讲辨甚至。”《总目》则云:“故专以躬行实践为务,而深斥姚江良知之非。尝与王守仁书,辨《朱子晚年定论》,於守仁颠倒年月之处,考证极详。”阁本提要并未提及《朱子晚年定论》,《总目》则提及此书,并批评王阳明“颠倒年月”之过。经查,文渊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中提到“《朱子晚年定论》”的只有《王文成全书》一书。而除著录的《困知记》、《王文成全书》外,《总目》在存目《陆象山年谱》、《雒闽源流录》、《性理要解》、《说理会编》、《学蔀通辨》、《道学廻澜》、《考正晚年定论》、《周程张朱正脉》、《紫阳大指》、《三子定论》、《朱子晚年全论》 中屡次提到此书。

《朱子晚年定论》的主要观点是“朱陆早异晚同”。王阳明认为朱熹与陆九渊的理学思想有相通之处,借此阐述阳明之学与朱子学的关系,以获得支持者。此书对于阳明学说的传播与推广有重要影响。然而顾炎武认为此书:“颠倒早晚,以弥缝陆学而不顾矫诬朱子,诳误后学之深。”[6]《总目》对其批评甚多,如《说理会编》:“其间巧借程朱之言以证良知之说,则犹守仁《朱子晩年定论》之旨耳。”《学蔀通辨》:“按朱陆之书具在其异同,本不待辨。王守仁辑《朱子晚年定论》颠倒岁月之先后,以牵就其说,固不免矫诬。”

与《总目》相比,《荟要》提要、阁本提要对《朱子晚年定论》的关注与批评是远远不及的。

四库馆臣对于王学的批评不仅来自于王学对于封建伦理道德的颠覆,更是源于王阳明对于训诂、考证之学的轻视,“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7]其认为六经虽史,但无需从客观历史中去考证,只要求之内心就行了。其又认为训诂之学是经学衰败的表现,“六经分裂于训诂支离,芜蔓于辞章业举之习,圣学几于息矣”,[8]在考据学复兴的清朝,王阳明心学必然成为众矢之的。[9]

《儒家类三》虽仅收录王学一脉刘宗周的著作,在其他提要中却不乏有对于王学的批评,如吕柟《泾野子内篇》“其践履最为笃实。尝斥王守仁言良知之非,以为圣人教人,未尝规规一方”,罗钦顺《困知记》“其学本真积力久而后得之,故专以躬行实践为务,而斥王守仁良知之非”,批评王学“致良知”一说。

《儒家类三》仅录王派中刘宗周的著作不是没有原因的,相较于泰州学派对于王学根本性的颠覆,刘宗周所代表的蕺山学派对于王学的改革是符合汉学的宗旨的,其“特标‘证人主义’,以‘慎独’为入手,对于龙溪、近溪、心斋诸人所述的王学,痛加针砭,总算是舍空谈而趋实践,把王学中谈玄的成份减轻了好些”。[10]这与汉学所提倡的“实学”不谋而合。

《总目·圣学宗要》等也赞刘宗周“盖为良知末流深砭痼疾,故其平生造诣,能尽得王学所长,而去其所短。卒之大节炳然,始终无玷,为一代人伦之表。虽祖紫阳而攻金谿者,亦断不能以门户之殊,并诋宗周也。知儒者立身之本末,惟其人,不惟其言矣”。《简明目录·圣学宗要》称其“其学虽出姚江而以慎独为宗,能归于诚敬,故与王学末派滉漾自恣者异云”,把刘宗周与王学及王学末派彻底区别开来。

比较《儒家类三》所录刘宗周《人谱》可发现,各提要也是不同的。文渊阁、文津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云:“明之末年人人讲学,日久论定真儒不过数人,宗周其一也。其学以慎独为宗,阐姚江之绪论,而加以谨严切实。”文溯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总目》则为:“姚江之学多言心,宗周惩其末流,故课之以实践。”文渊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等赞刘宗周为“真儒”,《总目》则没有提及。文渊阁、文津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所述其“以慎独为宗,阐姚江之绪论,而加以谨严切实”,表明刘宗周依旧秉承王学,对王学仅仅作出修正。文溯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总目》中的“姚江之学多言心,惩其末流,故课之以实践”,则表明刘宗周学说与姚江之学钻研的“心学”不同,已从空疏走向实践,这实际已是对于王学的“反动”了。二者对于刘宗周改革王学达到何种程度的看法也是存在差异的,《总目》对于刘宗周“课之实践”的褒扬即是对于王阳明空疏之学的否定,且相较于文渊阁、文津阁《四库全书》书前提要表现得更加明确。

《荟要》提要、阁本提要及《总目》对王阳明的批评态度几乎相同,而《简明目录》与之则有所差异。

《荟要·王文成全书》提要写道:

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

阁本提要及《总目》云:

隆庆壬申,御史新建谢廷杰巡按浙江,始合梓以传。仿《朱子全书》之例以名之,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守仁勋业气节,卓然见诸施行。而为文博大昌达,诗亦秀逸有致。不独事功可称,其文章自足传世也。

《简明目录》谓:

守仁之学,一再传而猖狂横决,流弊不可胜言。然在守仁,有确然自得之处,亦确然有自立之处,未可全非。其论博大昌明,诗亦秀逸,跡其生平,持论不及朱子之论,其才其学则固朱子之勍敌也。

《荟要》提要只称赞王阳明事功与诗作,无一语提及其学术,这与《荟要》是为皇帝御览而编纂这一宗旨有关,其与《明史》对于王阳明的态度是大致相同的。又《荟要总目·儒家类》按语云:“兹于洙泗遗言而外,略取先秦、两汉以来数家,皆求其大醇者。而恭载列圣所以阐明理学治道之书,及我皇上《日知荟说》一编,以通天地人之道,而合君师之统,诚足炳焕万禩云。”而王阳明的著作并没有被收录到“儒家类”,这就说明王阳明并不在《荟要》所认为的“大醇者”之列。阁本提要及《总目》仅较《荟要》提要多“盖当时以学术宗守仁,故其推尊之如此”一句,只是简单提及王学的学术地位。

而作为中国古代重要思想家,王阳明的主要成就并不在事功或文学作品上,《荟要》提要、阁本提要及《总目》对其在事功、文学上的褒扬,在某种程度上恰恰是有意识地避开了王阳明在学术上取得的重大成就。与以上提要不同,《简明目录》虽然也指出了王阳明学术上的弊端,“守仁之学,一再传而猖狂横决,流弊不可胜言”,但更肯定了王学的优点,认为“然在守仁,有确然自得之处,亦确然有自立之处,未可全非。其论博大昌明,诗亦秀逸,迹其生平,持论不及朱子之论,其才其学则固朱子之勍敌也”。这表明,较之其他提要,《简明目录》的作者更加看重的是王阳明的学术思想,而这一点正是王阳明在中国文化史上取得重要地位的原因。由于《简明目录》收录的书都是四库中的图书,不可能再另外收录王阳明的著作,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借助《王文成全书》来肯定王阳明的学术思想和学术价值。《简明目录》与《总目》对王阳明评论的差异正说明了《简明目录》并非仅仅是《总目》的简单压缩或是文字上的删减,其是有自己独立的学术观点的。

《四库全书》对于王阳明及王学的批评虽是一以贯之的,然而,通过对各提要的比较可以发现,其表现程度不一,且《简明目录》对于王阳明及其学术的评价较为中正。

[1][清]张延玉.明史(卷二百八十三).列传(第一百七十).

[2]顾炎武《日知录》.

[3][清]王夫之.张子正蒙注·序论.

[4]陆陇其.三鱼堂文集(卷八).学术辨上.

[5]四库全书总目·居业录.

[6]日知录(卷十八).

[7]王文成全书(卷七).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8]王文成全书(卷七).别三子序.

[9]孙钦善.中国古文献史简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365.

[10]梁启超.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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