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较之中得“真知”——《长江三峡》创新教学案例
2013-08-15密冠娅
密冠娅
(南京外国语学校,江苏 南京 210008)
一、教学背景
高中语文新课标强调培养学生的问题意识和探究能力,既能够主动发现问题,又能够自主解决问题,这就要求教师在课堂设计时首先要精读文本,把握住文本的特点,在此基础上寻找最能激发学生兴趣,启发学生思考,调动学生参与积极性,同时又能让学生有所收获的“切入点”。
《长江三峡》节选自作家刘白羽的散文名篇《长江三日》,收入苏教版必修三专题一“祖国土”板块。对于写景散文的教学,往往是从写景的层次(角度)、写景的方法(手法)、景色的特点等层面展开的,最后落脚在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这个核心。就《长江三峡》来说,这些问题对于“训练有素”的学生难度并不大,这样设计教学,会让解读流于形式,课堂看似顺畅,但学生其实并不能“入景”,也无法“共情”,收获更是无从谈起。
“景”与“情”是写景散文的两大质素,但解读起来,并非是“借景抒情”或“寓情于景”这样的“术语”就能概括。王国维的“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周振甫的“缘情写景”与“触景生情”都体现了情景之间的复杂关系,这种复杂的原因主要是抒情主体的复杂性。
教参在本专题“教学建议”中强调教师应引导学生运用“知人论世”的方法研习文本,“在阅读作品时首先要了解作者的生平,他的主要活动经历、思想状况,了解作者所处的时代,特别是具体作品的写作背景,并能利用它们去诠释作品,而不仅仅是把它们当做一般的文学常识”。(苏教版语文必修三教学参考书第20页)做到了这一点,学生与作者笔下的“景”就不再隔膜,才能够真正地“批文入情”。
二、教学设想
基于以上思考,我打算将“正确理解与深入领会‘知人论世’在阅读写景散文中的重要作用”作为本课的教学目标。鉴于《长江三峡》并不是一篇对学生有吸引力的文章,从解读的角度来说,也比较“浅”,为了激发学生探究的兴趣,让学生的体会更鲜明,同时也为了把探究引向深入,我采用比较阅读的策略,把两篇文章的比较作为教学的“切入点”。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伯德《1898: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是作者1898年在中国长江流域及川藏地区的游记,我选择了其中描写长江三峡的部分内容作为比较的文本,引导学生在比较阅读中发现文章的同中之“异”,并认识这种“异”的原因。
三、情景回放
师:同学们现在手上的两篇文章都是写长江三峡的散文,课本上的是一篇,另一篇选自英国旅行家伊莎贝拉·伯德的游记散文《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同学们能不能推断一下这两篇文章的写作时间?
生:英国作家的文章英国应该写于鸦片战争前后,文中有一处提到“那些经营食品、烟草、烧酒和鸦片的经销商”,还有一些对当地百姓的描写,我觉得也比较符合当时中国的社会状况。
师:能不能把相关的段落找出来读一读?
生1:“人群的好奇多过无礼,紧紧围着我们”,“他们声称,我可以用望远镜和照相机看见山里的宝物、金子、宝石和深藏于地下的金鸡,我在照相机里藏了一个黑色魔鬼,到晚上放出来,去挖金鸡,我的船吃水低的原因是金鸡和山中的财宝压舱的缘故!他们进一步说有灰蓝色眼睛的洋鬼子,能看到地下3英尺深……”
生2:“嘈杂的人群……站在我们上面、下面、后面的男人、小孩——尽管我们的位置经过战略性的选择——向我掷来粘糊糊的稀泥,整天不断投来污言秽语”。
师:大家找得很准,这些的确是能够体现那个时代特征的一些描写。那么课本上的这篇呢?
生:这篇文章应该写于新中国成立后,大家经常用“同志”称呼彼此的时候。(众笑)因为文中有句话是“船上的同志”,但具体什么时间从文中看不出来。
师:看得很仔细。我来告诉大家,这篇文章写于1960年。同样是写三峡的景色,这两篇文章有没有区别呢?
生:外国作家既表现了三峡景色的“美”,又表现了三峡的“险”,中国作家更侧重于表现三峡风光的“美”。
师:同是表现“美”,两者有没有差别?请大家结合具体的语句来谈谈。
生1:我找到的是这样两处对比。外国作家是这样写的:“悬崖上有高低错落的边缘地带,暗绿色的松树衬托着金色竹林的羽状叶片,悦目的棕色农舍,半掩在桔林和果园中;有巨大的榕树的庄严的庙宇,红色的宫墙映亮了山丘和幽谷的侧面。然后,景色突然变幻,呈现出西藏的庄严和荒蛮,群山以巨型的悬崖逼近河流,围住深不可测的江水。”刘白羽是这样写的:“你看,绛紫色的山峰衬托着这一团雾,真美极了,就像那深谷之中向上反射出红色宝石的闪光,令人仿佛进入了神话境界。”我感觉外国作家写三峡的美是比较冷静的,刘白羽在写美的时候有很强烈的赞叹之情。
生2:我同意他的看法。刘白羽在写景中用了很多比喻,比如“突然是一茸茸的草坂,像一支充满幽情的乐曲”,这种赞美之情是很明显的。外国作家的文章中找不到比喻,只有很客观的描写,比如:“在橘树和枇杷丛中,掩映着有良好房屋和精美庙宇的座座村庄和宝塔。许多建筑有曲线优美的屋顶。”
师:非常好。比喻这种修辞不仅能够化抽象为具象,而且比喻之中常常包含着感情。如果我们说“她的脸蛋红扑扑的,像个大苹果”,喜爱之情是溢于言表的;如果说“他像个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厌恶的情感也不言自明。
生3:刘白羽在写景中还用了传说,比如神女峰的传说,比如屈原死后的传说,传说都是不可靠的,他之所以这样写,是为了给三峡的增添几分神秘的美丽。
师:“神秘的美丽”,说得很好,有的时候神秘的确可以为美丽加分。看来这一点已经达成了共识:外国作家写景是比较客观的,刘白羽在景色中寄托了自己的热爱赞美之情。那么同学们觉得哪一种写法更好呢?
生1:我觉得他们的立场不同,外国作家是第一次到中国来吧?(师:是的)她自然是以一个陌生的眼光来看中国,自然是比较客观的;但刘白羽是一个中国作家,他热爱自己的祖国,热爱祖国的山山水水,所以他赞美三峡,我觉得这是由他们的立场决定的,没有优劣之分。
生2:我其实更喜欢外国作家的立场。其实她的这篇文章中不仅写到了三峡的美丽,或是险恶,而且写到了三峡当地环境的混乱、贫困,人们的愚昧闭塞。她写这些的时候也都是比较客观的,就是看到什么就写什么,没有褒贬在里头。我觉得这是很可贵的。
师:为什么很可贵?
生2:中国作家赞美中国很正常,但外国作家丑化中国也很正常。但作者并没有资本主义的优越感,她如实地写下了三峡的美景,特别是也如实地记录下人们的愚昧粗俗,没有刻意地去贬低中国,或者丑化中国,也没有流露出轻视的情感,我甚至觉得她是比较同情中国的,因为文中有句话:“这也是群善良的人啊。”(生鼓掌)
师小结:同学们的掌声已经充分肯定了你的发言!我发现同学们的眼光还是非常敏锐的和专业的,这本书的名字叫做《1898: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这个英国女人的眼睛,并没有带着资本主义的有色眼镜,所以她的这本书,也成了解中国、研究中国的宝贵史料。而刘白羽先生早年参加过革命斗争,对于新中国他有着非常深厚的赤子之情,在描绘三峡美景时,他便将自己的这种感情融于字里行间。
王国维曾说,写景有“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无我之境”是说作者心里比较平静,本没有什么激情,但受到外界的刺激,激起了感情,这种感情是从外物引起的,可以说是触景生情。而“有我之境”是指诗人本就怀有一种感情,然后这种感情投射到景物上去,所谓“物我皆着我之色彩”,可以说是缘情写景。很显然,伯德属于前者,而刘白羽属于后者。
生1(举手):老师,我可以发言吗?
师:请讲。
生:我可以理解你说的两篇文章作者的立场不同,所以抒情的方式不同,但我觉得这两篇文章还是可以分出高下的。
师:哦?你觉得哪一篇更好?
生1:我觉得评价一篇文章要从很多方面,比如要联系当时的社会背景。刚才有同学已经说了伯德作为一个外国人她看到中国社会的方方面面,不仅有美丽的一面,而且有丑陋的一面,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要强于刘白羽。老师说过这篇文章写于1960年,中国在这个时间应该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我看过刘震云的《温故1942》,里面对于灾民的描写真是触目惊心。我想灾难带给人民的苦难是一样的,为什么刘白羽在三峡看到的只是美好壮丽的风光呢?艾青说过,“如果我的眼中常含泪水,那是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我想如果刘白羽真的热爱新中国,应该不会对人民的苦难视而不见!(生鼓掌)
生2:我觉得你太绝对了,他没有写并不代表他没有看到,也许他在其他的作品里写了。
生3:对呀,即使他没有写人民的不幸又怎样呢,谁规定所有的文章都要写不幸的(生笑),都写不幸苦难不是太单调了吗,再说了,在痛苦中才更要看一看美好的东西呢。(生笑)
生4:作家的确有选择写什么的自由,但是就像老师经常告诉我们的,要写有价值的东西。我觉得要看是表现苦难更有价值,还是歌颂美好更有价值。
师总结:同学们的讨论涉及了如何评价作品的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是非常值得讨论的,有些同学的发言非常有深度。时间有限,我不能让所有想发言的同学都说话了。刚才同学们的发言,让我们明白解读作品不能离开作者和时代背景,这就是孟子所说的“知人论世”的读书方法。而评价作品,也应该有一些标准和原则。我想等大家课下看过这篇文章之后,我们再来讨论。
事实上,刘白羽这篇文章是他《长江三日》的一个章节,教材的编者把它选入课本时,做了一些改动,我把原文印出来了发给同学们,请大家回去研究一下原文和改文,从编者的角度想一想,为什么要这么改?再从读者的角度想一下,这样改好不好?这就是今天的作业。
四、课后反思
著名教育家布鲁纳曾说,知识乃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结果。这正与素质教育、新课标所倡导的“自主、合作、探究”的学习方式和“关注知识的动态生成”的教学思想是一致的。要在教学实践中落到实处并不容易。在这次教学过程中,我有几点深刻的体会:
1.重视过程并不是轻视结果,强调结果的得出要由学生自主完成,而不是由教师单向灌输。灌输给学生的知识学生并不能“真正”知道,只能死记硬背,不能举一反三。读过《长江三峡》,相信很多学生都能说出“文中体现了作者对于祖国山河的热爱,对于祖国的热爱”这样的句子,但他们真的了解这种热爱的情感从哪里来吗?相信很多学生都答得出“融情于景”的手法,但他们真的体会到这种情感是怎样作用于作者笔下的三峡景物吗?显然,学生对于“三峡”和“刘白羽”都是“有距离”的,怎样最大限度地缩小这个距离,就是教师的重要任务。在备课中,我找到了“比较”这个捷径,当然我所选择的文本比较典型,但正是这种典型性,能够让彼此的特点更加鲜明,能够在“找不同中”激发起学生探究的兴趣,从而让他们“真正”体会和认识到“知人论世”在阅读中的重要作用,从而将“一课一得”落到实处。这节课后,很多学生意犹未尽,作业中也有不少优秀之作,附一篇在文后。
2.精巧的课堂设计不仅使教师能够提出富有价值的问题,更要能够让学生主动提出富有价值的问题,把探究引向深入。学生自觉联系即1960年的背景讨论作品的高下,讨论文章的主题应该歌颂美好还是表现苦难。学生的“出色发挥”看似偶然,其实必然。因为前面对伯德客观的立场的评价已经作出了铺垫,给了他们启发,让他们拓展了思路并且找到了比较的方向。这充分证明了“没有教不好的学生,只有不会教的老师”,如果教师的设计是符合学生学情和认知规律的,就一定能够让学生思维的火花有燎原之势。
3.“汝欲学诗,功夫在诗外”。我经常告诉学生,语文学习的规律在于“厚积薄发”,而语文教师要想上好语文课,同样也要 “厚积薄发”。这节课的灵感来自于我读过《1898:一个英国女人眼中的中国》,伯德文章的引入让教学有了新意有了亮点,让课堂有了活力有了深度。如果教师缺乏平时的积累与思考,语文课备课仅仅依靠教参或者网上的备课材料,那么他给学生的“水”不仅是有限的,而且是凝滞而没有灵性的。作为一名青年教师,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附学生作业一则:
细琐之变,欲盖弥彰
刘白羽先生的此篇《长江三峡》,细细品读,不乏不可多得的绝妙之笔——无论是一气呵成的长篇写景抑或是短小精致的描人叙事无不值得每一位读者潜心揣摩。
然而,这篇文章背后人教苏教版教材的原作修订之争,却不免显得有些喧宾夺主了。这一鲜见的喧宾夺主之异象显然值得深思。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让我们来一次“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苏教版的修订版《长江三峡》究竟与原作有何种不同呢?
原文中,作者曾发出这样的赞叹:“第一次,为这样一种大自然的威力所吸引了。”而后不知谁人擅将“吸引”抹去改为“吸摄”。
或许是个人的才疏学浅所致吧,“吸摄”一词在原文一段颇为口语化的感叹中着实显得有些许生硬拗口。苦思冥想之余,也仅仅体味出“吸摄”于“吸引”所胜出的“震慑”意味而已。
为何要将原文一气呵成雅俗共赏的措辞摒弃于不顾,硬塞入不免显得有些尴尬的“吸摄”做替代呢?这恐怕要与另一处修改一并作讨论了。
在全文倒数第二段末尾,原有这样一段卒章显志之词:“看起来这青滩的声势十分吓人,但人们只要从汹涌浪涛中掌握了一条前进的途径,也就战胜大自然了。”
“战胜大自然”这一短语是否显得有些许扎眼呢?寻根追底,以上二处改动的深意正出自于此。即以删除替换某一特定历史时期的文学作品中特有的“人定胜天”之思想,同时在青少年中大力提倡科学发展观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先进理论。
个人而言,这,实属多虑了。作者用纸笔写下自己发自肺腑地为三峡的种种自然奇观所吸引,这究竟有何种不妥呢?又在哪一个层面上暗示了人与自然所谓“欠妥的平等关系”了呢?
人类面对自然之母的美丽壮阔天工巧夺之时,定然只有震慑与敬畏才是“正确的”情感表达吗?若是如此,那么我们不妨回到那些个远古时代吧——彼时,原始部族的人们对于日月星辰俯首膜拜;彼时,原始部族的人们被区区一线闪电惊吓得弃甲而逃。
如果先进的人类社会还不足以发展一种健康良性互相促进的与自然的平衡的话,我们至少可以去满心期盼去努力争取这种平衡不是吗?而不是在两个极端间徘徊游荡并尖声指控另一个极端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谬论”。
退一步来说,假设“敬畏自然、为自然所吸慑”是一完美无瑕的至上真理,作者段末的那句有感而发只因使用了“战胜自然”这一措辞就不得不面临死刑的宣判吗?
联系上下文理解,“波涛汹涌,浪花四溅,高与天齐”之时所言的“战胜自然”,不过是在滔天巨浪里辛勤的领航人冒着生命危险将一只只木船领过险峻的青滩罢了。以上,解释为“战胜自然为人们带来的苦难与挑战”也不失为一种合情合理的选择吧。
如此说来,删去此句的人或人们显然是对于 “战胜自然”这一措辞过度敏感了。纵然在作者生长的那个时代,出现了“人定胜天”的言论,也不乏“肥猪赛大象,亩产千万斤”等试图将人类凌驾于自然之上的荒唐理念,但这并不代表这一时期所有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都渗透着这种言论,一词一句都暗示着这种理念呀。
这种草率又显滑稽的删改,加之今日“大坝横行,PM2.5纵飞”的乱象,是否颇有欲盖弥彰之感呢?
再说,假设作者文中的个别词句体现了某些 “错误思想”、“不当理念”,一概删去不留情面是否是最正确最妥当的做法呢?依此逻辑,《水浒》中一切表现梁山好汉们草菅人命的词句是否也应全删不误呢?很难想见究竟水平多高的修订者才能在温文尔雅的好汉间表现出义气豪情。
难道已接受过完整的九年义务教育的高中生们只有生活在教材编辑悉心打造的“文学无菌房”内才能够健康成长吗?若是世上千千万万的文学作品均以此为最高标准量体裁衣,不仅“以史为鉴”成了一纸空谈,编辑读者们所拥有的对于原作者表达最起码的尊重的权力也都丧失殆尽了。
综上所述,修订者倾尽全力赶走了刘白羽先生在《长江三峡》中的“不妥言论”、“不当思想”,只留下一地鸡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