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维诺评价《日瓦戈医生》的成与败——卡尔维诺《为什么读经典》读书笔记之一
2013-08-15刘亚
刘 亚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一个世纪在历史的长河中是短暂的,这位早我一百年出生的俄国作家在有限的岁月里留下了永恒的经典。”卡尔维诺在《为什么读经典》里说到,“经典作品是这样一些书,它们对读过并喜爱它们的人构成一种宝贵的经验;但是对那些保留这个机会,等到享受它们的最佳状态来临时才阅读它们的人,它们也仍然是一种丰富的经验。”鉴于此,我将从《日瓦戈医生》中收获双重经验。文本中对历史、生命、革命的书写以日瓦戈医生的一生为线索,惊喜、激荡、理性的欣悦、情感的忧伤常常纠缠我的脑海中,文本以及阅读文本的体验都与我这个个体建立了关系。
卡尔维诺以《帕斯捷尔纳克与革命》为题,写了阅读《日瓦戈医生》之后的笔记。他以他的眼界、凭他的阅读对文本做了批评。这批评本身成为研读作品不可不读的文章。我将结合自己的阅读体验、认知谈谈卡尔维诺评价《日瓦戈医生》的成与败。
一、关于历史书写
小说主人公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是莫斯科的一名医科大学生。他的一生坎坷曲折,经历多次战争和革命。“不能使用的卫生间,卫生间旁边只有一扇窗户的房间和歪斜的厨房,一条快坍塌的过道,还有一条下陷的黑通道。尤里·安德烈耶维奇搬到这儿来之后便放弃了行医,变成一个邋遢的人,不再同熟人见面,过起穷苦的日子。”①这是日瓦戈后来回到莫斯科生活的写照。小说就是以他的一生为线索,通过他的坎坷经历,他和小说中众多人物的交往和对话,他的创作、信件、独白、思考,从一批不同类型的知识分子的视角,勾勒出当时历史的风云变化。“作品着重表现的不是历史真实本身,而是人物关于这些历史事件的预感、反应、评说和联想。”②
卡尔维诺在评介这部小说时说到,“我试图以这种方式,表达一个关注书中同样一些问题并欣赏书中对生活的直接表现但无法认同书中基本主题——历史超越人性——的人,在阅读这本书(或者说与这本书争辩)时,心中引起的感情、问题和异议。我的观点与书中的基本主题截然不同,我总是在文学中和思想性中寻找恰恰相反的东西:人积极地参与历史。”关于这部长篇小说的历史书写与人性、二者之间的关系等问题,我存有与卡尔维诺不尽相同的看法。卡将小说的基本主题定为“历史超越人性”当然是合理的,这超越并不是消灭抑或是毁灭。卡尔维诺认为在帕斯捷尔纳克看来,历史是神圣的,是一种庄严的存在,超越人,哪怕在悲剧性之中也是高洁的。
但卡尔维诺“人积极地参与历史”的观点,我不认同。人参与历史是合理的,但若历史是被一群疯狂而盲目的人推动,那这时人类的积极参与就会极其可怕。“发疯似的东奔西跑是所有人的命运,这是时代的精神。”“人比狼更凶狠。行路人一见行路人就躲;两人相遇,一个杀死另一个,为了自己不被对方杀死。还出现了个别人吃人的现象。人类文明的法则失灵了。兽性发作。又梦见了史前的穴居时代。”③这就是真实发生在俄国大地上的历史事实,这是无法逃避的现实的人性。在这样的历史、革命的现实中,日瓦戈医生清楚地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无法也不可能积极地参与到历史中,他是被拖着往前走。“他十分清楚,在未来这个怪异的庞然大物面前,自己是个侏儒,心怀恐惧,然而又喜爱这个未来,暗暗地为它自豪,同时又像告别那样,最后一次用深受鼓舞的热切的眼光凝视着天上的浮云和成排的树木,看着街上的行人,以及这座在不幸中蹒跚的俄国城市。他做好牺牲自己的准备,为的是让一切都好起来,但是无论什么都无能为力。”④他以他诗人的敏感和气质对历史作出反应和猜想。“他的诗写的不是复活,也不是收殓入棺,而是在这两者之间流过的时光”,尤里在这生与死之间用诗作来记录流逝的时光,历史在自己生命中留下的深刻的烙印。这或许就是卡尔维诺得出的帕斯捷尔纳克的两个看法之一,即是对人的所作所为隐含不信任,包括人建构自己的能力、人对自然和社会的刻意改造。当然这种不信任并不是否定历史中的人性,而是在面对集体意识时能有知识分子清醒和独立的气质,以这样的独立和清醒更加关注何为历史,关注人性、个性,更具人道主义。在小说中,日瓦戈医生并没有向任何一种体制靠拢,他有着知识分子的敏感和良心。帕斯捷尔纳克关注历史中的人性、个体。“文学经典之所以为经典就在于能在对人的精神层面的把握中深刻地洞察时代的本质精神内涵。”⑤
帕斯捷尔纳克对个体生活和个性独立的关注,使《日瓦戈医生》表征出一种疏离“宏大历史”的意向。“这种对历史与现实的超越了普通政治层面的思考,这种克服了狭隘的民族主义情绪和政治功利主义情绪,以人类最广泛的永恒的、共同的情感为旨归的批判与超越意识,是文学经典的重要特质。”⑥
帕斯捷尔纳克在小说中塑造了一系列人物,他关注这些人物对历史和革命的反应、他们人生的苦痛与挣扎。他的关注不是一个集体的“人民”的人性,而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在历史中的个性。主人公日瓦戈从小浸泡在知识分子的文化氛围中,他是医生,他是诗人。他的一生充满了苦痛与挣扎。他爱妻子东尼娅,但拉拉对他的吸引是他无法抵挡的。拉拉是他的女神,她有着不可思议的美丽,有着崇高的羞怯和诗意的灵魂。小说中东尼娅的一番话道出了她与拉拉极端的区别——“我诞生于人世就是为了使生活变得单纯并寻找正确的出路,而她却要使它变得复杂,把人引入歧途”。⑦东尼娅、拉拉这两位迥异的女人使尤里的生命和挣扎变得愈发真实,也使尤里的形象立体、全面。当然,在面对革命、战争这些历史真实时,他的独立与思考和当时的“宏大历史”是矛盾的,这使他的处境处处充满了张力。
除了尤里之外,小说中还有很多人物处于当时的历史之中,作出了不同的反应、评说,人生也因此有了不同。安季波夫是小说中一个特别的人物,他的一生是矛盾的。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政治动物”,他即是“纯洁的体现”,又是一个被时代和政治异化了的工具;他虽然铁石心肠,但仍有“一星半点不朽的东西”。他离开拉拉参加的战争的动机也很微妙。其实,帕斯捷尔纳克的“历史”与卡尔维诺的“历史”或许是不同的历史。
二、关于革命
卡尔维诺在文章中说到“革命是帕斯捷尔纳克基本诗学神话的重要时刻: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在这个意义上,小说的核心——小说在风格和思想上达到的高峰——应是第五章,也即1917年在到处是穷街陋巷的医院小城梅留泽耶夫的那些革命的日子……在梅留泽耶夫,我们看到日瓦戈享受着一段快乐时光,交织着革命生活的热情和他与拉拉在一起(仍只是暗示)的诗情画意。”不知卡尔维诺如何定义这里的“自然”一词,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接下去又谈到尤里在小城梅留泽耶夫充满革命热情、与拉拉在一起诗情画意的生活。可见,卡的“自然与历史融为一体”即是人与历史融为一体,对革命充满热情、积极参与革命、历史的过程。
卡尔维诺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在第五章尤里向拉拉的告白中谈到,“革命违反着意志奔腾而出,仿佛是一股被阻滞得过长的空气。每个人和每件事物都苏醒了,获得了再生,一切都发生了转化、转变。也许可以说,每一个人都经历了两种革命,一种是自身的,另一种是共同的。我觉得,社会主义宛如一片海洋,所有个人的、单独的革命应该像无数溪流一样汇聚其中,这就是生活的海洋,自存自在的海洋。我所说的生活的海洋,指的是那种值得用绘画表现的生活,是经过创造而丰富起来的充满智慧的生活。”此时的日瓦戈对革命充满了期待、向往、希望。生命自如。可是日瓦戈所认为的革命与现实的革命是有区别的,他认为革命有两种,自身的和共同的,所有个人的、单独的革命汇聚到自存自在的社会主义的海洋之中。现实的革命是强调集体意识,不讲求个性的。
尤里深受曾做过神甫的舅舅的影响,又在知识分子的文化氛围中成长,他身上有博爱、有独立、诗意、责任等很多品质,这就决定他在面对各种处境中的反应。不管外界环境如何,他力求在工作中尽职,对家庭忠诚,以基督式的怜悯关爱人们。在他的札记中,他们全家迁到瓦雷金诺后,尤里的同样充满热情的生活。“从清晨到黄昏,为在自己和全家工作,盖屋顶,为了养活他们去耕种土地,像鲁滨逊一样,模仿创造宇宙的上帝,跟随着生养自己的母亲,使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新生,创造自己的世界。”⑧由此可见,日瓦戈对生活的热情并不是来自外在的革命。这种热情是由内向外散发出的力量,在革命给个体生存和表达空间的时候,这种力量就足以支撑尤里对生活的热情。另外,除了尤里自身的特质,梅留泽耶夫和拉拉的相遇也是他如此有激情的原因之一。这是外在解释。
另外在第五章一开始就交代了尤里、加利乌林和安季波娃在小城的生活,其中提到“然而他们始终萦萦于怀的,就是尽快摆脱这种把戏,赶回家园从事各自长远的事业。”⑨这也看到他们内心还是渴望摆脱这种革命带来的生活。在第五章结尾,尤里在返回莫斯科的列车上,他在卧铺上辗转反侧,所思考的“是关于越来越广泛地席卷整个俄国的信息,是关于革命及其面临的不详而艰难的时刻,关于这场革命可能取得的伟大结局”。尤里作为知识分子,仍在保持自己清醒、独立的思考和认识。在即将到达莫斯科前,尤里的心情是复杂的,“三年间的各种变化,失去音讯和各处转移,战争,革命,脑震荡,枪击,种种死亡和毁灭的场面,被炸毁的桥梁,破坏后的瓦砾和大火——所有这一切都化为毫无内容的巨大空虚”。他渴望回到家、回到亲人面前,重新生存,他认为这是这是探险者的追求,也是艺术的真谛。
与卡尔维诺认为小说的核心是第五章不同的是,我更倾向于文本中的十三章。整本小说就像一个难产的妇人,到十三章是痛苦与欣悦的高潮,尤里与拉拉彼此经过艰难生活之后重逢的惊喜让人同主人公一样觉得无比珍贵、激动,他们对革命与战争的认识也更加深刻,起初对革命短暂的认同感消失了。拉拉在和尤里谈她和安季波夫的生活时,提到了她对战争、革命的看法,以及对人们命运的无法抗拒的影响。“我还是没回答你,为什么我们的幸福遭到破坏。我后来完全明白了。我讲给你听吧。这不只是我们俩的故事。这将是很多人的命运。”
“那时谎言降临到俄国土地上。主要的灾难,未来罪恶的根源,是丧失了对个人见解价值的信念。人们想象,听从道德感觉启示的时候过去了,现在应当随声附和,按照那些陌生的、强加给所有人的概念去生活。兴起了辞藻的统治,先是君主的,后是革命的。”⑩
三、关于无产阶级人物
卡尔维诺在评论中认为 “帕斯捷尔纳克的支持和同情仅限于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的世界 (就连身为工人之子的帕沙·安季波夫,也是读书人,是一个知识分子),其他人都是小角色,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充数而已”。
笔者认为卡尔维诺的这点评价是有失偏颇的。小说的中心人物是知识分子,这点确切无疑,帕斯捷尔纳克以知识分子的眼光来书写人们对历史真实的预感、反应、评说和联想。但这并不意味其他人都是小角色,是为了充数。帕斯捷尔纳克在作品中的思考是关于人的生存、自由、真理、历史的思考,是普遍性的,不仅关乎知识分子,也是关乎每一个在生存在大地上的人。“这种以个性的、自主性的对当时的集体意识的批判性思考,这种从哲学上对社会历史变迁的透视,正是知识分子以其独立的理性精神审视世界的可贵方式。 ”⑪
卡在评价中还说到,“《日瓦戈医生》一个重复出现的主题是无产阶级的反意识形态性质及其立场的含糊:各种各样的传统道德和偏见与无产阶级所无法充分理解的历史力量融合在一起。……随着内战的步伐加快,这种粗鲁的无产阶级的声音亦愈变愈响,最后只剩下一个名字:野蛮”。或者说,帕斯捷尔纳克只是将历史的某些状况写进了小说,不能说他蓄意如此塑造,他也没有以一种高傲的知识分子的态度来贬低无产阶级人物,只能说他在作品中对历史的某些状况作了自己的反思。
文本呈现在每一个批评者面前,批评者自有一番论说。卡尔维诺做出他对《日瓦戈医生》的评价,笔者是对评价的评价,在与卡尔维诺的对话中对《日瓦戈医生》中的历史书写、革命、无产阶级人物给出自己的看法。
注释:
①③④⑦⑧⑨⑩鲍·帕斯捷尔纳克,著.蓝英年,张秉衡,译.日瓦戈医生.广西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548,440-441,214-215,483,328,150,469.
②汪介之.《日瓦戈医生》的历史书写和叙事艺术.当代外国文学,2010(4).
⑤⑥⑪董晓.《日瓦戈医生:我心目中的经典》.俄罗斯文艺,2000(4).
[1]鲍·帕斯捷尔纳克.蓝英年,张秉衡译.日瓦戈医生.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第1版.
[2]伊塔洛·卡尔维诺,黄灿然,李桂蜜译.为什么读经典.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8,第1版.
[3]齐宏伟.一生必读的关于信仰与人生的30部经典.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08,1,第1版.
[4]汪介之.《日瓦戈医生》的历史书写和叙事艺术.当代外国文学,2010(4).
[5]汪介之.关于《日瓦戈医生》的一种跨文化诠释——论艾娃·汤普逊对作品的误读.当代外国文学,2012(1).
[6]董晓.日瓦戈医生.我心目中的经典.俄罗斯文艺,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