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儒家人物品评的语言艺术
2013-08-15王开元
王开元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提起人物品评,我们往往想到的是魏晋时期的鉴识风气。然而,人物品评早在先秦之时便已发展成一种文化现象,其中尤以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评为典型。
先秦时期儒家的人物品评除了具有人物品评的共性之外,还具有其自身独特性。首先,先秦儒家人物品评较为理性,对算命等方术很少言及。这主要是由先秦儒家学者的自身思想决定的。当时,社会上预测他人命运的现象还是较为普遍的,例如,“谷也丰下,必有后于鲁国。”(《左传·文公元年》)又《国语·晋语八》中记载:“杨食我生,叔向之母闻之,往,及堂,闻其号也,乃还,曰:‘其声,豺狼之声,终灭羊舌氏之宗者,必是子也?’”诸如此类的预测,并不鲜见。先秦儒家保持对此种品评的远离,与他们对“命”的看法不无关系。“子罕言利与命与仁”(《论语·子罕》)先秦儒家对“命”大多采取敬畏的态度,但并不会去预测,而是以“修身以俟之”(《孟子·尽心上》)的态度去对待。傅斯年说:“君子唯有敬德以祈天之永命,修身以俟天命之至也。此为儒家思想之核心,亦为非宗教的道德思想所必趋。”[1]因此,先秦儒家学者们主张力求当下的有为,而不致难测的命运。其次,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评的自身目的性较强。春秋战国之时,百家争鸣,各执一端以著书立说,儒家也未曾超然于外。因此,儒家经典中的人物品评,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了他们宣传自身思想的工具,在对人的品评中常体现出自家偏向。因为这一缘故,先秦儒家人物品评也就染上了很多自身色彩。“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论语·八佾》)诸如此类,均体现出儒家自身的思想倾向,即对道德的肯定和对礼法的遵从。也正因为上面两种原因,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评也就颇为注重现实实用性,这种特点也成为先秦人物品评与魏晋人物品鉴的最大不同之处。
作为人物品评的表现形式,品评语言本身也表现出了先秦儒家一定的思想倾向。孔子说:“辞达而已矣。”(《论语·卫灵公》)但也曾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论语·雍也》)内实与外饰兼重的思想使得先秦儒家在注重语言内容的基础上,还较为注意对语言的修饰。先秦儒家对人物的品评语也因而具有一些自身的特色。
一、质实简约又具抒情性
先秦儒家重内在之质,相对于外在的言辞,更注重人内在的德行,认为“巧言令色,鲜矣仁。”(《论语·阳货》)无论是孟子所推的仁义之途,还是荀子阐发的礼治思想,在个体的人身上,也都是对个体内在之质的要求。“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中庸》)其核心精神都固守其位,没有舍本逐末去过分关注外在言辞或容服的修饰。
这种重内在之质的思想一方面影响了人物品评的标准,另一方面,也使得先秦儒家对他人的评语也多为直指质性的直接评论,而不尚雕琢藻饰。因此,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评语也就具有了较为质实的风格特点。例如:
雍也仁而不佞。(《论语·公冶长》)
枨也欲。 (《论语·公冶长》)
雍也可使南面。(《论语·雍也》)
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论语·子罕》)
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论语·先进》)
子曰:“小人哉,樊须也。 ”(《论语·子路》)
孟子曰:“不仁哉,梁惠王也! ”(《孟子·尽心下》)
齐之苏秦、楚之州侯、秦之张仪,可谓态臣者也。(《荀子·臣道篇》)
诸如此类的句式,大多简明扼要,有一字一词即可寓褒贬的作用。这种简单直接的评论一般未加以过多的修辞润色,且多采用判断句式。其中,“(人物)+也+(品评语)”和“(品评语)+哉+(人物)”的句式运用较多。这类句式往往结构固定,形式变化不大,故而语言往往也显得较为质木无文。
但是刘淇在《助字辨略·自序》中说:“构文之道,不过实字虚字两端,实字其体骨,虚字其性情也。”[2]在这两种品评句式中,“也”字与“哉”字两个虚词的运用也很恰当,这就使得质实的语句中多了些浓重的感情色彩,更加真切地表现出品评者的态度与倾向。比如“孝哉闵子骞”①一言,本是简单的评语,因为“哉”字却使得此句话多了些浓厚的赞叹之情。又,“小人哉,樊须也”中的“哉”字则使得对樊须的批评之言中多了些责备情感。孟子评价梁惠王,说他“不仁”,而一个“哉”字又增加了语言的抒情性,使得贬斥的味道更加浓厚。因此,直接品评所用的语言虽然具尚质倾向,但也是包涵品评者感情在内的,这也就形成了人物品评语言虽简约但颇具抒情性的风格特征。
我们认为,这种直接而不加修饰的评论与当时的时代背景也是有一定的关系的。春秋战国之际,礼崩乐坏,战乱频繁,在这种环境下,学者们及有志之士们想要挽扶澜厦,也就很难缓步慢言。因此,他们往往对那种文过饰非的言语加以排斥,而倾向于采用更加直接甚至犀利的语言。“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滕文公下》)正道出了当时背景下士子们的心态。而其中蕴含的抒情性,则表现出儒家学者对世道人心的关怀与忧虑。
二、注重修饰又颇具变化
先秦儒家品评人物之时,也常常会采用一些修辞手法。虽然先秦儒家强调内在实质,但对于修饰也并非完全否定,相反,儒家学者为了宣扬自身主张,还是很重视语言的修辞的。孔子曾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二十五年》)通过对语言加以修饰,可以使自己的主张得以流传和弘扬。《礼记·表记》亦载孔子之言:“情欲信,辞欲巧。”当然,此处的“巧”并非“巧言令色”之巧,而是情真意切的美巧之言。“君子情貌欲得信实,言辞欲得和顺美巧。不违逆于理,与巧言令色者异也。”[3]因此,在品评人物之时,先秦儒家所作品评语也并非黄苇白茅般的简单判断句,而是有其特殊的修辞手法的。
(一)首先是比喻的运用
先秦儒家在品评人物之时,常常会采用一些比喻的手法,以使得评价更加形象生动。最常用的比喻方式,就是把某个人比喻为某一件事物,通过物来喻明此人的特点质性。比如:
子贡问曰:“赐也何如?”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论语·公冶长》)
瑚琏皆宗庙礼器,此处孔子以瑚琏来喻子贡,表示子贡具有治国之能。
子贡曰:“仲尼不可毁也。他人之贤者,丘陵也,犹可逾也;仲尼,日月也,无得而逾焉。 ”(《论语·子张》)
子贡用日月比喻孔子则说明孔子的高不可及。
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论语·卫灵公》)
矢为箭,将史鱼比为矢,就是取他与箭宁折不弯的直质共性。
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论语·公冶长》)
朽木与粪土之墙都是无用之物,以此来比喻宰予,也是对他的一种批评。
先秦儒家运用此类比喻时,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能近取譬”(《论语·雍也》),朱熹注说“近取诸身,以己所欲譬之他人,知其所欲亦犹是也。”[4]我们此处则取其修辞学上的意义,即以日常所见的事物来作比喻,使得在品评他人之时更加通俗。比如,以“矢”喻史鱼,则是取之弓箭,而射箭是当时一项基本活动,也是当时教育中最基础的项目之一。②这种比喻方式在《易经》中可以寻到渊源,《易·系辞》中言:“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这种观物取象的方式与儒家所用比喻即有相承相通之处,均为取常见之物来作比。
无论如何,先秦儒家采用比喻的手法都是为了表明一定的意思,以便对某一个人做出更加准确的评价。但是,我们仍然可以看出,儒家不同的学者在运用比喻手法论人之时,也还是会有其不同之处的。《论语》中论人时所用比喻多为隐喻或借喻,而孟子、荀子则多用明喻来评论他人。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也将比喻分为明喻、隐喻与借喻三级,他认为“大概感情激昂时,譬喻总是采用形式简短的譬喻;譬喻这一面的观念高强时,譬喻总是采用譬喻越占主位的隐喻或借喻。 ”[5]试看几例:
子贡曰:“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屋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 ”(《论语·子张》)
子贡曰:“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论语·子罕》)
孟子曰:“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孟子·公孙丑上》)
子贡无论是用宫墙来比喻孔子的道德学问,还是用美玉来喻指孔子,都没有直接言明比喻的本体以及比喻词,故此处均为隐喻;而在孟子所用的比喻中,“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为本体,“如”为喻词,“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则是喻体,这就是一种直喻或明喻。子贡之言读起来较为缓和而不迫,可见其睿智之处;孟子的评语中则具有一股激越之情,他用比喻对伯夷做出“隘”的评价,并以为这是“君子不由”(《孟子·公孙丑上》)的,可以见其内心所充浩然正气。这也正与上文所引陈望道对比喻的论说相合。
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谓:“物虽胡越,合则肝胆。”[6]但是物的选取却有很大的主观性,这种主观性也造就了比喻语言的特色。“意义与形象之间的联系……而是或多或少地偶然拼凑的一种结合……取决于他的精神渗透到一种外在事物里的情况,以及他的聪明和创造才能。”[7]因此,儒家学者对喻体选择的不同倾向,使得带有比喻性的人物品评语富有不同的文学审美意蕴。子贡以美玉喻孔子之质,孟子择涂炭明伯夷之行,一个温润隽永,一个气盛言激。除了评价背景不同之外,便是二人对喻体事物的选择倾向。
因此,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评语言,因比喻的存在而具有多样的艺术特色。或隽永,或凌厉,这多受比喻方式的变化及评价主体的精神的影响。
(二)对比
对比是中国一种传统的修辞方法。“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系辞上》)阴阳对比的思维一直被用于对事物的认识中,天地、男女、上下等观念均由此来。
对比或对照也是儒家经常使用的一种修辞手法,其中最典型的是儒家对君子小人的对比。“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论语·里仁》)“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论语·述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论语·子路》)“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论语·卫灵公》)“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论语·里仁》)因为“对照的手法可以使客观存在的这种对立统一关系更加集中、更加鲜明”[8],所以先秦儒家常用此方法来突出所标榜和倡导的那一面。以上君子小人的对比论说,就是为了标榜君子之德,以阐发自身思想主张。
先秦儒家在品评人物之时,也常用对比或对照的手法,以突出一方的贤德或借此阐发自身思想等。比如:
孟施舍之守气,又不如曾子之守约也。(《孟子·公孙丑上》)
子谓子家驹续然大夫,不如晏子;晏子,功用之臣也,不如子产;子产,惠人也,不如管仲。(《荀子·大略》)
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论语·公冶长》)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论语·公冶长》)
以上都是通过两者对比来突显某一方的优势。比如子贡通过“闻一以知十”与“闻一以知二”的比较,突显了颜回贤能的不可企及。
子贡问:“师与商也孰贤?”子曰:“师也过,商也不及。”曰:“然则师愈与? ”子曰:“过犹不及。 ”(《论语·先进》)
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论语·先进》)
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齐桓公正而不谲。”(《论语·宪问》)
齐景公有马千驷,死之日,民无德而称焉;伯夷、叔齐饿於首阳之下,民到于今称之。其斯之谓与?(《论语·季氏》)
以上则是通过双方正反两方面对比,突显二者不同,以阐扬正确的价值观念。比如师与商这一则就是借对子夏与子张的对比评论,说明“过”与“不及”均不合适,以此突显儒家所倡导的“中庸之道”。
先秦儒家对对比手法的采用,使得人物品评语具有更强的感染力,因为对比使得处于其中的两者形成强烈比较,这种比较表现出来的张力便是其他修辞方法所不具备的。
(三)反问
先秦儒家还经常使用反问手法进行人物的品评。这种评论方式只问不答,但我们可以很明确地从反问句中领会到品评者的真意。反问手法的运用使得品评语言的语气得以加强,表现出更强烈的感情色彩。例如:
子曰:“枨也欲,焉得刚? ”(《论语·公冶长》)
子张问曰:“令尹子文三仕为令尹,无喜色;三已之,无愠色。旧令尹之政,必以告新令尹。何如?”子曰:“忠矣。”曰:“仁矣乎? ”曰:“未知。 焉得仁? ”(《论语·公冶长》)
季康子问:“仲由可使从政也与?”子曰:“由也果,于从政乎何有?”曰:“赐也可使从政也与?”曰:“赐也达,于从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从政也与?”曰:“求也艺,于从政乎何有? ”(《论语·雍也》)
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论语·子罕》)
子曰:“不降其志,不辱其身,伯夷叔齐与?”(《论语·微子》)
在对他人反问的评价中,品评者的观点其实已经很明确了。比如说申枨“焉得刚?”就是说他并非刚直之人,而反问句式的运用则蕴含着对相背观点的诘难与反驳,具有更强的感情色彩。
另外,先秦儒家还会采用其他一些修辞手法进行人物品评。比如排比,“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辞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种种修辞手段,表现出先秦儒家在语言修饰上并非不加用心。相反,修辞方法的运用却使得人物品评语具有很强的文学性。
综上所述,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评具有其独特的语言艺术。既有崇尚质实的一面,又有重视文饰的特点,这也是与先秦儒家的人物品评思想相关联的。故而所谓“文质彬彬”,并非仅言人物,也是对语言艺术的要求。
注释:
①杨伯峻在《论语译注》中将此句翻译为:“闵子骞真是孝顺呀!”
②周时.射为“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一,也发展为当时的一种礼仪。男子自幼接受射箭教育,甚至以不善射为耻。《礼记·曲礼下》:“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言曰:‘某有负薪之忧。’”可知射箭在当时的普遍性.
[1]傅斯年.民族与古代中国史[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341.
[2]刘淇,著.章锡琛校注.助字辨略[M].上海:开明书店,1940:1.
[3]阮元.十三经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1644.
[4]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93.
[5]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1997:80.
[6]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603.
[7]黑格尔,著.朱光潜译.美学(第二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99.
[8]王希杰.汉语修辞学(修订本)[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