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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子“读论语孟子法”中的诠释学维度思考

2013-08-15王大庆

关键词:程子文义移情

王大庆

(安徽师范大学,安徽 芜湖 241000)

诠释学 (Hermeneutic)一词,本来是一个西学概念,在汉语中有多种翻译,如“诠释学”“解释学”“阐释学” “释义学”等。在西方学术界,诠释学的兴盛,始于20世纪60年代,标志是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 (Gadamer)的诠释学巨著《真理与方法》(1960年)的发表。我国对西方诠释学的研究,也经历了两个高潮:第一个高潮是80年代初期和中期到90年代前期,主要特征是大量西方诠释学著作的翻译和介绍,国内学者自己的诠释学创建和研究性著作不多见,而且其论题也多集中在西方诠释学本身;第二个高潮从20世纪90年代后期直到现在,这次高潮的规模和影响远大于第一次,我国学术界不再局限于对西方诠释学历史及现实的研究,而是将其拓展到了广泛的学术领域,其中体现之一就是对中国诠释学创建问题的研究,对中国诠释思想的发掘和梳理。

程颢、程颐,是宋明著名理学家,他们继承、改造并发展儒家思想,使儒学以理学的形式得到推进和复兴,在对儒家伦理纲常进行逻辑重建和哲学论证过程中,特别是对《论语》《孟子》的阅读,总结出了自己的一些读书方法,这些读书方法中蕴含着经典诠释学的方法论维度。通过与西方诠释学理论的比较,对程子“读论语孟子法”中所蕴含的诠释学维度进行阐发和思考,我们会发现,先贤留给我们的除了传世经典,还有宝贵的诠释学读书方法。

一、“诠释学循环”维度

程子曰:“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然后可以求其意。未有不晓文义而见意者也。”

在程子这段话中,我们应该注意到这样三个词:文字、文义、意。文字,即记录经典的汉字;字义,是文字本身的独立含义;意,即文意,这是一系列文字所表达的意义在一个文句中的连缀和综合。

伟大的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 (Martin Luther,1483-1564)以及他的追随者们借鉴古代修辞学的观点,发展出了《圣经》诠释的“诠释学循环”(Hermeneutic circle)原则:文本的一切个别细节都应从上下文 (contextus)即从前后关系以及整体所指向的统一意义即从目的 (scopus)去加以理解。[1](以下照此标注)

不难发现,程子所讲的“文义”,即“文本的一切个别细节”;“意”,即“从整体所指的统一意义”。读书的过程即是对文本诠释的过程,因此,离不开对语言文字的字义的理解,程子强调,“凡看文字,须先晓其文义”,要读书,必须先理解字的基本意思。但是,单独的汉字或词语,往往具有极为丰富的内涵和广阔的外延,我们不必去寻求这种单独的“文义”,因为重要的是,我们的目的是要“求其意”,所以只需将这些字义进行连缀和综合,“从上下文即从前后关系以及从整体所指向的统一意义即从目的去加以理解”,这样,就可以使“文义”内涵和外延缩小至文本合理意义的诠释理解范围之内,从而进行正常有效的理解。很明显,程子注意到了“文本”与“意”的关系,强调了“先晓其义”是前提,同时也强调了“求其意”的目的指向性。

又如:程子曰:“《语》《孟》只剩读着,便自意足。学者须是玩味。若以语言解着,意便不足。”程子在这里,又强调了对文本的“玩味”,仅仅“以语言解着,意便不足”,文字除了有其极为丰富的内涵和广阔的外延,还受着文本整体的约束和限制,这种约束和限制究竟是处于何种范围和程度,把握得如何,便关系到我们对文本理解的如何,那么,就需要我们着实下一番功夫,即程子所讲的“玩味”,这种“玩味”也就是“诠释学循环”维度上的诠释方法。

程子对这种经典诠释方法进行了特别的强调:“且将《论》《孟》紧要处看,如何?”程子曰:“固是好,但终是不浃恰耳”。

有人主张只对文本中的重点部分进行阅读,也就是对文章重点进行选读和跳读,程子对此进行了委婉的批评,认为“固是好”,可以省力气,可以走捷径、抓重点,“但终是不浃恰耳”,这样进行阅读,终究不能对文本进行全面、恰当或更为贴切的理解与诠释。可见,程子十分重视将“文义”放置于文本中的整体理解,这也正是“诠释学循环”的要旨。

二、“心理移情”维度

程子曰:“学者当以《论语》《孟子》为本。《论语》《孟子》既治,则《六经》可不治而明矣。读书者当观圣人之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圣人之所以至于圣人,而吾之所以未至者,所以未得者。句句而求之,书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则圣人之意可见矣。”

在我国古代,文人才子总怀着一种“言必古”情结,皓首穷经努力达至圣人思想,其他不论,只从读书法角度来看,这种“言必古”的情结追求,类似于施莱尔马赫时代追求古典文化或作品“原意”的热情。

程子指出了读书目的是达到“圣人之意”,即“读书者当观圣人之所以作经之意,与圣人所以用心”,即我们读经典的目的,就是要了解古人寄寓在经典中的“本真”含义;同时,也指出了达至“圣人之意”的路径,即“句句而求之,书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平其心,易其气,阙其疑”,即在熟识经典语言及其“文义”的基础上,要仔细品味,认真思索,平心易气,努力使己意与圣人之意的契合。这里其实就是一种“心理重建”过程,一种“心理移情”方法。

施莱尔马赫在其诠释学理论中,提出并强调了心理的解释在理解过程中的必要性。由于语言本身的流动性和多义性以及语言运用中的个体差异性,无论读者是从读者自身的语境出发还是从读者与作者的共同语境出发来解读文本,都有可能产生某种误读,很难准确把握作者的原意。在他看来,要把握作者的原意,关键是要重建作者的语境,只有从作者的语境出发才能真正地理解和解读文本,但对于作者语境或者说对作者历史情境的“物理重建”是不可能的,于是施莱尔马赫提出了作者历史情境的“心理情境”重建方法。也就是说,读者要把握作者在所创作的文本中表达的原意,就必须通过一种“心理移情”方法。[2]

程子讲:“句句而求之,书诵而味之,中夜而思之”,这里的“求”、 “味”、 “思”都是动词,即探求、品味、思考,以至于达到“平其心、易其气”,尽可能地将自己的个人主观性压抑到最低限度,从而通过这种“心理重建”来完成“心理移情”的目的,更好地接近对作者通过经典文本所要表达的“原意”的理解。

然而,程子也注意到了这种“心理移情”的程度受到读者自身知识结构,认识水平乃至于偏见的影响,这种影响程度的不同便造成了对经典文本阅读后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差别。

程子曰: “读《论语》,有读了全然无事者;有读了后其中得一两句喜者;有读了后知好之者;有读了后直有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者。”

即使是同样一个人,读同样的一本书,由于其年龄阶段以及人生阅历的不同,也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

程子曰:“颐自十七八读《论语》,当时已晓文义。读之愈久,但觉意味深长。”

从“心理移情”维度思考,程子认为读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可以通过文字与古人进行心灵沟通,理解进而达致“圣人之意”。

三、“视界融合”维度

程子曰:“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耳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若能于《论》《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

程子讲,读《论语》,将弟子们的所问体悟成自己想问的问题,将圣人给出的答语置于当下时代和情境理解。并且认为,即使是孔子、孟子重生的话,也应该是这种理解方法。简言之,就是“把过去的思想融合在自己的思想中”[3]

施莱尔马赫的“心理移情”旨在消解读者的历史性对理解作者原意的消极因素,而“视界融合”则是主张读者从自己的历史性出发去解读文本,并在与文本的思维性沟通中形成文本意义的过程,换言之,理解的过程其实也就是意义创生的过程。[4]

程子也强调这种“意义的创生”,经典文本是作者留下的自己思想的一种载体,在一定意义上说,作者赋予了文本最初的一种固定意义或者限定意义,但读者总是处于自身独特的历史性之中,他们对于文本的理解和诠释是开放性的,历史性的。所以,伽达默尔强调: “本文的意义超越它的作者,这并不止是暂时的,而是永远如此的。因此,理解就不只是一种复制的行为,而始终是一种创造性的行为。”[5]

从“视界融合”维度,程子认识到作者与读者之间无法逾越的历史时空,但同时也认为,对读者文本的理解,要重视读者视界的重新创设,且可以通过这种努力与作者视界达到融合。

当代法国诠释学家利科尔在对先前诠释学进行反思后发现,先前的诠释学之所以陷入困境,恰恰在于他们在作者、文本、读者三者的关系上偏执一端。他进而指出,作者、文本、读者三者的关系上不能轻易把任何一个方面搁置于一旁。对“作者原意”的追求不能放弃,对读者在文本解读中开启的“创生性意义”也必须予以考虑。[6]

无独有偶,程子“读论语孟子法”也早已对此有所见地。程子曰:“凡看《语》《孟》,且须熟读玩味。须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尽多也。”这里的“熟读玩味”,自然是对作者和文本及其联系的关注,而将“圣人言语切己”,则是对文本和读者及其联系的重视,程子将作者、文本、读者三者有机地进行了平衡和调和。这与利科尔的“文本中心论”诠释思想是不谋而合的,可以说是中国古代的“文本中心论”。

更值得注意的是,程子还将经典阅读之“知”与现实生活之“行”联系起来,特别是重视“行”的作用,即强调读书效果的重要性。

程子曰:“今人不会读书。如读《论语》,未读时是此等人,读了后又只是此等人,便是不曾读。”程子在这里既强调了对作者文本理解的重要性,也指出不能“读死书”、 “死读书”,时移世易,要结合具体环境进行理解,这样才是尊重作者原意,否则就是“刻舟求剑”式的读书法,不会有任何收获。

程子虽然没有像西方哲学家那样提出过系统明确的诠释学思想概念,但通过他的“读论语孟子法”,我们可以发现,不仅其中蕴含的诠释学维度暗合了西方诠释学成长、成熟的发展历程,并且,从一定意义上讲,对“知”和“行”的结合和重视,更是难能可贵的一种超越!

[1][2][4][6]彭启福.理解之思—诠释学初论[M].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05.11,19,38,68.

[3]〔德〕伽达默尔.科学时代的理性(薛华等译)[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8.34.

[5]〔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3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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