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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郭沫若和郁达夫自传中自我形象的塑造❋

2013-08-15

关键词:自传郁达夫传记

张 云

(江苏教育学院南京学前教育分院 ,江苏 南京 210004)

现代文学史上,郭沫若和郁达夫两位作家有许多可比之处,比如他们都有相同的求学经历,同是创造社成员,且都写过自传等等。本文就郭、郁二人如何在自传中进行有意识的自我形象的塑造作一探讨。

郭沫若的自传有几十万言,是个人经历的详细回忆录,内容完整;而郁达夫的自传只有九个短篇,即使加上一个《所谓自传也者》的序言,才十篇,时间跨度上也不完整,仅记述了郁达夫从出生到日本留学期间的生活经历。为了保证研究的可比性,本文的论述范围主要集中在二人同时记叙的早年生活,即郁达夫自传的全部,郭沫若自传中的《我的童年》、《反正前后》、《黑猫》和《初出夔门》。

一、完整自我的呈现

从某种角度看,中国的儒教传统对人的要求表现为压抑自我、抛弃自我、美化自我,正所谓“公而忘私”、“非礼勿言”,礼教规约下的文人,很难坦然地面对自己的私人生活,以及书写私人生活的文字。

然而在郁达夫看来,新文学对传记提出了新的要求。他认为:“新的传记,是在记述一个活泼泼的人的一生,记述他的思想与言行,记述他与时代的关系。他的美点,自然应当写出,但他的缺点与特点,因为要传述一个活泼泼而且整个的人,尤其不可不写。所以若要写新的有文学价值的传记,我们应当将它外面的起伏事实与内心的变革过程同时抒写出来,长处短处,公生活与私生活,一颦一笑,一生一死,择其要者,尽量来写,才可以见得真,说得像。[1]313”郁达夫就是这样要求传记的,在自传中,他也以真实的笔调书写自己。与他同时代的郭沫若也是如此。

郭、郁二人都在日本留学多年,深受日本文化的影响,以及以日本为中介的西方文化的影响,尤其受当时最具影响力的文学流派——“白桦派”的熏陶,在二人的精神世界里牢固树立了“我自立法、独抒自我、张扬个性”的概念[2]57。具体反映在文学的创作上,则“体现了容纳着尊重充实的个性、健全的人性、纯正的人格等内容为主要内涵的、素朴且深刻的人道主义思想。[2]68”且不说本着这种思想进行创作的小说《沉沦》是如何石破天惊,诗歌《女神》是如何发聋振聩,在他们的自传中,他们也试图呈现一个完整的、充满了“长处与短处”的自我,大胆而自然地将自己的私生活(甚至是为世俗所不能容忍的内容)公之于众。

比如说郭、郁二人都写到过各自在青春期对异性的迷恋、性的觉醒,前者的迷恋对象是自己的三嫂[3]46,后者的迷恋对象是邻家的一位赵姓少女[4]339。当然,这还不算大胆、出位,因为很多人在自传中都或多或少有这方面的描述,并且都作为成长过程中的一段珍贵记忆。但是像郭沫若的同性恋自白和郁达夫的出入花柳巷的自述,就不是一般人敢于秉笔直书的了。

在传统礼教的影响之下,中国文人在自传中很少涉及自己的隐秘世界,郭沫若和郁达夫则打破了这一清规戒律,毫不讳言自己的隐私。例如,前者在中学时代曾经密交一位汪姓少年,坦言“我在这儿才感着真正的初恋了,但是对于男性的初恋”[3]57。至于那一段客栈接吻私语,更是描写得惊心动魄[3]60。郁达夫则在自传中公开宣告,自己童贞的破灭,是在妓院中和一个卖妇[4]373。这样大胆的文字,当时很多人接受不了,骂他是“颓废者”、“肉欲作家”。

事实上,郭、郁二人以大胆鲜活的笔调描绘自己的七情六欲,展现人生的各个方面,甚至不回避自己的情欲,呈现给读者一个完整的自我,且不论其成就有多高,单从对人的完整性的尊重而言,就值得后人很好地重视他们自传的价值。

不过,不要以为郭沫若和郁达夫尊重人的完整性,就会严守真实的信条,这两个文学巨匠在自传中都以文学化的笔调,精心塑造了自己更为认同的形象,进而展示出了不同的文学化的自我。

二、文学化自我形象的展示

(一)郭沫若、郁达夫自传的文学化倾向

传记本从属于史学,史学的第一要求是真实。但是,在中国,历来都是文史不分家,传记一直有注重文学笔法的传统。而西方的传记和自传到了近代,开始撷取小说设计场景和讲述事件的技巧,使得原来并重的两大元素——真实和虚构——严重失衡。结果常导致真实向虚构低头,传记和自传的戏剧性大增,而真实性大减。郁达夫曾指出:“传记文学,是一种艺术的作品,要点并不在事实的详尽记载,如科学之类;也不在示人以好例恶例,而成为道德的教条。今人的了解此意,而使传记文学更发展得活泼,带起历史传奇小说的色彩来……”[1]315。可见,在郁达夫眼里,传记更多是从属于文学。事实上,郁达夫自传的文学化倾向是十分明显的。在其九篇自传中,郁达夫对事件的选择、叙述的角度、抒情程度的把握等都非常重视,充分地利用他手中的一支妙笔,浓缩了从其出生到就读于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大约二十年间的生活,完成了自我形象的塑造;而从郭沫若自传的内容来看,也存在与之相类似的、文学化的创作倾向。不过,因为两个人的性格、家庭、遭遇等的差别,他们的塑造方式差别也很大,材料的取舍、结构的安排和语言的运用等都有所不同。从而,不同书写策略的运用,展示出了不同的文学化的自我形象。大体来说,郭沫若的自我形象十分积极,郁达夫的自我形象则偏于消极。以下即就此作一分析。

(二)郭沫若、郁达夫自传不同的书写策略

1.材料取舍上的不同。郭、郁二人作为文学大家,深知材料的取舍对创作的重要性,抒写自己的传记,可写的材料自然很多,写入自传中的多少是有意为之,目的则多是为了塑造那个自己更为认同的自我形象。

两位作家都写到了自己的出生情况。不过,郭沫若用的是这样的语句:“就在那样的土匪的巢穴里面,一八九二年的秋天生出了我。[3]14”大有英雄横空出世之感;更进一步,郭沫若写道:“我”出生时“脚先下地”,“这大约是我的一生成为了反逆者的第一步”[3]15。一般来说,只有积极入世的人才会“反逆”;郭沫若选择出生时“脚先下地”这一材料,为自己波澜起伏的一生定下了基调。这就与郁达夫写自己的出生形成了反差。郁达夫是这样写的:“在光绪二十二年十一月初三的夜半,一出结构并不很好而尚未完成的悲剧出生了。[4]319”这样写自己的出世,大约只有消极如郁达夫才会如此吧。事实上,在个人所经历事件的选择上,很多时候郁达夫都会有意识地舍弃与消极悲观的自我形象不相符合的材料。据其子郁天民记述,郁达夫和祖母的感情非常好,当祖母和母亲有婆媳矛盾时,郁达夫兄弟总是向着祖母;而从日本和外地回来,郁达夫夜夜都要陪侍在祖母床头;祖母不识字,郁达夫初到日本还亲自绘画寄回来取悦她等[5]228。可是,在郁达夫的自传中,对祖母却着墨甚少,是否郁达夫担心如此会影响他想要塑造的自我形象?毕竟,一个有着浓浓的亲情的人,与一个消极悲观的人,两者的距离似乎总是相差甚远的。

2.叙述形式上的不同。从叙述上来看,郭沫若的自传,其文本中的主体企图建立个人历史,并以这个建构出来的个人历史和客观世界相串接,形成了现实与自我的关系网络,凸显的是一个积极入世、热情奔放、爱国忧民的主体形象。如《我的童年》、《反正前后》、《黑猫》和《初出夔门》分别写于1928年、1929年、1929年和1935年,这应该是他开始受到马克思主义唯物论影响的时期,在他的自传中,已经出现诸如“因为这件史事在中国社会发展上,它不仅是唯物史观的一个绝好的例证,而且它还明白地指出了中国将来的去向。中国幼稚的民族资产阶级对于当前的敌人封建势力的斗争要算是得到了意外的胜利[3]164”等这一类的话语,凸显出了郭沫若天性中挥之不去的政治色彩。而郭沫若在其自传中借助于对各种社会风云的详细记录,更是塑造出了一个积极活跃的爱国青年形象。譬如《反正前后》中的一段文字:“清廷,事实上是到第二年的二月才退位的,但在上海的报纸上,在辛亥年的十一二月便已经崩溃了。四川,事实上是到十一月二十五日才宣布独立的,但在上海的报纸上,省城是老早被保路同志军占领了。……湖南是十月二十二日独立的,陕西是二十五日,云南是三十。十一月七日的贵州、广西,八日的广东。……象赵尔丰那样倔强的人,他到十一月二十五日,在清廷并未灭亡之前,终竟把政权和平地移交了出来,是很难令人想象的。[3]182”

早在 1911年辛亥革命前后,郭沫若就是一个精力充沛的社会活动的参与者,其自传中如此详细的社会风云的记录,不仅表明了郭沫若在四川革命活动中参与之深、爱国之切、忧民之真,更与郭沫若要把自己打造成一个关心民族危亡和民生疾苦的、正直的、热血沸腾的青年形象相符合。

郁的自传则既不是按照史籍体例的纪传,也不像郭沫若那样,是个人经历与社会发展的详细回忆录。《所谓自传也者》的第一句话:“自传的样式,实在多不过。[4]316”可见郁达夫是有心在自传的叙述样式上独树一帜的。他的九篇自传,虽然在时间上有连贯,但是每一篇都各有中心、各赋标题、相对独立。与郭沫若的自传不同,郁达夫希望在世人眼里他是一个零余者的形象,于是连标题都起得忧伤而浪漫:“悲剧的出生”、“我的梦 ,我的青春!”、“水样的春愁”、“远一程 ,再远一程!”、“孤独者”、“大风圈外”、“海上”、“雪夜”,可以说 ,九个标题 ,除了第三篇标题“书塾与学堂”比较平实一些,其他八篇都有柔情哀伤的调子。标题已是如此,在这样标题笼罩下的文字忧伤,也就可以想象了,而在这些极富个人色彩的文字下生活的主人公,自然也就不会有《反正前后》中的郭沫若那样的阳刚与豪情了。

3.虚构指向的不同。文学的写作与历史的写作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虚构。郭、郁自传中,文学化的虚构色彩是很浓重的,但是在虚构的具体指向上,仍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郁达夫是中国现代文坛上一位非常富有特色的作家,许子东评价他的散文:“其意境、其神趣,天然浑成;其文采、其情调,自然流泻。[6]131”他的自传也有抒情散文的特点,文字功夫极为出色。不过,“他在文学中,总是有意识地将生活中受挫的、不幸的、不谨严的一面加以渲染,经过想象的润色,抹上艺术的油彩。于是他就把自己的生活描绘成‘零余者’的悲剧,把自己打扮成很可怜的落魄的人了。[6]153”而他似乎很难把生活的真实跟文学的虚构分开,一直以来,就有人说他的文学是自传体文学。自传的主体就像他小说中的主人公一样,孤僻内向、多愁善感、抑郁寡欢、才华横溢、钟情山水。

举例来说,郁氏在写到童年时曾说,“儿时的回忆,谁也在说,是最完美的一章,但我的回忆,却尽是些空洞。第一,我所经验到的最初的感觉,便是饥饿,对于饥饿的恐怖,到现在还在紧逼着我。[4]319”如果读者不看其他资料,单看他的这段叙述,也许会以为他的家庭是赤贫家庭,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情况。但是仔细看看其子郁天民所写《说郁达夫的〈自传〉》一文,就会知道,情况也许并非如此糟糕,即便郁达夫的父亲去世之后,他的家中还是有三间住屋、六亩薄田和一部半“庄书”的[5]222,比起祖辈和父辈的生活,这个家庭自然是贫困了很多,但兄弟三人都可以上学读书,还都受了高等教育,比起那些真正贫穷得揭不开锅的家庭,郁达夫“对于饥饿的恐怖”的说法多少是有些夸大了。究其原因,恐怕还是为了让自传的主人公在他预设的贫穷家庭中生活,以便为他性格中的自卑和忧郁做一铺垫。

郁达夫的家乡浙江富阳属于吴文化区域,“吴文化柔媚温婉的审美风尚,使郁达夫在艺术审美风格上孕育了一种江南水乡式的柔性审美观。[7]”夸大主人公的不幸,对郁达夫来说,是一种习惯,他的小说如此,他的自传也是如此。也许,这是由于郁达夫个性敏感,在别人看来可以忍受的东西,他却难以忍受。而作为一种书写策略,这样的虚构,则指向了一个在黑暗的天地中四处漂泊的忧郁的自我形象。

相比之下,郭沫若的自传里一泻千里的飘洒文字,连篇累牍的人物对话,不仅常使人有阅读小说之感,其虚构的指向,更是与郁达夫的自传有鲜明的差异。

举个例子来看看就明白了。

——八弟,你们在外边做甚么有趣的玩意?

——在押诗谜呢,很有趣。五嫂,你不去参加吗?

——有三哥在那儿,我怎好去得?

——三嫂都在那儿呢,你怕甚么?

——你一个人怎么又跑进来了?

——我进来找诗本子。

——你们倒有趣,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得有点害怕了。

——我去把五哥叫进来罢,说你有事叫他。

——不,你不要去叫他。你就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坐坐好了[3]89。

相隔十多年的一次对话,一种小说的笔法来做他的自传,从而达到某些他所要达到的效果。比如,上面这个例子,多多少少是在暗示他和五嫂之间的朦胧爱意。这个五嫂和他年龄相当,本来是要定给他的,却阴差阳错和他的五哥定了亲,文中还提到他和五嫂同时生过一场相同的大病,他和这个五嫂平时是互相很避嫌的,但是却在这里详细记载他们之间这一次的夜谈。五嫂这晚对他的评价:“……好胜心强的表现,凡事都想出人头地,凡事都不肯输给别人”[3]90,他是很赞同的,这句评语在《黑猫》中他结婚前的晚上又一次提及[3]219。很明显他是想向读者发出一个强烈的讯息,他对五嫂的感情绝非普通的叔嫂之情。但是这种感情:第一,没有得到进一步发展;第二,五嫂已经去世,出于对死者的尊重和避讳,他都不可以表露得太直白,而要采用这种记录详细的对话方式来作暗示。

三、结语

综上所述,不论是积极如郭沫若,还是消极如郁达夫,在写作自传的时候,都是出于对自我的认同,来塑造一个文学化的自我形象。也就是说,自传这种包容了“个人”所能掌握的一切时空和身份的文类,给予了个人超越现状、塑造自我的契机,而郭、郁二人也都不同程度地利用了这个契机,完成了对于各自自我形象的文学化的塑造。故而,读者对于其自传中的事实,就有必要抱持较为审慎的态度。事实上,无论创作主体是否刻意虚构,其创作的目的、文字的传达、读者的期待乃至市场的运作……都可能是形成自传“不真”的因素。不过,姑且不论“真”与“不真”,从创作主体以他的创作给读者带来的思考和理解的角度而言,本文所讨论的这两位作家的自传都是出色的。

尊重完整自然的生命,热烈而淋漓地生活,再用一支妙笔记录下来,留给后人一点思考,郭沫若和郁达夫的人生也算过得精彩了。

[1]陈子善,王自立.卖文买书——郁达夫和书 [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

[2]刘立善.日本白桦派与中国作家 [M].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5

[3]郭沫若.郭沫若作品经典:第五卷 [M].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0

[4]郁达夫.郁达夫全集:第四卷 [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2

[5]蒋增福.众说郁达夫 [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6

[6]许子东.郁达夫新论 [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

[7]吴颖.郁达夫与吴越文化[J].金陵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6):6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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