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荒诞完成审美喜悦——郭沫若自传体长卷散文艺术探奥
2013-08-15张叹凤
张叹凤
(一)
郭沫若先生在文史哲领域均有卓越建树,是“五四”新文学公认的巨擘之一,其重大成就与影响无人可以抹杀。即便持不同见地与倾向去看低郭沫若文学创作成就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郭沫若是个孜孜不倦的多产作家……而他的自传,是中国知识分子史的重要文件。”〔1〕20世纪20年代末及30年代,是中国自传体文学发起与兴盛的时代,这种风气毫无疑问是受到西方人文主义、实验主义以及社会科学种种思潮影响,经过历史发酵,特别是变革时代所经历的思想驱动的结果。这种文体的产生,是对我国封建时代重权威、多“禁忌”、“讳言”,采取隐忍与压制个性,并轻视社会平民、忽略人的本体作用的传统习俗与械梏的一种自觉破除。留存至今天的许多杰出的自传体散文,几乎都是那个时代应运而生并有意革新、尝试、树立的榜样。郭沫若的自传体散文无疑是其中的排头兵、成功的嚆矢。正如胡适1933年6月在他的《四十自述》序文中所述:“我的这部《自述》虽然至今没写成,几位旧友的自传,如郭沫若先生的,如李季先生的,都早已出版了。自传的风气似乎已开了。我很盼望我们这几个三四十岁的人的自传的出世可以引起一班老年朋友的兴趣,可以使我们的文学里添出无数的可读而又可信的传记来。我们抛出几块砖瓦,只是希望能引出许多块美玉宝石来;我们赤裸裸的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的记载他们的生活,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2〕信奉新的人文主义、实验主义的胡适重视传记文学,自有其社会改良思想作主导。所谓“赤裸裸”,在于求真务实与留存宝贵的社会政治及人生经验史料。而倾向浪漫主义,情感更加激越、张扬的创造社派作家,自然对传记文学别有一番顶戴、垂青,同时也很吻合“给文学开生路”的时流前沿想法与主张。例如众所周知的将文学创作视为作家的“自叙状”的郁达夫,他从理论到实践,身体力行,小说、散文里无不存在他自身的影子,《悲剧的出生》等系列自传色彩散文同他的小说《沉沦》《南迁》等一样风靡文坛。张资平也于1933年6月杀青了他的《我的生涯》“之一部”《资平自传》。别的社团流派作家自传色彩浓郁的散文也颇令人瞩目,如脍炙人口的鲁迅的《朝花夕拾》,晚些时候沈从文的《从文自传》,谢冰莹的《从军日记》,以及老舍后来的长卷《我这一辈子》等。冰心在《我的故乡》一文中也特别提到早年在英国,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曾热情鼓动她写自传的故事。〔3〕可见当时写自传确为现代世界文学潮流之一脉。自传作品勤而丰、“早而慧”,且构成鸿篇巨制规模创作的,在中国现代文学领域,则非郭沫若莫属。为什么这样说呢?近年“中国现代作家自述文丛”编者的概括颇为具细:
在中国现代作家中,自传数量最多的首推郭沫若,从《我的童年》至《苏联纪行》,他总共撰写了十八部自传 (包括《五十年简谱》),编为四卷,累计达一百一十万字。此外,自称“不喜欢小说”的郭沫若还写过近四十万字的小说,其中不少采用了自叙传体式,如《鼠灾》、 《月蚀》、 《漂流三部曲》、《行路难》、 《亭子间中》、 《矛盾的统一》、《湖心亭》、《圣者》、《后悔》、《宾阳门外》、《三诗人之死》、《红瓜》、《未央》等,其中不少篇填补了他自传的空白。〔4〕
要说自传体与小说体例是不相等同的,但因为创造社作家群体比较类同的风格,即认为文学创作皆为作家的“自叙状”、“供述”,描绘自己的心灵诉求、身世情感、经历遭遇,这样的作品写来才最为真实动人,并有时代的特色。所以,创造社成员体裁界线 (主要是散文与小说、自传与小说)往往比较模糊,或故意不绳墨苛刻 (采取互为补充,今所谓“互文”手段)。恰如沈从文在20世纪30年代初撰写的《论郭沫若》里所评论到的:“《创造》后出,每个人莫不在英雄主义的态度下,以自己生活作题材加以冤屈的喊叫。到现在,我们说创造社所有的功绩,是帮我们提出一个喊叫本身苦闷的新派,是告我们喊叫方法的一位前辈,因喊叫而成就到今日样子,话好像稍稍失了敬意,却并不为夸张过分的。他们缺少理知,不用理知,才能从一点伟大的自信中,为我们中国文学史走了一条新路……”。〔5〕沈从文对创造社以及对郭沫若自传作品《我的幼年》(又题作《我的童年》)、《反正前后》的看法与微辞 (主要认为艺术上文字不节制,有些情节过于夸张,加之篇幅太长书价太贵),或许因彼此风格追求有所不同,或自传与小说本身体裁的侧重、肯綮有所不同,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各抒己见,未为不可。探讨起来,沈从文更倾向小说描写文字艺术的俭省与含蓄,但他的批评行文中忽略了一个基本出发点,即郭沫若写作的并非小说,而是传记文学。虽有不满意处,但沈从文仍十分认可创造社作家的创新性与对后人的巨大震动、启发,认可郭沫若的文学地位。沈从文说:“这力量的强 (从成绩上看),以及那词藻的美,是在我们较后一点的人看来觉得是伟大的。若是我们把每一个在前面走路的人,皆应加以相当的敬仰,这个人 (郭沫若)我们不能作为例外。”〔6〕毫无疑问,1934年出版的同样成为经典名作的《从文自传》,受到鲁迅乡土文学题材创作的启发,亦同样受到郭沫若自传体散文的影响,只是在写作风格追求上有所判别而已。
综上所述,郭沫若20世纪20年代后期开始创作出版的自传体散文,特别是长中篇自传总题《少年时代》中的《我的童年》(1929.4)、《反正前后》 (1929.8)、《黑猫》 (1931.1)、《初出夔门》(1936)及以后包括《创造十年》、《创造十年续编》在内的《革命春秋》、《洪波曲》等共三卷本文集《沫若自传》,是二、三十年代自传体例,特别是中长篇自传散文写作的奠基扛鼎之作,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道亮丽的风景线,由此弥补了有史以来我国此类体裁 (自传)的弱项与不足,起到了号召当时、惠及后代的巨大作用,成为文学宝库中可资宝贵的一笔文学遗产。因郭沫若在其他方面,如诗歌、戏剧、杂论等,成就同样丰硕与具有开拓性质,盛名甚至盖过了其自传体散文,加之艺术上仁智各见的关系,其自传作品相对而言历来评骘不多,但其开风气的性质与其重大影响是历史事实与现实存在。正如创造社同人郑伯奇先生1942年总括郭沫若早期文学创作时所述:
沫若的二十五年来的精神活动,简直是一部雄伟瑰奇的史诗。以伟大的中国革命为背景,这部史诗是交织着悲壮的诗,激烈的剧,遒劲的散文和深锐的思索,而上面还须加上鲜明浓厚的时代色彩。〔7〕
这固然是形容他瑰奇的人生,但“遒劲的散文”,仍然给人恰到好处的联想。与郭沫若真实人生最为贴近且最能体现时代精神、风云际会的传记体中、长篇散文,不是一样值得我们加以特别的注意与需作深入的分析研究么?我们是文学研究者,我们对人对事只作客观公正、科学的评剖,不能因人废言,更不能因其人生经历缺点、遗憾乃至于败笔而抹杀其整体。当今网上呈现的不少谩骂甚至诬构之辞,只能徒显行文的浅薄、苛酷与某种反讽自嘲。任何人都不可能拔着头发离开他所处的实地,“伟大的歌德也有平庸的一面”,我们又更何必苛求甚至歪曲自己的同胞先贤呢?还是回到文学本身,回到正题,如何来看待郭沫若自传体散文不减的艺术魅力,试以详缕之。
(二)
郭沫若自传系列,尤以前边几部,即后来合集为《少年时代》,可称发轫之作,耐读,有代表性,特别经得起时光的淬验。后边的创作,也许从《创造十年》开始,逐渐显得有些“事浮于人”、“忙于应酬”。也许当时他更重视亲身经历的重要的历史事件记述,不再像早年那些描摹细腻、充满创造气息的文学沉吟与酝酿。过去的学者杨凡《评郭沫若的创造十年》有“个人的流水账”一说,也许并非全是出于“诬蔑”。〔8〕对于深谙其历史背景事件和有心致力研究者来说,兴许阅读仍旧会趣味盎然,不惮发掘。但就一般读者来说,从审美的范畴与接受美学程度来说,《我的童年》、《反正前后》、《黑猫》、《初出夔门》等诸篇更显得引人入胜,如诗如画,特具文学风采,其情节的张弛有度,真实有力,以及自我世界的坦陈与率真感情的暴露,浪漫的气息,无疑都首屈一指,可称精品。从这些作品出版以后引起的轰动效应与长达数十年间的深入影响、家喻户晓,即可见其生命力的不衰。
郭沫若正式写作自传始于1928年2月再赴日本后,即他的“日本的十年流亡生活”。研究者都知道,这十年是他创作的高产期。其原因,一在于其正当壮年,才情横溢;二在于养家糊口,需要靠卖文为生;三在于远别家乡与昔日的生活,隔海而每起乡愁遥思,陈酿情怀,故产生创作冲动。恰如后来的编辑者所述: “在此期间,他除了撰写自传、历史小说、翻译外国文学作品而外,更多的精力从事于中国古代社会历史的研究。”〔9〕左右开弓,双管齐下,他的辛苦可想而知。写自传,如其自述,既是他庞大研究计划之余的一种调剂、精神放松享受,也是他养家糊口所必需的一项稿费进账。我们除了惊叹作者的才华与精力、坚韧的意志外,确可以理解他越往后越不能精雕细刻的匆忙。可贵的是,不论艺术追求进退程度,他坦率的本真与实录不捐的史家精神始终保持如一 (如胡适所谓“赤裸裸”、“琐碎生活”)。在《少年时代》(《沫若自传》第一卷)各篇中,因酝酿成熟,下笔腾挪有致,更显得从容不迫,艺术上更见功力、魅力。
值得注意的是,历史上贫穷都青睐天才。(杜甫:“文章憎命达”)郭沫若在他困顿的年代,创作出了多部不朽之作,代表了他创作成就的高峰。他一生特别敬佩德国大文学家歌德、海涅、席勒等人,翻译过他们的文学作品。歌德有诗《谚语》:“当我处境很好的时候,我的诗歌之火相当微弱。但在逃离迫在眉睫的灾害时,它却熊熊燃烧。优美的诗歌就像彩虹,只能描画在暗淡的背景。诗人的才情喜欢咀嚼忧郁的心情。”〔10〕郭沫若的自传,即为他当时另一种“诗歌”创作,如上述沈从文形容:“力量的强,词藻的美。”作为郭沫若同乡的后来者,我们阅读中所感受的趣味,引发的亲切,兴许超过别地方的读者 (他多用方言土语传神写照、韵味十足)。虽然经过了80余年的岁月洗炼,这些名篇佳作仍然是表现近现代四川题材写实文学的不二之选。有人预感“郭沫若作品传世的希望最微”。〔11〕或许这种预言还没有破产,有待时光继续检验,但就迄今而言,事实已证明,郭沫若的自传如果从近百年文学史中抽去,结构虽不致坍塌,也会成为重大缺陷与一种畸形。笔者少年时代接触过《沫若自传》,眼下阅读,隔着四十年的风云,仍感觉审美的惊喜。当我们闭上眼睛,那些乡土气息浓郁并时代特色鲜明、思想感情突出、烘托特别细腻的光景、情节仍不由浮现于眼前:峨眉山下,大渡河边,小小少年,世纪末的情怀,他的敏感,他的勇敢,他的冲动,他的悲伤,他对悲剧的特别体验与烘托,以及没有遮拦的才情,无不跃然纸上,化腐朽为神奇。例如那些轿夫、“长年”、家人,在河边上寻觅与呼叫着“八老师”的声音,犹然在耳畔;与年轻的五嫂月下相逢踟蹰,拘于礼节而不无同情、感伤的扼腕叹息;同学的沉浮“闹学”;被支配的如“隔着麻布口袋买猫子”的旧式婚姻;以及陪同大嫂乘船往赴成都并在成都就学、见证推翻帝制、走出夔门、困于北京、赴日本的火车上得到一个苹果捱饥等等情节追述,无不绘声绘色,精彩纷呈,给人长久的回味。其余如乡土风俗、史地人文、行帮匪患等地方现状知识等,无不具细突出,讲解有致,描绘与点缀生动活泼,给人以深刻的警醒。
那些脍炙人口的行文我们在这里无须占用篇幅加以引用,但诵读之余,口角留香,从悲剧效果中得到充足的审美快感与享受,却是不争的事实。特别是作者生长的环境氛围,如非具有扛鼎之笔,绝不可能那样驾轻就熟,下笔有神,随时有李杜苏黄等前贤文豪诗文的快感、信息。也许作者的生长地“嘉州”并不因郭沫若才具有名气,但人们不得不承认,有了郭沫若,“嘉州”更有名气,也更加具有文学特别是现代文学的吸引力、张力、能指。“‘现代’赋予整个过去以一种世界史 (Weltgeschichte)的肌质……”。〔12〕郭沫若正是在 “世界史”的观念中结构他的自传文学,所以他的作品有着强烈的现代精神气质。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中曾有如下阐述:
我们不难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于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现存世界里充满了那种粗率和无聊,以及对某种未知的东西的那种模模糊糊的若有所感,都在预示着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到来。可是这种颓废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着的太阳犹如闪电般一下照亮了新世界的形相。〔13〕
这段话移置为郭沫若自传体长卷散文的主题诠释与阅读的审美感受,颇为切中。也许这就是郭沫若文学所体现出来的现代性与前沿价值。身处19、20世纪交界点,新旧嬗变,笑看风云卷舒,郭沫若的新文学创作,包括他的自传体散文,意味无穷,新义自在,不因时光消磨而消泯。
如郭沫若在1947年《少年时代》序文中明确表示:“通过自己看出一个时代。……无意识的时代过去了,让它也成为觉醒意识的资料吧。觉醒着的人应该睁开眼睛走路,睁开眼睛为比自己年轻的人们领路。”更早写于1928年的《我的童年》的序中,更像是诗的宣告,列在前边:
我的童年是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制度转换的时代,我现在把它从黑暗的石炭的坑底挖出土来。
我不是想学Augustine和Rousseau要表述甚么忏悔,
我也不是想学Goethe和 Tolstoy要描写甚么天才。
我写的只是这样的社会生出了这样的一个人,
或者也可以说有过这样的人生在这样的时代。
这和胡适所倡导撰写自传来表现时代、为历史存底的想法没有冲突,显然都是当时那个重在弘扬与崇尚科学、民主价值观念的时代的同构。如周作人与郁达夫分别为新文学大系20年代散文序中相近同的看法,那时候的散文:个性突出,自由抒写,是王纲解纽、破除正统观念的产物。当时人到中年的郭沫若,回首他自己的过去,具有科学的头脑,加之他已接受社会主义思想,主张社会改造,有意识、有理想,于行文中挥洒自如,真如古人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虽为长卷,结构浑成严密,一气呵成,时代精神充沛饱满张扬,这成为情节贯穿首尾的红线。与别的作家有所不同,浪漫主义时代与创造社出身所留下的大胆暴露与自我情感世界宣泄的方式,或许比别人的自传更带感情,更夸张、浪漫、坦率,然却不失诗意,情节往往跌宕起伏,令人惊奇,令人啼笑皆非,给人复合、系统的审美快悦。这是郭沫若自传散文风格最为明显的一种特色。
(三)
我们要研究这种特色的内在张力与审美构件。进一步清理就会发现,郭沫若的写作艺术往往是通过事件的荒诞性质的暴露与悲剧结局的揭示,以之来达到与发挥思想感染的效力,完成审美喜悦,虽然这种喜悦夹杂着叹息甚至是悲哀的过程。这或许就是西方文学传诵不绝的古罗马贺拉斯“愤怒出诗人”以及近代西方美学“悲哀夹杂着愉快,愉快夹杂着悲哀”的说法。我国古代诗论中亦多有悲喜交加、相互促成的文论,兹不赘述。郭沫若显然深谙其理路,在艺术上如探骊得珠、游刃有余,给人看到幻灭的过程与接受其表述方式的满足感。因他的情节多采自亲身经历或周遭熟悉所闻,所以得来全不费功夫,往往真实、自然、熨贴。也许得来太容易,有时候不免夸张过甚,有过虐过露之嫌,这在沈从文的批评文章中已有指出。我们的确看到个别行文段落,如《黑猫》,如多篇作品中涉及与描写学校师长的章节,即有稍过之嫌。但这种用笔的轻率不等于作风轻薄。如《黑猫》中所揭露出来的旧式婚姻的无主性与悲剧性,本身可称典型。特别实叙在母爱的责备下:“我是同意了的”,这种不加掩饰的诚恳检讨态度,足可化解行文中嘲谑稍露之弊。而当时教师职守的抱残守缺,不少愚昧荒唐的教育方式,也切合自传中笔锋给予讥刺。而且,当时对这种腐迂师教予以嘲讽,也是革命时代风气,如鲁迅、李劼人等人都有写及。长卷的自传作品,不免有赘笔、败笔,可贵的是,更多切实的内容与精彩、诗意,远过于不足。
通过对荒诞事物的层层剥示,将悲剧社会人生(乖谬、荒唐、黑暗、愚昧麻木等)予以陈列展览,用作理喻、解剖,以史为镜,以史为鉴,以审美认知作为结构经纬。这是郭沫若长卷自传散文所呈现出来的一个显著的思想艺术特征。如《少年时代》中,父亲出身破落,经营正当生意难以为继,后靠贩鸦片烟发家致富;母亲是因苗乱给仆人从死人堆里带着逃出来的 (关于母亲的身世,郭沫若另有散文《芭蕉花》叙写具细。);老师不通却冬烘自愚、刚愎自用;情窦初开产生“扪触”异性兴趣的对象却是自己的三嫂;“视学”王畏岩先生的小女儿本来是说给郭沫若自己的,却因一场病错过而成了他的五嫂;那一场怪病来势凶猛,家人都为其准备料理后事了,不想一阵乱下猛药后侥幸生还,留下终身耳疾;学校闹学先后被开除出校,绝望中却又“绝处逢生”,后被成都名校录取继而开除;以及在读期间逛胡同 (坐妓怀)、打戏场、同性恋等不经。结婚更是悲喜剧的高潮:轿夫是些摇摇晃晃如行尸走肉般的“烟枪”;从县府请来的壮丁保安等人竟也是烟中饿鬼。另如炮打乡场恶人杨朗生家院;“反正前后”成都官场的戏剧性“乱轰轰你方唱罢我登台”;出夔门赴天津应考的“拓都与么匿”莫明其妙考题;火车上没有日本钱只能佯装不饿,得到日本女郎赠送一只苹果;等等。举凡所述人物情节,莫不在一种可悲可啼、可笑可叹,堪称极不正常的氛围境域中,登台演出,如走马灯过场。作者的一枝笔,驾轻就熟,摇曳多姿,刻画处往往入木三分,跃然纸上,适当运用配合乡俚方言,更增强丰富性与表现力。有的情节之间,配以奇论,让人阅之不免心惊肉跳,有身在陷井之感。如少年的作者偷看《西厢》被大嫂发觉告诉母亲从而受到责备,作者对此议论道:
但是责备有什么裨益呢?已经开了闸的水总得要流泻到它的内外平静了的一天。这种生理上的变动实在是无可如何的,能够的时候最好是使它少受剌激性的东西。儿童的读物当然也是一个很重大的问题,回想起来,怕我们发蒙当时天天所读的甚么“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圣经贤传,对于我的或和我同年代的一般人的性的早熟,怕要负很重大的责任吧?
淫书倒不必一定限于小说,就是从前发蒙用的《三字经》也可以说是一本淫书。譬如说:
蔡文姬,能辨琴。谢道韫,能咏吟。彼女子,且聪敏。尔男子,当自儆。
像这样好像是含着勉励的教训话,其实正是促进儿童早意识到性的差别。又那些天经地义的圣人的典礼,甚么“男女七岁不同席”,“叔嫂不通问,长幼不比肩”之类,这比红娘、莺莺的“去来,去来”,所含的暗示不还要厉害吗?近来听说还有些大人先生们在提倡读经,愚而可悯的礼教大人们哟,你们为你们自己的儿女打算一下罢!(见《我的童年》第一篇末)
像这样的奇崛之论,遍布集中,展示着作者得到科学启蒙与个性解放后的充沛才识、觉悟。因其现代知识 (主要取自西方)的体系,愈发突显出旧传统不合理事物的荒诞性、颓败处。读者或许不完全赞同作者的言论,但不得不佩服他文采的腾挪跳跃与笔走龙蛇。“五四”时代的自传体散文都喜欢类似揭示事物荒诞性质的表现手法,如鲁迅《朝花夕拾》述为父亲抓药、陈莲河医生的“天方夜谭”般的方子;胡适《四十自述》中少年不羁酩酊大醉睡卧于街首泥淖之中;沈从文《从文自传》在地方武装目睹过多的砍头杀人,包括一个女“山大王”的故事;周作人《初恋》遭遇一个天真无邪的少女“阿三”,却被“宋姨太”诅咒“将来总要流落到拱辰桥去做婊子的”。类似例子举不胜举。盖因当时中国新文化处于反封建的最前沿,文学家担当着社会变革的使命与自觉意识。没有谁比郭沫若付出更多的精力来写他自己的一生,写他的遭遇经历,如上所述除了“卖文”的一层因由外,他立志纪录“革命春秋”,有着充分的历史观念、革命精神与激情澎湃的文学创作才情,这无论如何是不容抹杀的。
曾经留学日本的创造社作家,大多有着很好的德文底子,深受德国文学、哲学的熏陶影响 (留日学生多如此)。郁达夫直接用尼采《悲剧的出生》(又译《悲剧的诞生》)作为自己的自传散文题名。郭沫若虽然没有迳用德文原题,但他受德国文学哲学乃至自然科学的影响,似更在郁达夫之上(郭沫若说过郁达夫英文更好),这从郭自传中的科学知识与德文词汇 (多医学、哲学术语)引用注解可见一斑。同样重要的是,他深谙悲剧艺术,他写的历史事件虽然多属于悲剧,但他能够通过悲剧的过程来揭示其荒诞可怕,倡导人性的、理性的自由思想与健康的审美精神。即如尼采援引希腊神话与莎士比亚作品说事论艺:
一个人意识到他一度瞥见的真理,他就处处只看见存在的荒谬可怕,……他厌世了。
就在这里,在意志的这一最大危险之中,艺术作为救苦救难的仙子降临了。惟她能够把生存荒谬可怕的厌世思想转变为使人借以活下去的表象,这些表象就是崇高和滑稽,前者用艺术来制服可怕,后者用艺术来解脱对于荒谬的厌恶。〔14〕
郭沫若最早出名是因为创作了一首表现厌世思想有自杀念头的《死的诱惑》(1918年),这首小诗被日本文坛翻译作为中国现代诗的一个样板介绍。就其整个前期创作来说,郭沫若大多是描绘黑暗的际遇与心情,寻求“凤凰之再生”的辉煌奇迹。系列自传散文正是这组弦律中的一种。他之所以勤于表现荒诞的故事,书写故土衰落的文明,一则事实当时大体如此;二则他的信奉 (认同普世真理,二十年代后主要接受马列思想的社会主义)使然。他文中表现出“崇高与滑稽”,表现出诗意的庄严与温暖,将“可怕”与“厌恶”成功转换为一种文学加工、过滤后的审美喜悦。篇中凡涉河山壮丽、人文史乘、民风古朴等,均极力渲染,如数家珍,这种激情渗透,一如读到他浪漫主义作风的诗歌。
“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15〕这就是我们书架上不论时光如何迁徙、流转始终保持与重视着的多卷本《沫若自传》的理由。
〔1〕[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70-74.
〔2〕胡适.四十自述〔M〕.上海书店1987年据亚东图书馆1939年版影印本.6.
〔3〕冰心.冰心散文选〔C〕.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258.
〔4〕陈漱渝,刘天华.中国现代作家自述文丛〔C〕.中国华侨出版社,199.3—4.
〔5〕沈从文.沫沫集〔C〕.上海书店1987年据大东书店1934年版影印本..18-19.
〔6沈从文.沫沫集〔C〕.上海书店1987年据大东书店1934年版影印本..13.
〔7〕郑伯奇.二十年代的一面——郭沫若先生与前期创造社〔A〕创造社资料:下卷〔C〕.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768.
〔8〕张毓茂.中国近代革命历史风云的画卷——试论郭沫若的传记文学〔A〕.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郭沫若专集(1)〔C〕.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919.
〔9〕肖斌如,邵华.郭沫若传略〔A〕.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资料——郭沫若专集 (1)〔C〕.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7.。
〔10〕叔本华.论天才〔A〕.韦启昌译.叔本华思想随笔〔C〕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15-16.
〔11〕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70.
〔12〕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译林出版社,2004.7.
〔13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译林出版社,2004.7.
〔14〕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5.
〔15〕尼采.悲剧的诞生〔M〕.周国平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51.
后注:本文援引的郭沫若原著行文系《沫若文集》第6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本。谨以此文献给书的原主人——我母亲张瑞琼女士在天之灵。
(责任编辑:田 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