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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灯古佛下的遁世者——妙玉、惜春形象对比研究

2013-08-15张莎莎

铜仁学院学报 2013年1期
关键词:妙玉宝玉

张莎莎

( 安顺学院 中文系,贵州 安顺 561000 )

《红楼梦》塑造了很多鲜活的人物形象,据统计,男性有233 人,女性有215 人。在这些众多的人物形象中,许多都是出家人,如,宝玉、紫鹃、藕官、芳官、蕊官,还有贾宝玉的好友柳湘莲等。而这群出家人中有一个更为特殊的群体,就是那些小尼姑们,她们往往容易被人们所忽视,而又往往更能体现女性的悲剧命运。妙玉和惜春就是这个弱势群体的典型。两人原本都是大家闺秀,最后却殊途同归地走上了遁世之路。本文试从两人的出身、气质特点、才能、性格、情感方式等方面,对二人的遁世做进一步的分析。

一、无辜“遁世”的幽尼与无人怜爱的大家闺秀

妙玉,《红楼梦》中一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女子,她与四大家族既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婚姻关系,然而曹雪芹先生却把她排列在金陵十二钗中的第六位,这不得不令人觉得匪夷所思。在《红楼梦》120 回书中,笔触具体涉及妙玉者凡九处,其中六次在前80 回,三次在后40 回。正是因为作者惜墨如金,在加上八十回以后原稿失传,让妙玉的身世更加扑朔迷离。关于妙玉的身世,我们只能从林之孝家的回话中了解到妙玉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为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儿皆不中用,家人为了保住她的性命,无奈之下,只好忍痛随了当地迷信风俗,让她入了空门,带发修行,以祈求佛祖的保佑。后其父母双亡,家道中落,无依无傍,这才一直寄身佛门[1]。但她一直尘念未断,这从她始终带发修行即可看出。她没有惜春那样“剃了头发做姑子去”的决绝,她师父也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然有你的结果’”。[1]由此可见,妙玉的出家不是出于看破红尘,也不是出于对宗教的信仰,当然也不是宝玉的“参禅”、惜春的“慕佛”,而是出于一种被形势所迫、被环境所逼、一种无路可走的选择。作为一个贵族小姐,她本该衣食无忧;作为一个妙龄少女,她本该拥有天真烂漫的生活。而无奈的身世,使得过早属于她的只有青灯古佛、经卷蒲团罢了。这一切都是她无法控制的,除了无奈,也许只能是做一个落入佛教樊笼的可怜人了。

和妙玉相比,惜春的出身似乎也好不了多少。她因幼年丧母而进住荣府,后来,连她那个修道的父亲也去世了,于是便成了孤儿。虽然还有亲兄嫂,但唯一的亲哥哥贾珍却是一个只知道自己享乐的衣冠禽兽,他不仅和儿媳妇秦可卿做出乱伦的可耻之事,甚至在为他的父亲贾敬守孝期间,因难耐寂寞,带领儿子和一群子侄以习射为名,聚赌嫖娼,淫秽不堪。而嫂子尤氏向来与惜春不和,在《红楼梦》中,就曾描写过贾琏的这样一段心理活动:“珍大嫂子与四丫头两个不和,所以撺掇着不叫她去。”[1]这段话真实地反映了尤氏与惜春的关系。惜春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中,非但没有至亲之人的关怀,还要受排挤,她幼小的心灵怎么能承受得了呢?进入荣府,惜春依傍老祖母生活。随着周围环境的改变,她是多么希望她的生活能有所变化,能在老祖母那里得到亲情的慰藉,然而她没有得到。在贾母这边,惜春不过成了满足“老祖宗”子孙满堂享乐需要的一件饰品。她每天被人随意地呼来唤去,解闷凑趣,没有人关心过她到底需要什么。

妙玉和惜春从表面上看都是寄生于大观园中的“孤单客”,但不同的出身,却对她们各自以后的生活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就妙玉而言,她的人生轨迹似乎早已被注定下来了——空门中的幽尼,所以她虽入空门,却渴望逃出佛教的樊篱。然而命运却把她抛到了大观园的栊翠庵。她的遁世既不是自觉地充当披着袈裟的帮凶或帮闲,也不是看惯了“春荣秋谢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的“虚花悟”[1],是尘寰“定数”把她逼上了这条路。她“不合时宜”,为世不容,但欲遁不能,又非遁不可。而惜春,这个贵为“千金小姐”的贾小妹,仅仅被人们当作一种自然存在。尽管她的一出一进也有奶母和丫鬟的簇拥,但是她的亲人之中,从来没有人考虑过她的喜爱和愿望,她也从未感受过真正的爱和温暖。她始终被排斥在温暖的人间之外,始终无人怜惜地看她一眼。相反,什么是“孤寂”,什么是“冷漠”,却在她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二、气质高雅、才情出众的红楼金钗与平淡无奇、才疏学浅的“微人”

妙玉和惜春两人虽同为红楼才女,但各自体现的气质和才情显然又有所区别。一个是气质高雅、才情出众,而另一个却是平淡无奇、才疏学浅。

首先我们来看妙玉,从正面看,作品中有两处是这样描述的,一处是《红楼梦》曲子“世难容”写道“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1]其二是《红楼梦》第十八回中提到,“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可见妙玉绝非一般俗尼,气质非常高雅。从侧面来看,曹雪芹先生在塑造人物形象时有意将妙玉塑造成为一个具有名士风度的女子,从取名字上就可以看出来。《红楼梦》在取名的时候是非常讲究的。如,四春元、迎、探、惜(原应叹息);司棋(死棋)。红楼有三玉石,宝玉、黛玉和妙玉。玉石具有“灵性”,在古代被作为美的理想和人格的象征,是一种高风亮节的表现。如,“君子必佩云”、“洁玉如身”,“无故,玉不去身”等。中国文化还有个很有趣的现象,当一件事物很美好却又说不出具体好在什么地方时,文人们就会笼统地概括为“妙”。妙,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美好。曹雪芹先生让妙玉以此为名应该正是赞誉其人冰清玉洁的意谓。

而谈到妙玉的才情,就更是不用说了。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凄清,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中对这一点体现得淋漓尽致。话说中秋之夜,黛玉和湘云以联句的形式作五言排律,黛玉想了半日,以“冷月葬花魂”对湘云的“寒塘渡鹤影”时,妙玉恰巧路过这里,并邀两位到她的庵内吃茶。当黛玉向她请教时,妙玉遂提笔一挥而就,一气续写了十三韵,令黛玉、湘云皆赏叹不已,说道:“可见我们天天是舍近而求远。现有这样诗仙在此,却天天去纸上谈兵。”[1]可见她才情极高。而她才情的体现不只是在诗才方面,而且还体现在修剪花木、烹茶品茗、音律对弈、鉴赏古玩等处。以烹茶品茗为例,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中就提到,贾母到栊翠庵要品尝妙玉的好茶,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锤,捧与贾母。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六安茶是安徽绿茶,老君眉是湖南乌龙茶,都是名茶。吃过饭以后品乌龙茶能起到健胃消食的作用。从这可以看出,妙玉是一位真正精于茶道,珍视茶艺意蕴的性情中人,具有极高的审美能力和文化素养。我们都知道,中国是一个具有渊远茶文化的国家,士大夫阶层讲求茶道,“饮茶”成为风雅之士聚集的原动力,藉茶吟咏,评茶论器,逐渐成为风气。同样,这一回中,妙玉悄悄地把宝钗、黛玉、宝玉引进耳房去品另一种茶时还写到:让他们用的茶具是分 瓜 瓟斝、点犀乔皿和绿玉斗,还有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宝玉“细细吃了”一杯,“果觉轻浮无比,赏赞不绝。”黛玉因问:“这也是旧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宝玉只知分 瓜 瓟斝、点犀乔皿是古玩奇珍,不知绿玉斗也是稀见之宝,看成是普通的茶具。妙玉正色道:“这是俗器?不是我说狂话,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1]可见,她有着高深的文化修养,不同凡响的艺术才华,这些都造就了她超凡脱俗的高雅气质。除此之外,后来,又借邢岫烟(邢夫人内侄女)之口得知她曾遍读“汉晋五代唐宋”的诗词,在古今文章中又以先秦《庄子》为其最爱,可知妙玉涉猎之广,其博览群书自不在园中其他小姐之下。那么妙玉诗思敏捷、才情出众也就理所当然了。正是这样一位很有灵气的奇女子,却有着悲苦的命运,难怪周汝昌先生喟然曰:“妙玉是奇女,品格最高,宝玉最敬慕,最崇拜,最感叹——‘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所以‘世难容’,其语沉痛之至,伤情之至。”[2]

那么,惜春的气质和才学又怎样呢?

首先从外貌上来看,在《红楼梦》里众多光芒四射的形象中,贾惜春是最不显眼的一个。她既没有林黛玉、薛宝钗的才貌,也没有贾探春的积极和才能,年纪又小,所以,在“金陵十二正钗”中,对她的着笔最少。她的出场,是在第三回,林黛玉上门投亲,贾母命人唤迎、探、惜姐妹三人前来见客。文中这样写到: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黄,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不足,形容尚小。[1]

在此,我们可以看出迎春的“观之可亲”,探春的“见之忘俗”,而对比之下,惜春给人的印象,仅仅是平淡、单薄,甚至是黯然失色,

而从才学上来看,虽然她擅长绘画,但与妙玉相比还是相差甚远。文中曾提到她除了画“几笔写意”以外,不能诗,不能文,连酒令也没听她说过。以作诗为例,大观园是一个诗的国度,诗社是大观园活动的主流,园中诗才济济,魁夺菊花诗的是黛玉,写出食蟹绝唱的是宝钗,芦庵社争联出色的是湘云。就是来探亲的姑娘们,在诗词上,“虽是他们自谦,看其光景,没有不会的。”[1]除惜春外,园中诗才平平者还有李纨、迎春、探春,然别人都兴致极高,她却飘渺得像一个淡淡的影子,没有任何的热情和主动性,就连“誊录监场”的工作都不曾做到。在诗会中,她用超然掩饰自己的无能和自卑。她是贾府四艳中最小的一个,也是贾府晚辈中最小的一个,她的思想言行对长者的影响力微乎其微,毫无疑问,她是个地地道道的弱势角色。而在身份地位上,她在贾府的地位也微乎其微。第五十回就提到贾母让她画画,不管惜春是否愿意,贾母丢下一句:“不管冷暖,你只画去,赶到年下,十分不能便罢了。第一要紧把昨日琴儿和丫头梅花,照模照样,一笔别错,快快添上。”[1]贾母丢下一句话就走了,而惜春听了虽是为难,也只得应了。正是家人对她的漠视一步步地加剧了惜春内心的孤独与寂寞,自卑的阴霾逐渐演变为孤介与乖僻。

三、外冷内热的幽尼与外冷内冷的旁观者

妙玉和惜春同为有佛缘之人,两人必定有一些相似之处,而最突出的一点也就体现在性格之中的“冷”。这种“冷”,却冷得有所不同。一个是外冷内热,一个却是外冷内冷。

(一)妙玉的外冷内热

妙玉出身读书仕宦之家,理应生活在“红粉朱楼”之中,却被迫在古殿青灯旁,伴着木鱼经卷了此一生,她肯定是不甘心的,所以她冷眼看社会、世俗及名利,并强烈地维护着自己做人的尊严。在第十八回,林之孝家的介绍妙玉的身世,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她来。”林之孝家的回道:“请她,她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1]由此可见妙玉对于权贵的冷淡。妙玉最突出的特点是“孤傲”。其实,我们透过其“孤傲”,深入到她内心世界中去,找到属于原我和“潜意识”的区域,就会发现,她也像林黛玉、薛宝钗一样,有一颗追求自由、幸福和爱情的心,但是她不像她们那样幸运,也没有她们那样的机遇,她只有青灯独伴,木鱼知音。宗教的教规,迫使她将正当的要求、潜在的情感打入冷宫,属于原我因素的欲望受到“超我”的压抑和控制而得不到正常的满足,被摔挤于精神底层,处于潜意识状态。但“潜意识”又是最活跃、最不安分守己的分子,一旦有某种时机和条件受外部世界刺激,这些压抑在心灵冷宫的信息就会冲破种种桎梏发放出来,或者打扮成“前意识”,或者受到自我调节,使原我得到某些实现和满足。作品中提到她对宝玉的感情就是很好的例子。

贾宝玉这个风流倜傥、桀骜不驯的贵族公子在妙玉这个出身仕宦之家的青年女子的眼里,不能说是没有一定位置的。出于一个少女的本能追求,她对宝玉的感情虽然不能简单地用爱情两个字概括,但她对宝玉是有一定情感内涵的。在第四十一回中,写以贾母为首的一大群人到妙玉处吃茶。妙玉却独拉了林黛玉、薛宝钗二人去吃体己茶。把自己吃茶的杯子给别人用,本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用不着大惊小怪,但此事发生在妙玉身上,就值得研究了。妙玉向来是一个有洁僻的怪人,以孤傲著称,她把精致的茶具给林、薛二人用,而将自己经常吃茶的杯子独给了宝玉,这就说明她的行动中包含着意味深长的情感内涵。且她对刘姥姥吃过茶的杯子,却一定要扔掉的。她说:“幸而那杯子是我没有吃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是打碎了,也不能给她。”可见,在妙玉的心目中,宝玉的位置不仅刘姥姥无法比拟,就是林黛玉、薛宝钗两人也大不相同,她们只能享用“精致茶具”。此时的妙玉,一方面“摆脱”宗教教规的束缚,流露出自己对宝玉的情感(冲破超我),另一方面,又将这种情感隐秘地借助吃茶茶具的不同这种方式表露出来,不敢明白地表露,显得躲躲闪闪。而当宝玉夸茶好时,她马上又说:“你这遭吃茶是托她两个的福,独自来了,我是不能给你吃的”。妙玉的话看似薄情、冰冷,但我们仔细地品味一下,就会发现,实际上是薄中有意,冷中有热,是“面冷心热”。又如遥叩芳辰一回。这个不问世事的妙玉,却在贾宝玉的生日给他下了一个帖子,并用一张粉红笺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这再一次说明,尽管妙玉身处佛门禁地,她不可能脱离她所生活的环境,也不可能把正常人必备的感情全部克服掉,她总要找到各种方式(用“绿玉斗”给宝玉吃茶、赠红梅、遥叩芳辰等),使自己的“潜意识”躲过“前意识”的监视,上升到意识的层面,使自己的情感得到寄托和隐约表达。而并坐听琴一回更能体现妙玉的“热”。弗洛伊德曾说过,情绪的表现和容貌的变化,遵从潜意识而不是意识,并且也是摹露意识的一种表现。妙玉脸红心动的复杂变化不正是她内心世界的坦露吗?不正是她对宝玉痴痴的情感(潜意识)的闪现吗?虽然是短暂的、微弱的,但我们看到了青春的火花和纯真的心怀,看到了妙玉心理变化的轨迹和妙玉“面冷心热”的真面目。妙玉回去的路上,宝玉相送,二人走到潇湘馆外,并坐在山子石上听琴,勾动了妙玉的情思。在这寂静的夜晚,秋风微微,琴声清切,自己和一个衷情的美男子坐在一起听琴,现实世界、宗教教规此时都似乎是那么遥远。

妙玉虽然过着晨钟暮鼓、木鱼经卷的生活,但她不甘心如此好的容颜在青灯古殿中老去,她的“冷”与惜春相比,让人感觉到几分际遇的无奈。

(二)惜春的外冷内冷

与妙玉的“外冷内热”不同,惜春的“冷”却是一种“内外皆冷”,给人执拗、冷漠、厌世的感觉。她原是宁国府贾敬的女儿,是寄养在荣国府的大家闺秀,本应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自她开始懂事时,家族已不复旧日的洋洋大观,贵族所特有的遮羞布已经千疮百孔、破烂不堪,家族不可避免的厄运让惜春为自己的未来焦虑、担忧。她处在那个表面热闹实际冷漠的大家庭里,无人注意她,无人安慰她,她没有心声的交流之所,没有情感的倾吐之域。这种境遇,即使是成人也很难面对,何况惜春只是个娇弱稚嫩的少女?在她的世界里,从小到大没有温暖,只有压抑,荣耀的事情也永远与她无关。南安太妃召见,贾母对她视而不见;历次家宴,没见她展现过一次才情;历次诗会,没见她拿出一件作品。于是,在这样的生活中,让她逐渐养成了孤介、自私、冷漠的性格。她的冷不仅表现在外表上,而且是从她的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抄检大观园时,她的丫头入画因私传东西受到谴责,这时的惜春不但不为入画辩解,而且言之“或打,或杀,或卖,快带了她去,我一概不管”。[1]

入画跪下求情,尤氏也帮她说话,谁知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任人怎么说,他只以为丢了她的体面,咬定牙断乎不肯[1]。她在与尤氏的争执中还明显表态:“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1]还说道,“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1]尤氏当场对她评价到,“可知你是个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惜春道:“古人也说的‘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一个人,为什么教你们带坏了我。”[1]由此可见,惜春这时所奉行的的处事之道即是明哲保身。为了保住自己的宁静之所,她可以舍弃主仆之情,甚至亲情。她与尤氏的一番话,既是通过借题发挥,把平日一直隐忍于心头的对宁府无耻、肮脏生活的愤怒发泄出来,更是表明自己对这种生活与这个生活环境的决裂态度。这番唇枪舌剑的较量,事实上是向世人昭示她的“了悟”——即彻底的觉醒。

四、深陷泥潭的“槛外人”与不听菱歌听佛经的遁世者

妙玉自称为“槛外人”,笔者认为,这一是把自己和侯门贵族们区分开,二是指佛教这一门槛——人在佛门,心在尘世。妙玉在一种被逼迫的环境中长大,在少不更事的情况下进入佛门,因而她渴望自由、亲情与爱情。她有着美丽的容貌,高洁的气质,喜欢读庄子,精于围棋诗词,对于古玩茶道有着较深入的研究;她并不是自愿遁世,也不是“四大皆空”的出世者,而是一个硬把“七情六欲”苦苦包裹起来的“槛外人”。她努力在佛教与礼教的樊篱中挣扎,最终仍落得个“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1]。其实,妙玉对宝玉的用情,已经预示了一种悲剧的必然,在那样一个社会怎么容许一个女尼这样不堪的想法呢?所以,她实际上是把自己放入了一个陷阱,一个为自己设的陷阱。于是她的命运在悲凉之中孕育着更深一层悲凉,无论是佛境,还是人域,都使得她无路可走。靖藏本在“栊翠庵品茶”中不收刘姥姥用过的成窑杯处有批语为:“妙玉偏僻处,此所谓“过洁世同嫌”也。他日瓜州渡口劝惩,红颜固不能屈从枯骨,岂不哀哉!”[3]无论遭强人所污,还是红颜屈从枯骨,她的遭遇都无疑是悲惨的,是让人心痛的。尽管她一心要保持自己的操行和高洁,可是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第五回中,妙玉的判词是“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世难容》曲中也有“好一似,无暇美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在高鹗的续本第一一二回“活冤孽妙尼遭大劫,死雠仇赵妾赴冥曹”中,妙玉被内贼何三引入的贼人使迷香闷住掳走。得知妙玉被抓后,惜春心想“但是他素来孤洁的很,岂肯惜命?”而第一一三回中,宝玉也说“这个人必不肯受,一定不屈而死”。可见,高鹗为她安排的结局是为强人所掳,不堪淫辱轻薄,自寻了断的。当然,经过许多红学家的考证,高鹗的续本有极多违背曹雪芹原著的地方。刘心武先生在他的《揭密古本<红楼梦>》中对妙玉的结局做出了推测,认为妙玉是为了救宝玉和湘云,于是到了南方与恶势力同归于尽。

惜春是和妙玉殊“途”而同“归”的另一个遁世者的悲剧形象。本应像采菱少女充满快乐地歌唱生活,但她的人生却从“春色朱楼”走向了“青灯古刹”,在这个过程中她经历了一个极其痛苦的选择。不同于常人的心路历程,让她特立独行、落落寡合,少女时代应有的天真、活泼也很少在她身上显现出来,相反她却表现得过于冷漠与早熟。第七回中,周瑞家的奉薛姨妈之命把宫花送给贾府的众位小姐,到了惜春那里,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惜春命丫鬟入画来收了。[1]惜春是贾府的小姐,小小年纪心中就萌发了这样的愿望,生活加之于惜春身上的冷漠和孤独就由此可见一斑了。再看第八十二回,她曾批评黛玉说:“林姐姐那样一个聪明人,我看她总有些瞧不破,一点半点儿都要认真起来。天下事那里有多少真的呢。”[1]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禅机极深,可见她已明白黛玉的一切都是为情所累。待到后来,惜春在亲眼看到贾府中的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及三个姐姐的不幸遭遇后,她彻悟了,她铁定了心要出家,她自愿和青灯古佛做伴,她开始向阻碍她奔向身心自由之路的阻力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起初她只是剪发矢素志,后来当强大的阻力向她反扑而来时,她则以死相抗。惜春对尤氏说:“如今譬如我死了似的,放我出了家,干干净净的一辈了,就是疼我了。……你们依我呢,我就算得了命了;若不依我呢,我也没办法,只有死了就完了。”[1]可见惜春出家之决心。因此,她向空门寻求解脱绝非如王国维先生说的那样是什么“觉他人之痛苦”,而是地地道道的“觉自己之痛苦”;她之遁入空门寻求解脱绝非是什么“超自然的、神秘的”命运的力量使之然,而确实是由于“自然的、人类的”苦难使之然。惜春的抗争成功了,她终于出家了,她誓死争得的理想绿洲虽然不是人生最好的选择,但在那样的社会环境下,也许是她惟一能选择的道路吧。

五、结语

妙玉,无辜遁世的女尼,作为出身名门而又执着人生的“红粉朱颜”,她的身心受着两道樊篱的桎梏,深陷茫茫的“苦海”,却找不到“慈航”。她渴望自由,追求爱情,与命运抗争到底,最终仍落得个“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结局。惜春,“大族末世”、“势败”、“家亡”的受害者与见证者,怀着对黑暗现实的不满、绝望,以消极出世的方式,独坐青灯古佛前。她虽然逃避了现实的迫害,但以后恐怕也如同一堆槁木。于是,我们要问,这人间到底有几个能真正达到“渡登彼岸”呢?除了妙玉、惜春以外,这个大观园中还有这样的女子,她们作为红楼少女中一个亚群体,她们的命运更深化了女性命运的悲剧性。她们可悲的结局让我们看到,《红楼梦》不是一部僧尼的传记,而是许多悲剧女性的历史,她们有爱、有恨、有笑、有泪、有斗争、也有怯懦,而所没有的却是足以改变现实的力量,以及真正能逃避灾难的去处,难怪惜春这样的红楼少女也只能“不听菱歌只听佛经”了。这真是:“是是非非地,空空色色天,红楼如一梦,警世悟禅缘。”[4]

[1] (清)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 周汝昌.红楼夺目红[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88.

[3] 朱一玄.红楼梦脂评校录[M].济南:齐鲁书社,1986.

[4] 胡晓明.《红楼梦》惜春性格的刻画[J].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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