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模仿者》中象征意象对主题的深化
2013-08-15李景媛
李景媛
(云南民族大学,云南 昆明 650500)
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奈保尔通过着力刻画自身个人史、家族史、种族史及多方展示后殖民社会生活世相的方式,全力反抗西方的霸权政治和文化渗透。同本人其它大部分作品一样,《模仿者》也以其出生地特立尼达为背景。岛国特立尼达在1812年被划为英殖民地后于1962年宣布独立,因此,写于1967年的《模仿者》隐喻了新近独立的前殖民地国家混乱且荒诞的政治、经济、文化及精神生活。奈保尔以其独有的深刻的目光探究了这类国家所面临的各种弊端和困境,同时展现了他作为“流亡知识分子”的文化寻根之旅。国内外对奈保尔《模仿者》的研究大多从后殖民角度来解读其“模仿”、“流散”等主题,本文则从小说中“海难”、“房子”等意象出发,分析了它们所蕴含的深刻象征意义。
作为文学术语,意象一般指使读者头脑中产生图像的描述性词语或比喻,在表面意义下蕴藏着深刻的含义,包括作品的主题,作者的情感态度等。加缪认为:“一个象征总是超越它的使用者,并使他实际说出的东西要比他有意表达的东西更多。”[1]且意象与象征之间联系紧密,一个意象“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2],其所传达的象征意义是丰富而深刻的。因此,分析意象所蕴含的象征含义是探讨文学作品主题、结构、作者心态等的一种有效途径。
奈保尔认为,作家应该“用神奇的眼力观察事物的外表”[3],而极具象征意义的意象在他作品中的运用独具鲜明特色。它们结合着作者深沉的思想,使其语言独具风格,不仅营造了作品的氛围,而且还深化、扩展了作品的主题,成为《模仿者》这部小说中的一大亮点。
一、无尽的混乱——海难(shipwreck)
作为小说主题之一蕴涵的表达,海难——“被水冲走,随波逐流的感觉”[4]是贯穿整部小说的一个重要象征意象。
辛格最初把自己童年的伊莎贝拉岛国生活当作是一种海难,因为这个岛国上的生活总是呈现出一种混乱、无序的状态,而贫穷、保守、荒诞与偏狭正是对它最好的写照。就算伊莎贝拉这个前殖民地国家摆脱了殖民主义的侵略之后,也没有迎来真正意义上的政治独立和经济复苏。社会动荡、物质匮乏、人民精神萎靡、价值认同混乱等仍是令其深受困扰的尖锐问题。因此对于辛格而言,由于殖民导致伊莎贝拉的历史和文化皆为贫瘠,再加上其印度移民的身份,其岛国上的生活就像是经历一场海难般的令人焦虑且漂泊无依。
后殖民主义理论先驱法侬在《黑皮肤,白面具》里指出:“一切被殖民的民族——即一切由于地方文化的独创性进入坟墓而内部产生自卑感的民族——都面对开化民族的语言,即面对宗主国的文化。被殖民者尤其因为把宗主国的文化价值变为自己的而更要逃离他的穷乡僻壤了。”[5]因此,离开自己身处的“落后”之地而前往“先进”的宗主国求学并在那里功成名就,是很多生活在后殖民社会里的知识分子的梦想。作为奈保尔的代言人,辛格也不例外。然而,当辛格终于得偿所愿地离开伊莎贝拉并抵达伦敦这个他自小就梦想的“世界的中心”仅仅四个月之后,他的“圣地”幻想就已经破灭了。他本以为能在宗主国找到期盼已久的有序与归属,结果却发现自己在其中完全是个陌生人,在伦敦那种自我流放的学习生活并没有为他带来任何“真实”的感受,而是在丝毫不被理解、自我完全被“中心”边缘化的环境里遭遇了更大的混乱与更严重的“海难”。
正如奈保尔所描述的他从特立尼达到英国时的那种幻想破灭的惆怅感:“我来到了伦敦……但我迷失了。伦敦并不是我的世界中心。我被欺骗了……神话的国度全都消退了,隐没了。”[6]小说中,辛格同样发现“这座城市的魔力消逝了,也就意味着这城市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都被抛弃了”[4]。于是他开始祈求上苍赐予他“一种方法以抵御这种更加强烈的无序感和这场更大的海难”[4],他说:“我希望自己能像当初来时那般完整地回去。”[4]回到那个他曾多次毅然决然地认为“不会再折返”的岛国,回到那个他所轻视的落后、混乱的出生地,这个似乎连辛格自己都无法直面的希冀间接地凸显了辛格作为前殖民地人民在向宗主国“朝圣”过程中被“中心”冷漠地排斥、异化时所感受到的那强烈的如同海难般的疏离感和流放感。“海难”象征着在这样一个混乱无序、荒谬游离的世界中人们的漂泊无依、孤独无助——既找不到自己的家园,也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二、无奈的现状——戏剧感(drama)
戏剧感是文中经常出现的另一个意象,象征着辛格一生变化莫测的经历仿佛是在不同时期上演的不同戏剧。他自己既是戏剧的观众,又是戏剧的编导,也是剧中拙劣的演员,而剧中大多充斥着一种辛酸与无奈。
即使在后殖民时代,第三世界仍然遭受着殖民主义遗留下来的伤害以及新殖民主义又一轮的变相侵蚀,虽然赤裸的军事侵略已成过去,但经过伪装的经济、文化侵略却更具杀伤力,那里的人们仍处在霸权笼罩的阴霾中。伊莎贝拉独立后,虽然名义上摆脱了原宗主国的统治,但事实上殖民统治所造成的影响却远远没有消失。经济上,岛国的权力并没有得到真正的回归,其经济命脉一如既往地被前宗主国所控制,因此不得不样样遵从于前宗主国的意志。无论是从关于铝土矿开采费用谈判的失利到投资当地水果罐头制造的无果,还是从国营塑料厂运营的失败再到人造黄油罐头生产的“成功”,事事皆由宗主国直接影响。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岛国内这唯一“成功”的工业生产居然是用进口的黄油来装入进口的罐子,这也意味着岛国在新殖民的大环境下根本无法真正建立属于自己的民族工业。政治上,岛国所谓的领导者们模仿西方的黑人民权运动、模仿白人对其他人种的歧视、模仿前宗主国的社会阶层结构、模仿关于革命及社会主义的形式……于是,当辛格那“罗马式的房子”成为其所领导的政治运动的指挥部时,“戏剧感也随之而来”[4]。因此对辛格而言,独立给伊莎贝拉带来的仅仅只是一种戏剧感而已,它并没有在前殖民地创造出人们可以在其中发挥潜力的一种新的社会环境:这里的民众依然“没有技术,无法制造产品,也就不能提供任何物品,因此到头来也没有权利可言”[4]。“朝圣”归来的辛格虽然想极力融入本土的人民和社会,可这种“戏剧感”总是折磨着他,因此对辛格和其他前殖民地人民来说,真实存在于别处——存在于前宗主国、存在于西方世界,而本国生活只不过是一种幻影或是对真实的拙劣模仿。
岛国这种经济上任人摆布的状态以及政治上不切本国实际的一味模仿,正好如同剧中那些不得不样样遵从于剧本,并时时听命于角色的演员;而暗藏于模仿之中的那种逃避本国现实的实质,也正好体现了戏剧带给人的那种非真实感,令人觉得其实正在岛国内上演的一切都是虚无的。
三、失落的文明——巨树残枝(stump of great trees)
巨树残枝这个意象在小说中的多次出现象征了本土文明失落后,前殖民地人民漂泊无依和无根可寻的主题。
1.辛格经常会在海滩上看到一些被剥光了皮的或是被海水泡得泛白的大树残枝,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在海里漂了多久——也许是“几星期、几个月或是一年,日夜不停,直到搁浅在这个荒寂的海滩上”[4],这种完全处于一种漫无目的的漂泊状态和此中随波逐流的感觉正是他一直畏惧的。
2.有一次,岛国公园里那棵已经“有一段历史的巨树”[4]连根倒下了,尽管它的叶片鲜绿、侧根浓密,但它仍然抵挡不了暴雨的侵袭,最终也只能成为巨大的残枝。另外,辛格归国之初从事房地产业时曾偶然看到过一棵巨大的老树遗留在土地上的残根断枝。这棵树曾经巨大无比,因为他们使用了三次炸药才使这些残根得以清除。在辛格看来,这棵巨树的历史“老得也许可以追溯到哥伦布到来(特立尼达被哥伦布发现)的时代”[4]。这些巨大的树木及其鲜绿的叶片、浓密的根茎无疑象征着殖民地自身几百年来所积淀下的丰富历史文化,但却因为殖民者文化的残暴入侵而使得本土这些悠久的历史文明被生生地与本国人民撕裂开来。殖民地人民因此再也无法找回本国的历史,再也寻不回自己的根。于是辛格产生了一种令他倍感恐惧的想法:“事物只有在看得到的时候才是存在的。”[4]而他们本国的历史正是因为看不到了,所以也就不存在了!
巨树残根的意象揭露了殖民地人民不得不面对的一个现实:“经过一百年的剥削后,民族文化的蕴积出现了真正的衰竭……在这些文化残疾里,几乎看不到任何运动的迹象,没有真正的创造性,没有涌动不息的生命力。”[7]长期的殖民统治不仅疯狂地、残暴地掠夺了殖民地国家的物质、经济资源,侵蚀了殖民地人民的精神世界,而且几乎阻断了当地的自身文明进程,割裂了其与本国历史的联系,因而造成了前殖民地国家独立后无法承受的经济崩溃和文化虚无。
四、企盼的归宿——房子(house)
房子这个意象是《模仿者》中奈保尔精心建构的一种独特环境,象征着辛格——也是奈保尔对根、对家园的不断追寻。在《模仿者》中,房子又被分为木屋(timber house)、坚固的房子(solid house)、寄宿公寓(boarding house)和罗马式房子(Roman house)四种。虽各自具有不同的象征意义,但它们却体现了小说的同一主题:对辛格而言,世界之大却“处处无家”。
1.童年时辛格一家和其他大多数岛民一样住在老旧的木屋里,由于这些木屋大都年久失修,雨季来临时倒塌悲剧的经常发生也就“不足为奇”[4],因此辛格产生了一种他自家的房屋也极不安全的恐惧:“只要我一躺到床上就心跳加速,会把心脏的跳动误以为是屋子在摇晃。我的头不时地会感到一阵眩晕,老觉得屋顶和墙壁就要塌落并压在我身上。我感觉我的床变得倾斜,所以我一直在冒冷汗……只有走出屋子,我才感觉安全并且头脑清醒”。[4]这木屋实际上就是岛国的缩影,它象征着岛国那充满动荡、不安、无序甚至是毁灭感的社会;也象征了它不是归宿,因为它无法令辛格感受到“家”的安定,并由此表达了辛格对岛外,尤其是宗主国——秩序的中心的向往与“家国”的寻根。
2.而当时与木屋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辛格外祖父那坚固的房子。因为家族企业盈利颇丰的缘故,外祖父家的房子自然要优于其他岛民的木屋,因此小辛格每个周末都会在那里度过,并且每次去都要对其“测试”一番:“没人的时候我就在每层楼的地板上猛跳;有时还平躺在上面来测量它们的水平度;然后倚靠在墙面上以确定它们是笔直的。这些预防措施令我倍感安全,而得以安心入睡。”[4]由于是为可口可乐生产瓶子而致富才得以建造出这样坚固的房子,辛格外祖父的这栋房子在一定程度上象征了西方文明,使辛格从小就认同了只有向西方学习才能获得成功、只有在宗主国里才有安定存在的概念,因而也让他从小就对遥远的大英帝国充满了期待和幻想。
3.历经千辛万苦,辛格终于来到伦敦求学。与梦想相反,他所居住的寄宿公寓是如此地简陋与狭窄——“弯曲变形的窗框、褪色剥落的油漆”[4]、“书本形状的房间及棺材一般的衣柜”[4]。而他房间所处的楼层位置则更具讽刺意味——位于房东夏洛克先生与情人幽会的阁楼和马耳他女子与其私生子所住的地下室之间,这正好象征了辛格这样的前殖民地人民当时所处的位置:位于西方极乐世界和贫苦殖民地之间的“夹缝”之中,是“悬挂着的人”。当辛格从阁楼眺望的那一刻他才意识到,所谓的世界中心实际只是一座“貌似坚实但却如此摇摇欲坠的建筑”[4];原来他曾期望在其中找到秩序源头的“这伟大的城市,世界的中心,只是一片肆无忌惮的混乱”[4];而他为寻求“真正的”家国所做的一切努力其实都是徒劳。
4.罗马式房子是辛格携白人妻子桑德拉返回伊莎贝拉之后在自己成功投资的房地产Crippleville这个项目中建造起来的豪宅。辛格原本想把这座豪宅打造成自己梦想的“家”,但由于他和桑德拉之间这场婚姻的“特殊性质”[4],使得这所宅子还仍然在建的时候“我们俩就都已经丧失了对它的兴趣”[4]。就算入住其中之后,他和桑德拉只要一有机会就会离开这宅子,而且始终冰冷的厨房和大多空荡荡的房间令“我感觉这座房子并不是家”[4],而只是“某种物品”[4]。这所豪宅象征着辛格回归故土后对“家”的重寻,但因为他们夫妻对婚姻各自抱有不同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说桑德拉是为了财富,而辛格是为了体现自己的身份认同——使得这所豪宅根本无法成为辛格真正的家,也将辛格虽已回归故土,但却仍觉毫无归属的心理状态呈现无疑。
五、殖民的幽灵——可口可乐(Coca-Cola)
辛格母亲这一方家族是伊莎贝拉岛上有名的可口可乐饮料瓶的制造商,辛格从小就生活在可口可乐等大量进口事物的包围中。作为全球最畅销的碳酸饮料,可口可乐这一典型的西方文化标签,如同辛格自小就被灌输的西方殖民教育一样,象征着殖民宗主国对殖民地人民的一种文化渗透,梦想使殖民地人民进一步被殖民化。
小说中,辛格的表兄塞斯尔在一次和其他孩子一起外出野餐时“极其愤怒地”把船上的所有百事可乐都扔到了水里,并且声称饮用百事可乐“是别人对他整个家族的无礼行为”[4]。虽然百事可乐也是西方饮料,但由于可口可乐瓶的生产是塞斯尔的家族企业并且令他以此为傲,所以塞斯尔如此过激的行为不仅揭露了西方文化对殖民地人民从小就开始的灌输与渗透,也暗示了塞斯尔对西方殖民文化与自身家国文化的等同与默认。而辛格父亲不可遏制地摔碎了一个小店内所有可口可乐饮料的事件,则是前殖民地人民对西方宗主国文化的新一轮入侵的一种明显的拒绝与强烈的抵抗。在辛格父亲的眼中,可口可乐正是新殖民文化入侵的幽灵,他无法容忍西方异己的文化再次肆虐自己的家园、压抑自己的文化,因此他砸碎小店里所有可口可乐的行为象征着前殖民地人民期待彻底肃清西方殖民入侵因素、发展本土文化的强烈愿望。
六、结语
在《模仿者》这部长篇自传性讽刺小说中,奈保尔运用各具特点的意象展现了丰富而深刻的象征意义,不仅对其作品中“家国寻根”等多重主题进行了极富哲理的诠释与深化,而且还很好地体现了他对西方霸权政治和文化渗透的全力反抗,为这部小说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1]黄晋凯编.象征主义·意象派[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9.
[2]韦勒克·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
[3]维·苏·奈保尔.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M].宋念申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4]Naipaul V S.The Mimic Men[M].London:Picador,2002.
[5]弗朗兹·法侬.黑皮肤,白面具[M].万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
[6]维·苏·奈保尔.幽黯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M].李永平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
[7]罗钢,刘象愚主编.后殖民文化理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