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古离别诗的意象
2013-08-15叶当前
叶当前
(安庆师范学院文学院,安徽安庆,246052)
大凡与伤离相关的物象与情事都被中古诗人广泛运用,因此中古离别意象非常多,《初学记》“离别部·事对”以中古送别诗与送别事实为例,列举了二十九组事对,其中如浮云、零雨、参辰、弦栝、牵衣、总辔、二凫、双鸾、白云、黄鹤、秣马、理棹、弭棹、送南浦、造北林等都是中古送别诗中广为运用的意象。肖瑞峰《花上雨——古典文学中的别离主题研究》则以“柳”、“水”、“酒”、“月”、“泪”、“草”、“云”、“南浦”、“灞桥”等作为别离主题赖以发生的意象,这些意象在中古送别诗中都已经开始运用,除此之外,中古诗人在送别诗中还运用了大量其他意象。按诗人所选择物象与离别的关系来看,这些意象主要有三种类型:空间隔离型意象,送别地名式意象,飞翔运动式意象。
一、空间隔离型意象
空间隔离型意象主要以两地遥不可及的物象或地名来表达诗人主观情意。因为离人即将远去,与留者形成空间上的隔离,为了表达这种隔离感,诗人便以相隔遥远的物象夸张式地表意。在中古送别诗中,这类意象往往相对出现,或者用空间上相隔遥远的一对,如胡—越,朱鸢—玄菟,参—辰(商);或者用方位上背反的一对,如东—西,南—北;还有用得最多的一种是“歧路”意象。到了歧路,便意味着送者与离人的分手,从此天各一方,惟有苦苦的思念,故歧路这一意象很早就在送别诗中定型了。
关于“歧”这一意象可能与杨朱叹歧的典故相关,这一典故见于《列子·说符》与《淮南子·说林训》,杨朱之叹有人生面临十字路口时如何抉择的意思,故歧路意象在送别诗中经常有着深远的意味,特别是有些诗人在苦闷之际送别好友,往往借题寄意,直接用上杨朱之典在送别诗中表达出无从抉择的内涵。中古送别诗中运用杨朱叹歧这一意象的如:
所好亮若兹,杨氏叹交衢。(嵇康《答二郭诗》)
杨朱焉所哭,歧路重别离。(潘尼《送卢弋阳景宣诗》)
定知能下泪,非但一杨朱。(阴铿《广陵岸送北使》)
君登苏武桥,我见杨朱路。(庾信《别张洗马枢》)
丝染墨悲叹,路歧杨感悼。(王彪之《与诸兄弟方山别诗》)
这五联诗句都蕴含着诗人复杂的思想感情,把诗人对人生意义的思考委婉表达出来,赋予诗歌以深沉的意蕴。像庾信诗中以“苏武桥”与“杨朱路”两个意象对句并置,结合其淹留北国的身世,便显得沉郁顿挫,语短情悲。再如潘尼诗中“歧路”与“杨朱”相对,把杨朱哭歧与通常的歧路别离之意错综交织,组合在一起,既是用典又是直抒胸臆,上句诘问,下句作答,惜别之情以理性的方式表达出来,别具用心。
中古送别诗中歧路意象还有很多,有的也许只是直接表达分手之意,并不含身世之感。然而,一路追送,说不完的话语,到了路口便要各奔东西,歧路意象便把诗人这种难分难舍之情表达出来,赋予诗人感情的歧路亦在送别诗中得以广泛体现。歧路意象与其他别离意象组合运用,效果更深一层。孙楚《征西官属送于陟阳候作诗》:“晨风飘歧路,零雨被秋草。”“晨风”出自苏李诗“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文选》李善注:“晨风,早风。言欲因风发而己乘之以送子也。”[1](1352)孙楚将“晨风”与“歧路”组合在一起,更深一层,有一路顺风的祝福之意。“零雨”出自《诗经·豳风·东山》“我来自东,零雨其濛。”“零雨”在这里就已经有烘托诗人远离家乡离愁的意思,“是一个表现离情别绪的原始意象”[2](53);秋草,《楚辞·七谏》:“秋草荣其将实兮,微霜下而夜降。”古诗有“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萋”,均写秋草即将衰飒之象,以之来比喻人生的迟暮,有着强烈的生命意识,孙楚诗中的“秋草”亦含有此意。两句诗中并置四个意象,都与别离相关,虽没有一个字说悲谈愁,却处处透露出离愁别绪与别离人生所致的深深遗憾。中古送别诗歧路意象往往与挥手、执手、悲、慨叹等意象连用,或以在歧路徘徊的行动表达别意,或以分歧泪下表示离情,或以落叶、征蓬意象组合达意,或以背飞强化临歧增强感染力,都是在歧路意象背景之下的递进一层,以此增强了抒情效果。
因此可以说,中古送别诗中,歧路意象已经成熟,其意义除字面的分岔路外,还表示分别,隐喻人生道路的选择,成了一个原型意象,后代送别诗中运用这个意象,其义旨基本定型。
空间隔离型意象中,朱鸢与玄菟相隔遥远,一此一彼,造成空间上强烈的跳跃感,更加强化了诗人的离情。如庾信《送周尚书弘正》:“交河望合浦,玄菟想朱鸢。共此无期别,知应复几年。”诗人以地名意象入诗,从空间隔离上抒发从此天各一方的离别之情。倪璠注:“《汉书》曰:‘车师王治交河城。’又曰:‘合浦郡,武帝六年开,属交州。玄菟郡,武帝元封四年开。高句骊,属幽州。’交趾郡朱䳒县,交河与合浦,玄菟与朱䳒,皆极远之地。以喻己与弘正南北隔绝若胡越矣。”[3](370)交河与合浦所隔遥远,惟望而已,难得面晤;玄菟与朱鸢则渺若胡越,只有梦中徒然想念。虽只有短短四句,却意象具足,情深意挚。又如王褒《别王都官》“东西御沟水,南北会稽云”,以御沟水与会稽云对举,既含隔离的地名对举,亦有水与云意象的对接,还有东西南北方位意象上的背反,表达别离,效果非常明显。胡与越则从古诗起就广为应用,其中还把“胡马”与“越鸟”对举,两种来自异域的动物意象与相隔遥远的空间上下句对比,强化了隔离效果。运用天空星宿意象来表达别离之情,也是中古诗歌经常用到的写法。古诗“迢迢牵牛星”首把牵牛星与织女星的寓言意象赋作成诗,苏李诗“昔为鸳与鸯,今为参与辰”,以昔日的和鸣嬉戏与今后的乖离对比,表达离别之情,鸳鸯共白头,而参星居西,辰星居东,彼出此没,互不相见,乃多重意象的对照抒情。
空间隔离意象里面,很有特色的一种就是背反方位意象。留者伫立远望行者,形体隔离的速度相对缓慢,而二者以相反的方向位移,形体隔离速度更快,亦更容易激发诗人的别情。如陆机《赠弟士龙诗》“我若西流水,子为东峙岳”,写我行彼留,东西对比,已经有较强的空间隔离感;谢朓《金谷聚》“车马一东西”,则通过背向位移加快离别速度、拉大离别空间,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力;虞炎《饯谢文学离夜》“离人怅东顾,游子怆西归”,江淹《冬尽难离和丘长史诗》“兹别亦为远,潮澜郁东西”,沈约《送别友人诗》“君东我亦西,衔悲涕如霰。浮云一南北,何由展言宴”等,都用方位背反意象表达离情别意,具有很强的感染力。何逊《送韦司马别诗》“予起南枝怨,子结北风愁”,则以处北方之人想南方,留南方之人念北方,交错设想,互文见意;如果仅以“枝”与“风”的意象难以表达出空间隔离所造成的思念情深,加上背反的方位意象后,指代更加明确,表象下的隐喻指向了诗人与朋友,以方位上的相背表达隔绝之远,倾诉诗人对于离别之后自己与朋友心理的悬想,确实颇费心机。刘孝绰《侍宴离亭应令诗》“轘辕东北望,江汉西南永”,以轘辕与江汉意象对举,用东北与西南相反方位意象并置,不写愁与悲,但从其意象组合所表现出来的场景境界,离愁别绪不言自出。何胥《被使出关诗》“绛水通西晋,机桥指北燕”,从起点歧路生发,却不用歧路意象,而用“西晋”、“北燕”异辙的路途指向性意象表达从此天各一方之意,虽没有反向运动那样强烈的震撼力,但也收到了同样的功效。曹植诗“雄飞窜北朔,雌惊赴南湘”,江总《赠贺左丞萧舍人诗》“江南有桂枝,塞北无萱草”,《遇长安使寄裴尚书诗》“北风尚嘶马,南冠独不归”,陈政《赠窦蔡二记室入蜀诗》“若奉西园夜,浩想北园愁”等把相对方位词配以其他指称意象,从而从字面上与形象上给读者强烈的空间距离感,达到了表达离情别意的目的。
总之,中古诗人以悬想的笔法把空间隔离型意象用于送别诗中,一则以空间距离表达作者与友人实际上的异处,再则以空间隔离表达从此之后诗人与朋友各自人生道路上可能出现的分歧,或者以空间上的背道而驰渲染离别的震撼性,或者设为彼此异处、并时互想远隔千里之外的情事以述意,增强了送别诗情感表达效果,亦丰富了送别诗的写作手法。唐人送别诗中广泛运用这种空间隔离型意象,与中古时期的积淀是分不开的。
二、送别地名式意象
送别地点是送别诗一个重要的写作要素,故在送别诗中标示送别地名,或标于诗题,或显示于诗歌正文之中,是中古送别诗的一个写作特点。像陟阳候、新亭渚、征虏亭、领军府这些地名出现在中古送别诗中,也许是实指,从意象角度看,属于特称意象,其意义都比较明确,基本不存在隐喻意思。但中古送别诗中,还有一类泛指地名广为运用,如浦、津、亭、河梁等,还有如灞陵这种地名虽然有具体地点可考,但在送别诗中却泛化了,不必拘于实地。这类意象已经带上了祖离送别的意义,故可称之为送别诗中地名式意象。
浦,《说文解字》:“濒也,从水甫声。”“濒,水厓。人所宾附,频蹙不前而止。从页从涉。凡频之属皆从频。”在中古送别诗中,与浦字组合成意象的主要有南浦、极浦、浦阳、渎浦、长楸浦、丹浦、湓浦、溆浦、合浦、秋浦、澧浦等,也有两处单独用浦字的。其中“南浦”、“极浦”、“溆浦”等都出于《楚辞》,而运用最多的则是南浦。
《楚辞·九歌·河伯》:“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从此,“南浦”便成为水边送别地点的代名,文人墨客于水边送别好友亲人,便自然想起南浦这一意象。江淹《别赋》亦曰:“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4](39)在诗歌方面,中古时期运用南浦意象的如:王台卿《南浦别佳人》直接以“南浦”入题,其题意也直接用《河伯》诗意,何逊《与崔录事别兼叙携手诗》“脉脉留南浦,悠悠返上京”,《道中赠桓司马季珪诗》“君渡北江时,讵今南浦泣”,王僧孺《送殷何两记室诗》“掩袖出南浦,驱车送上征”,王褒《别陆子云诗》“解缆出南浦,征棹且凌晨”,吴均《同柳吴兴乌亭集送柳舍人诗》“河阳一怅望,南浦送将归”,柳恽《赠吴均诗》“寒云晦沧洲,奔潮溢南浦”,张正见《征虏亭送新安王应令诗》“凤吹临南浦,神驾饯东平”。上例中,南浦意象基本是送别的代称,并不实指。吴均的诗题目标明送别地点是乌亭、张正见诗是征虏亭、何逊后一例题目亦标示为道中相赠,实际送别地在亭而不是浦,诗中称南浦,便是以此意象进一步渲染离情,同时,《河伯》送美人的意旨也许蕴藏在诗人笔下。
《楚辞·九歌·湘君》:“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极浦指遥远的水涯,但以其中“浦”字与离别之地密切相关,亦可以用来表达离别故地的意思,一般用于水行很远,极目回眺的情境之下。如江淹《杂体诗三十首·谢法曹惠连赠别诗》:“停舻望极浦,弭棹阻风雪。”其中便包含远离故土而生的思念之情。卢思道《赠别司马幼之南聘诗》:“晚霞浮极浦,落景照长亭。”极浦与长亭相对,都是指送客远行之地。“溆浦”则出于《楚辞·九章·涉江》:“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此“溆浦”并非指江边之地,而是指江上的汇流处,在何逊《咏白鸥兼嘲别者诗》中,便从此意出发来表达离别之意,其诗写雄鸥告别雌鸥单飞曰:“雌住雄不留,孤飞出溆浦。”把溆浦作为雄鸥出发地,赋予此意象离别之意。
浦意象主要用于水路送行,陆路相别则一般用亭意象。《释名》:“亭,停也。亦人所集也。”[5](卷五)秦汉时指一级行政机构,《汉书·百官公卿表上》:“大率十里一亭,亭有长。”[6](742)亦指所设的供旅客宿食的处所,即后来的驿亭。《汉书·高帝纪上》:“及壮,试吏,为泗上亭长。”颜师古注:“秦法,十里一亭。亭长者,主亭之吏也。亭谓停留行旅宿食之馆。”[6](2−3)《太平御览》卷一百九十四“居处部·亭”类收集了各种对亭的解释与用例,非常完备。而在中古时期,许多重要的祖饯活动都是在亭上举行,诸如征虏亭、华林都亭、洛阳东亭、夕阳亭、冶亭、新亭,都曾经有过祖饯活动。《史记·范睢蔡泽列传》亦有“三亭”地名出现,《索隐》称:“三亭,亭名,在魏境之边,道亭也,今无其处。一云魏之郊境,总有三亭,皆祖饯之处。”[7](2402)《太平御览》引《永嘉记》曰:“乐城县三京亭,此亭是祖送行人之所。”[8](938)由此可知,道亭是亭的一种,是陆路送别场所。庾信《哀江南赋》:“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3](162)正因为亭的送别功能,故亭很早就成为送别诗中的意象。
中古送别诗中亭意象运用亦很频繁。运用泛称亭意象入诗的有:殷仲文《送东阳太守诗》“虚亭无留宾,东川缅逶迤”,颜延之《为皇太子侍宴饯衡阳南平二王应诏诗》“夕怅亭皋,晨仪禁苑”,阴铿《广陵岸送北使诗》“亭嘶背枥马,樯啭向风乌”,《江津送刘光禄不及诗》“泊处空馀鸟,离亭已散人”,王褒《送别裴仪同诗》“河桥望行旅,长亭送故人”,《始发宿亭诗》“送人亭上别,被马枥中嘶”,庾信《应令诗》“浦喧征棹发,亭空送客还”,卢思道《赠别司马幼之南聘诗》“晚霞浮极浦,落景照长亭”,张正见《征虏亭送新安王应令诗》“亭回漳水乘,旆转洛滨笙”。其中殷仲文、阴铿、庾信都从人去亭空的角度抒发怅惘之情,而卢思道的长亭夕景境界开阔,格调高雅,如同一幅凄迷清幽的离别图,阴铿《广陵岸送北使诗》与王褒《始发宿亭诗》则把马鸣意象与离亭意象错综在一起,听觉与视觉意象互补,刻画了凄凉悲戚的客行场景。这些诗句之所以有如此的感染力,都与离亭这个意象分不开。正是离亭的具体可感与送别事件息息相关,再填补上或山水、或人物、或动物等景致,便活化出了送别场景,再配合以真挚的抒情,诗歌意境便在离亭这个大背景上营造出来了。
中古送别诗中,还有特称亭意象,或者是写实,即便如此,有这些特称亭意象的烘托,送别之情便更加清晰准确地传达给对方与读者。这种特称亭意象一类出现于标题中,一类出现于诗歌行文中。属前者的有谢灵运《北亭与吏民别诗》、范广渊《征虏亭饯王少傅》、孔法生《征虏亭祖王少傅》、鲍照《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鲍照《送盛侍郎饯候亭诗》、谢朓《新亭渚别范零陵云诗》、谢朓《和徐都曹出新亭渚诗》、吴均《同柳吴兴乌亭集送柳舍人诗》、吴均《送柳吴兴竹亭集诗》、刘孝绰《侍宴离亭应令诗》、阴铿《晚出新亭诗》、徐陵《新亭送别应令诗》;属于后者的有:夏侯湛《离亲咏》“发轫兮皇京,夕臻兮泉亭”,陆机《于承明作与弟士龙诗》“分途长林侧,挥袂万始亭”,谢惠连《西陵遇风献康乐诗》“饮饯野亭馆,分袂澄湖阴”,乐府《石城乐》“闻欢远行去,相送方山亭”,江淹《谢法曹惠连赠别》“昨发赤亭渚,今宿浦阳睿”,柳恽《赠吴均》“相思白露亭,永望秋风渚”,乐府《白附鸠》“石头龙尾弯,新亭送客渚”。当然,具体特称亭意象基本是写实,与泛称抽象意义上的亭相较,其蕴含情感要薄弱得多,但如果结合当时送别景况,在表情达意上,特称意象亦不逊于泛称。
“江津”意象在中古送别诗中也偶有运用,如刘孝绰《江津寄刘之遴诗》,阴铿《江津送刘光禄不及诗》,在诗题中直接置入“江津”,既是实指地点,亦是一种地名意象,以此暗示离别;又如孙万寿《早发扬州还望乡邑诗》:“山烟蔽钟阜,水雾隐江津。”江津作为出行地,既是一种独特景观,亦包含了浓郁的乡邑之情。
灞陵是一个更具体的意象,其方位地点都有据可依。“灞”在古代地理书中多作“霸”,灞陵是一个人文积淀非常深厚的地名,其地名来由、历史沿革与周边情况在《三辅黄图》、《水经注》与宋人程大昌的《雍录》中有详细的梳理。灞陵之所以被历代文人作为送别诗意象而递相沿袭,与其地理上的要冲地位和深厚的文化底蕴是分不开的,再则古人有登山临水送别祖饯的习惯,灞陵位于白鹿原上,地势较高,亦更适合于送别诗意象。中古时期灞陵意象有多种称谓,或曰灞岸、灞涘,或曰灞陵岸、灞池、清灞,主要用于送别诗、登临游览诗与曲水宴集诗中。中古运用灞陵意象表达送别的诗句主要有如下数联:
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王粲《七哀诗》)
回顾灞陵上,北指邯郸道。(《邯郸歌》)
灞池不可别,伊川难重违。(谢朓《休沐重还丹阳道中诗》)
灞涘望长安,河阳视京县。(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诗》)
纚舟去浊河,揆景辞清灞。(何逊《临行公车诗》)
君住青门上,我发霸陵头。(吴均《酬闻人侍郎别》)
安知霸陵下,复有李将军。(梁元帝萧绎《别荆州吏民诗》)
秦关望楚路,灞岸想江潭。(庾信《和侃法师三绝诗》)
灞陵行可望,函谷久无泥。(卢思道《赠刘仪同西聘诗》)
行吟灞陵岸,回首望长安。(王胄《言反江阳寓目灞涘赠易州陆司马诗》)
镜中辞旧识,灞岸别新知。(释智才《送别诗》)
王粲离开长安投奔荆州,灞陵回首,悲痛惜别之情陡然涌上心头,此“霸陵”既是写实,又是一种有着独特历史意蕴的地名意象,此后,霸陵意象便被文人广泛运用。《邯郸歌》则直接用汉文帝灞陵指示慎夫人邯郸道典故,其中饱含思乡离别之意,蕴辛酸苍凉之感。庾信入北,卢思道、王胄、释智才均处北方,诗中灞陵、灞岸既可理解为实指,亦是象征,表达离别之意。而谢朓、何逊、吴均、萧绎均为南朝人,其诗中灞陵意象很明显是虚写,以之托意。因此,可以说,灞陵意象在中古时期就已经完成,并在送别诗中熟练运用。其意思除表达离别之外,还饱含身世凄凉与世事沧桑之感。
三、飞翔运动式意象
飞翔运动式意象指飞鸟与那些能够自由运动的意象,如鸳鸯、燕子的成双成对,恰与行人留者即将远别形成鲜明对照;又如鸿鹄、别鹤高举远飞,既与行人离别相类,又志存高远,适合表达对离人祝福与依恋之意;鸾、凫、鸥、雁等,或者如神欲仙,或者优游自如,或者高翔归飞,与朋友亲人相别的现实迥异,却是诗人比照抒情的得体物象。这些意象多数以强烈的反差形式表达诗人即将与朋友分离,如以大雁、鸿鹄归飞与自己或朋友出行对比,从而表达浓郁的离别情愫;还有些诗人以双鸟的分离直接寄托离情,属顺用意象;还有这些飞鸟如鸿、鸾、鹤等还是高洁不群的象征,以此类意象结构送别诗,便于诗人抒发抑郁不得志之情、表达高洁的自我人格。当离人愈行愈远,留者总有一种长相追随的欲望,故那些能够自由追随的运动式物象被中古诗人作为表达追伴天涯意思加以运用,这类意象有双飞翼、梦、流水、浮萍等。
诗歌中运用飞鸟意象起源很早,其意蕴亦非常丰富。以飞鸟作为送别诗意象可以追溯到《诗经·邶风·燕燕》,诗人以原野里紫燕双飞的乐景反衬送离的悲情,以鲜明的反差倍增其哀乐。后代送别诗中以成双成对的飞鸟意象托意抒情,均或正用或反用《燕燕》范式。如“苏李诗”与嵇康《赠秀才入军》中以鸳鸯、双鸾等意象表达对朋友亲人相聚时的怀念,并接述此刻的分离,哀乐对照,更增愁绪。而乐府古辞《艳歌何尝行》“飞来双白鹄”则全篇写双白鹄的生离死别,表面写物,实质是叙人,是以飞鸟意象借喻别离。琴曲歌辞《别鹤操》则是“痛恩爱之永离,因弹别鹤以舒情”,其曰:“将乖比翼兮隔天端,山川悠远兮路漫漫,揽衣不寐兮食忘餐。”亦是借别鹤抒离情。曹植佚《诗》亦是由别鹤发想,写离别之情,其中隐藏不平之气与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之情。其诗曰:“双鹤俱遨游,相失东海傍。雄飞窜北朔,雌惊赴南湘。弃我交颈欢,离别各异方。不惜万里道,但恐天网张。”另鲍照有《代别鹤操》,阮卓《赋得黄鹄一远别》均发想于《别鹤操》,以别鹤意象表达离情别意。又,江总《别袁昌州诗》“别鹤声声远,愁云处处同”,以别鹤与愁云并置,托物寓意,是别鹤意象的精炼运用。
中古送别诗中的燕意象主要有双飞燕与归燕两种类型,双飞与分离对照,表达羡慕之意,与鸳鸯同一构思,类似的还有双凫、二凫意象;归燕表达思乡之情,类似的还有归雁、归鸿意象,其中寄寓了离人的故土之思。但由于这些飞鸟意象并不完全表达送别之意,在中古送别诗中运用亦没有完全定型,故不赘。下面仅择要谈谈鸿鹄意象。
鸿、鹄在《说文解字》中互训,李时珍认为即所谓天鹅。鸿、鹄在古诗中经常单用,在诗人心中,鸿鹄是远大志向的象征,同时亦是矫健善飞的代表。如汉高祖刘邦《鸿鹄歌》:“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䳒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另外,白鹄还以其羽毛洁白不染喻纯洁义,《庄子·天运》“鹄不日浴而白”是这类用法的依据[9](128)。在中古送别诗中,诗人用鸿鹄意象主要表达两种意思,其一表达借鸿鹄双飞翼追随离人远行的愿望;其二以孤鸿远别,进一步渲染离愁,其中经常蕴含高洁人格的意义,有时还与罗网意象交错运用,以鸿鹄意象向朋友倾诉冲破黑暗挣脱束缚的愿想。
中古送别诗中鸿鹄意象用例较多,寄意深远、涵蕴深刻的诗联有:“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嵇康《赠秀才入军》)、“青雀东飞,别鹄东翔”(麋元《诗》)、“鹄飞举万里,一飞翀昊苍。翔高志难得,离鸿失所望”(杜挚《赠毌丘荆州诗》)、“巢幕无留燕,遵渚有归鸿”(谢瞻《九日从宋公戏马台集送孔令诗》)、“轻鸿戏江潭,孤雁集洲沚”(鲍照《赠傅都曹别诗》)、“相思将安寄,怅望南飞鸿”(刘绘《送别诗》)、“承君客江潭,先愁鸿雁鸣”(江淹《卧疾怨别刘长史诗》)、“遥裔发海鸿,连翻山檐燕”(沈约《送别友人诗》)、“海鸿来倏去,林花合复分”(吴均《赠鲍舂陵别诗》)、“与子如黄鹄,将别复徘徊”(刘孝绰《江津寄刘子遴诗》)、“黄鹄一反顾,徘徊应怆然”(庾信《别周尚书弘正诗》)、“黄鹄飞飞远,青山去去愁”(江总《别袁昌州诗》)等等。
除以飞鸟意象表达离别之情外,六朝诗人还以对行人追送跟随的意愿表达难舍之意。而这种追送跟随的愿想只有借助飞翔、流水等方式实现,故双飞翼、流水乃至浮萍都成为诗人表达难舍难分的意象。当这些物象均难以表达惜别之情时,便只有梦了,以虚幻的梦中相见来聊解思念之苦。“苏李诗”:“愿为双黄鹄,送子俱远飞。”以善飞的黄鹄表达跟随意愿,开中古送别诗追随构想之先河。曹植《送应氏诗》“愿为比翼鸟,施翮起高翔”、阮侃《答嵇康诗》“常愿永游集,拊翼同回翔”等属此类用法。陈政《赠窦蔡二记室入蜀诗》“无因逐萍藻,从尔泛清流”,不用善飞的鸟而用随水逐流的萍藻来表达自己的别情,取象比较独特。从先秦时期淇水送别等开始,中国历代送别多发生于水边。因此,既可以象征绵绵愁绪,又可以表达伴离舟远行意思的流水意象在诗人笔下运用广泛。如鲍照《吴兴黄浦亭庾中郎别诗》“连山眇烟雾,长波回难依”,谢朓《和别沈右率诸君诗》“叹息东流水,如何故乡陌”,何逊《南还道中送赠刘谘议别》“握手分歧路,临川何怨嗟”,尹式《送晋熙公别诗》“气随流水咽,泪逐断弦挥”等都以流水意象表达离别之绪。
四、结语
中古离别诗的意象运用还处在发展阶段,很多意象属于与离别周边语境紧密关联的写实意象,还没有像唐人那样广泛运用“柳”、“折柳”、“月”等符号性特别突出的离别意象,还不能令读者很快见象知意。然而,从以上归纳的三大类型可知,中古离别诗意象运用的自觉性越来越高,主要体现为三大特点:其一,紧扣离别题旨,营造空间隔离气氛。中古离别诗常用两地对举、方位背反、反向运动式意象组合,既表达了客观可感的远隔天涯式静态空间距离感,又表达了愈离愈远令人焦虑的动态时空距离感。其二,紧扣离别语境,渲染依依惜别的情愫。随着中古离别场所的固定化,离亭别馆、河梁津浦也逐渐符号化,周边自然物象、人造物象都涂抹上浓郁的人情味,中古离别诗以这些地点意象入诗,算是抓住了离人惜别的心理,但是,要将离别语境与更丰富的社会物象融合在一起,生成兴象浑融的审美想象空间,还有待唐人的进一步开拓。其三,中古离别意象经历了一个由实向虚的发展过程。三大类型的离别意象,都有事实可据,许多地点也都有迹可考,因此,中古离别意象的忧伤离愁情绪并不是特别挚烈。然而,随着地点的固定化、符号化,意象所指也逐渐虚化,特别是以梦意象写离别,弱化写实,抒情性便随之增强,惜别的意味便越来越浓郁。
中古离别诗意象集中在三大类型,主要原因在于:第一,离别就是要实现人与人之间的空间隔离。因此,空间感是离别之际双方的重要反映,诗人运用空间隔离型意象或背反飞翔运动式意象入诗,既是写实,又是言情,堪称得当。第二,中古文人上承古人观物取象、感物吟志的传统,在以物象起兴的基础上,更重视借景抒情,情景相生。因此,离别之际,分岔的歧路、双飞的禽鸟、熟悉的故土更容易激发诗人感物赋作,相关意象便水到渠成地进入离别诗中。第三,中古文人重视审美,尤其重视凝练诗歌的形式美。遥隔千里的两地对举、方位的对举,能够形成诗歌句式结构的整饬美;劲健的鸿雁、洁净的鸳鸯、敏捷的双燕等飞翔意象也有着独特的视觉美感。总之,优秀中古离别诗的意象是经过诗人精心拣择的,体现出中古文人独特的心理认识与美学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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