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种生存选择——《挪威的森林》的哲学解读
2013-08-15吴炫
吴 炫
(浙江工商大学中国文化理论创新研究中心,杭州310035)
在村上春树的小说中,《挪威的森林》是发行量最大、影响最为广泛且被无数青年读者沉醉痴迷的一部作品,也是东方很少能风靡亚洲走向世界的作品,仅此就可以说这部作品暗藏着极其诱人的艺术魅力和使这种魅力得以产生的特殊文学意味,并有可能在评论界的不断谈论中被确立为日本的当代文学经典。一般地说,从政治学的角度说这部作品反映了日本青少年迷茫的生存状态、揭露了现代文明的病症自无不可,但这种似乎也可以概括村上龙《无限近似于透明的蓝》的评论,说明不了村上春树笔下的“迷茫”背后究竟有什么独特意味,也说明不了村上春树与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区别究竟在哪里——诸如“村上春树就是当代的菲茨杰拉德”的看法;很可能会给村上春树以模仿西方作家的定位,从而消解了村上春树的独特价值。当然,从艺术角度说这部作品有音乐般的叙述旋律和让人忍俊不禁的幽默语感,自然也切入到村上春树艺术表达上的总体特色,但这些之所以还不能与作品的独特意味分离出来谈论,是因为语言和语感作为作品形式方面的枝与叶,是生长于作家对世界的独特哲学性理解[1][2]之“根”的,所以非追根溯源就很难说清楚这种语言和语感是怎么形成的——正如“复调”作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方法,是派生于作家对世界的“真理只是众声合唱”性理解一样——艺术形式的拷问,永远要从它们何以产生的“根”去考察,这才是作品文学性的深度研究。
比较有网友所认为的《挪威的森林》展示的是自我与现实之间如何达到一种平衡的寓言小说[3],笔者倒认为这是开始走近小说故事背后的哲学世界。因为说《挪威的森林》是寓言小说,我们才不会停留在这是一部感伤的恋爱小说而表面化的理解村上春树,也不会满足于对村上春树“青春小说”的定位。如果《挪威的森林》里的每个人都是村上春树探讨“自我与社会的平衡与失衡关系”的符号,那么我们才能将对作品的研究切入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张力关系”之哲学奥妙的探究上来。
一、在爱情与性之间:直子守护什么?
在《挪威的森林》中,直子给读者的印象最深,如果文学评论说不好直子,便也说不好另外一个同样特别的绿子——只有说清楚这样两个特别,我们也才能进一步说好作品的“我”——渡边,在人生选择中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小说中,我们都会觉得直子是一个审美性、梦幻性、病态性并存的人物形象,通过这种审美和梦幻性存在,作家究竟想说明什么?说直子沉浸在与木月的爱情世界里因为与社会格格不入而自杀,还是一种比较表面的“自我与社会不平衡”看法。直子的梦幻给人一种莫名的、不可思议的感觉。她虽然爱着木月,但并无性爱,或者说没有成功的性爱,这就会让我们十分不解。常识一般是:无性爱的爱是难以理解的。既然深爱着自己的男友,为什么会没有“身体性的动情反应”?另外,她除在自己的生日那天与作品中的渡边有过一次唯一的性爱前感觉——由身体动情反应引发的性爱冲动,再也没有产生过,这就与我们的常识相违背——有过第一次性爱,一个女性就会对男性想念而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样,直子就启示我们这样的问题:是我们看待性爱的观念有问题,还是直子有问题就应该被安排进疗养院?
在小说中,直子自杀的原因当然可以做多种猜测,但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一生只有一次身体的动情反应”而让她倍感焦虑。这种焦虑,是直子与木月相爱却没有性爱就可能潜藏下来的。直子的自杀首先不是为与木月的爱情而“殉情”,否则直子早应该因痛苦追随木月而去了;直子的自杀也不能简单归结为对人生的迷茫绝望,因为直子渴望什么虽然没有在小说中清楚的揭示出来,但直子守护什么却是具有可说性的。作为一个逃避型的软弱女孩,直子更不是因对抗什么失败而自杀,这就与“自我对抗社会”这些我们常见的关于“自杀”的存在主义哲学常识①存在的“荒谬”感所带来的“自我与社会对抗”的行为。无必然关系。直子之所以一直没有自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与渡边在一起的唯一一次性爱体验唤起了她生的希望,村上春树直面直子的这个问题的意图在于:这种本来应该不经意的生理现象被直子不止一次诉说,就隐含着一种不限于生理的关乎生命的价值了。村上春树在小说中也说过“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这样的海德格尔式的哲言,但又通过主人公自杀,完成了对海德格尔的独特注解:直子“执守身体动情反应在先又无法把握这种反应”的“不正常”,体现出村上春树对“人的生命”的独特的哲学性理解[4]。
首先,直子性心理和生理上的动情反应,是不可把握、不可琢磨的一种生命不确定性体验,这种体验可以突破“爱”的控制,也可以突破“性”的控制,最终突破常人的“爱”和“性”的观念。直子对好友玲子说:“那以前以后我都毫无所感。既无冲动,又没湿过”。“那”,指的是直子与渡边在自己过生日的时候倏忽而来的一次性爱体验,并因为这体验的记忆而感到内心从未有过的甜蜜。通常,性心理和性实践是很难分开的,直子所渴望的,也不是由身体接触、本能冲动所产生的性实践——直子的“动情反应”不是由这些带动起来的,这些都没有办法解释直子。这种不受爱情也不受本能制约的“动情”,是“无法把握的”“不经意的”,所以才显示其独特。由于大多数男女在性上可以通过爱情或本能来把握,才会认为直子是性冷淡。另一方面,当代男女青年的性生活因为太容易、太程序化、太重复化,而存在“人性之不健康”的问题。作品中的永泽就是这样的人物,当代青年要这样的由性行为带动的身体性的“动情反应”,实在是不困难的。直子这样的漂亮女性,也就更不会困难。但直子坚持将性爱与“欲望”区别开来,也与精神内容很重的爱情区别开来。虽然在现实中会被很多人认为有病而以自杀的悲剧结束,但肯定有效地避免了当代青年男女在性问题上普遍的空虚感。重要的是,让直子困惑的问题是:为什么爱一个人却不一定有性冲动?相爱的人,除了以性行为来表达相爱,是否真的不存在其它方式?爱的身心契合,真的是天经地义的吗?作家通过直子的塑造,是不是想表达一种人类性爱生活更符合人性复杂性的特殊方式?那就是,在爱与性之间,或许还存在着第三种人的价值需求。
作品中的玲子曾经对直子说:结了婚以后慢慢就会好的。结婚在此是什么意味?有规律的性爱生活,还是相互扶持的精神生活?直子最后没有选择与渡边结合,是因为由上述两种内容构成的婚姻,依然不能解决直子的问题——直子反感的其实就是有规律的性爱,而坚持无规律的性爱体验比性行为更重要。所以,渡边尽管最后想用婚姻来救直子,但还是无功而返。直子如果受本能或规律制约,便肯定会与渡边有第二次、第三次性生活,所以婚姻的重复性、规律性的性生活,对直子肯定是无效的。在疗养院的月光下,直子能做到不让渡边进入自己的身体,在于她渴望的既不是婚姻,也不是爱情,当然同样也不是性,而是自己为什么对上述三种东西不能接受的疑惑能解决该多好的需要。因为直子与木月的爱情没有解决这个问题,与渡边偶然的性爱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所以直子的焦虑所隐含的就是这个“自己为什么不会像多数人那样”的问题。
显然,作家的深意在于:直子的自杀意味着日本社会不可能治愈直子的病,所以只能认为直子有病。进入精神疗养院,其实是把直子养成了一个与有问题的社会一样有问题的人。作品中有两个细节是我们必须注意的:直子自杀前向玲子述说唯一的性爱体验,正好可以对应渡边与初美相遇的“震颤感”,并衬托出我们的生命状态的不健康性——尤其在面对直子的时候。直子的死是否就因此意味着:生命的不确定性正是生命的本质体验——一旦永劫不复,生命便不再有意义;而永泽这样的有代表性的青年则意味着:在确定性中有问题而生,但不觉得问题。直子所在的“精神病院”与她常常暗示的那深不可测又不知在哪儿的“井”,与我们回避“精神病院”和竭力小心绕过那口“井”之并立,共同构成了今天缺一不可的人类世界。显然,用存在的“荒谬”感来把握直子,多少遮蔽了作家对存在主义的穿越性①“穿越”为本体性否定的概念(否定主义提出的“穿越”与当下影视和媒体的所谓“穿越小说、穿越剧”是完全不同的概念。“穿越”建立在“本体性否定”哲学观基础上,是对西方的“超越”和中国的“超脱”的批判,对被批判对象“尊重并不限于”并将其材料化加工改造,对既定的生活现实、观念现实、文化现实形成不同而并立“个体化的理解”。)努力。从直子执守自己“身体动情反应的甜蜜记忆”与让渡边欣赏自己“黑暗中的裸体”来说,村上春树并未与日本近代西田几多郎的“纯粹经验”哲学隔断血脉,那是一种如中村雄二郎所说的:“过于深入内在世界和美的世界……却与外界的现实,特别是与政治的、制度的现实相隔”[5]的文化哲学传统。村上春树以对个体②“ 个体的基本含义”参见吴炫:《否定主义美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45-50页。“美的个体性与独在性”参见吴炫:《否定主义美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36-141页。的“纯粹经验”的独特理解,将我们的“为爱自杀”“性爱统一”“性是重复的”等哲学观念和生活常识悬置③“悬置”“不确定性”均为本体性否定的审美观念,“美是本体性否定的未完成”。参见吴炫:《否定主义美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42-159页。起来,从而让他的主人公显现出一种我们从未体验过的忧郁、宁静但又勇敢、执拗的神秘美学气质,可能正因为对这种我们以往容易忽略的生命不确定性体验③之确定有关。
二、在亲情和友情之间:绿子依靠什么?
与直子相比,很多读者可能更喜欢作品中的绿子,当然这也包括村上春树本人。作家曾经也认为绿子是他塑造的最为成功的艺术形象。这个被作者描绘、也被无数评论者津津乐道为“全身迸发出无限的活力和蓬勃生机,简直就像刚刚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来的一只小动物。眸子宛如独立的生命体那样快活地转动不已,或笑或恼,或惊讶或气馁”[6]60的女孩,在哲学上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如果说直子的“自我”是在封闭中保存的,属于“捍卫性的自我”,绿子的“自我”则是在敞开中无处不在又不经意地裸露着的。由于这种裸露可能绿子本身都不一定意识到,所以就具有更本真性的、去文化性生存的意义。
我们首先看到,绿子身边除了亲人、恋人、朋友,就是自己开的一个随时可关门的小书店,而学校里的生活宛如社会生活一样,均是与绿子无多少关系的道具和背景。由于这些道具和背景淡化到绿子在哪里出场都可以忽略不计,这就意味着绿子与直子一样,都是只能依赖自己且并不在意周围人际关系的独立者。秉持这样的独立付出的代价必然是孤单,所以“孤单的要命”自然就成为绿子见到渡边的抱怨。饶有意味的是:绿子的爷爷、母亲和父亲等,都是由绿子一个接一个送走的亲人,仿佛绿子存在的意义就是一个一个地为亲人送终。绿子唯一的姐姐桃子忙着与姐夫约会和开车,其存在的意义似乎就是告诉我们,这个姐姐对妹妹也是形同虚设,有与没有一样。作品最令人击节的细节是:绿子在母亲病重时照料母亲忙得昏天黑地几乎失学,但母亲去世后父亲却对绿子说:“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们两个替你妈妈死算了”[6]86,这样的话让绿子姐妹听得目瞪口呆,父女亲情的淡薄不仅由此昭然若揭,而且意味着父亲的存在对绿子来说也是随时可没有的。绿子喜欢烹调,但不能得到父母的经济支持便只能省下买乳罩的钱来买自己喜欢的煎蛋锅……这些细节多少说明了绿子过的是一种既没有父辈关心、也缺乏姐妹关爱的无依无靠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绿子为爷爷和父母送终便具有了这样的意味:亲情在一个物欲化的、制度化的社会中,除了增加人的负担外,已经是一种越来越不能依赖、也越来越没有力量的存在,所以绿子送走母亲再送走父亲,就带有送走这种不可依赖、也没有力量的依托关系,最后只能独自面对世界的意味。不是绿子、直子、渡边等喜欢孤独,而是包括亲情在内的传统文化在今天已不能让人依靠的缘故。孤单首先是社会的现代化造成的,然后才内化为我们在孤独中该怎么做的生活方式的选择。
不知“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是否也是日本人能接受的一种观念,但如果这两种依靠都不再可能,而且也不选择直子那样的自杀之路,一个人该怎样生活呢?这样的问题就发生在绿子身上。在小说中,除了“我”与绿子的几次见面以及每次见面绿子对“我”的滔滔不绝,关于绿子的“故事”作家实在是惜墨如金的。可以说绿子除了她的亲人和她口述的男朋友外,“我”几乎是她唯一的“朋友”——而且“我”这个“朋友”是否是能替代她男朋友的朋友,也是始终不清楚的。绿子除了上学,就是去医院照看母亲或父亲,然后就是经营她的小书店,再不就是忙着买锅煎鸡蛋,偶尔和管束她太过分的男朋友吵上一架——如果说直子除了爱人木月还有玲子和“我”这样的朋友外,绿子可真的是几乎什么朋友也没有。绿子和“我”都对大学教育失望,都对上课抱心不在焉的态度,剩下的时间便只能是喝酒、烹调、聊天以及自慰,这样的人生在正统文学评论家那里看上去是够颓废的了,但正是这样的“颓废”,将绿子独立的生存意味凸显了出来:靠不上亲人、也靠不上朋友,意味着绿子完全只能什么都靠自己了,而“自己”偏偏又是一个不图名利、不图名牌、不图嫁大款也不图事业发达的女孩子,于是“绿子为什么而生”就同样具有了与“直子为什么而死”相似的追问意义了。
那么,绿子那种让人喜欢的“小鹿一样的生机勃勃”究竟来自何处呢?靠既会烹调也会经营的能力?我想会煎鸡蛋、会做关西料理的女孩很多,但她们不一定能成为“省下乳罩钱买煎蛋锅”的绿子;靠吃苦耐劳的品质和里里外外一把手的家务能力,底层出身的女孩子多半都行,但她们同样也不一定是爱泡酒吧、爱喝酒的绿子,这说明绿子是把生存喜好看做高于生存本身的感性化存在,也说明绿子的生命力是一种可以突破“女性美”束缚的生存强力。绿子也不靠像渡边这样的能包容自己任性的男朋友的宠爱,因为宠爱是每个女孩子对爱情都有可能产生的期盼,所以不能说是绿子独有的——何况直到故事结束,心里仍然装着直子的渡边也还不知道自己能否成为绿子的男朋友。果真如此的话,我们可以想象绿子仍然会继续她原来小鹿蹦跳的生活。小说中渡边说“万宝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烟”,绿子说:“可以的,没什么。反正吸什么都同样没滋没味”[6]85。当说到父亲的重病时,绿子说,“怎么也悲哀不起来。有时当玩笑说一说,可总不往心里去”。我认为绿子的生存奥妙正好是在这样不经意的对话中流露出来了:因为总不往心里去,绿子才会把做一件事当作不经意的“行为”而不去想这是不是自己特别不喜欢的事情或讨厌的事情——这就是绿子与直子的区别所在。“反正吸什么都没滋没味”,与其说绿子饭后想抽的是万宝路烟,不如说她只是在饭后接着做一件事才会让自己保持“不太往心里去”的习惯,所以看上去绿子似乎也就没有自己特别讨厌的事去排斥。读者看绿子之所以总是在忙碌,是因为只有在忙碌中绿子才无法让自己去感受并受制于生活的悲哀、寂寞和无助,看起来才像一头生机勃勃的小鹿。我们看到每次绿子和渡边见面都是在不停的说话,那都是与“抽烟”“烧菜”“上课”“喝酒”一样是让自己“悲哀不起来”的方式,从而不知不觉中增加了抗生活打击的毅力与能力。在把生活中的灾难和不幸轻松化、不经意化的同时,绿子也就成为特别能“活”的女孩的化身。或者说,生命的强力在根本上不是获得身心愉悦和享受的满足,而是能化解孤单、不幸、无助和悲哀的能力与资质——这是一种已经不需要用“坚强”二字来指称的能力与资质,具有了这样的“生之能力和资质”,没有了亲人、友人和爱人,一个人照样能够在现实中活出生命本身应具有的意义,一种现代意义上的生命意义。
表面上看,绿子这样的生活方式很容易让人想到中国老庄的“超脱现实痛苦”的人生哲学,但老庄的“超脱”是一种内心化的、无为性的体验性超脱,以“遗忘”和“回避”痛苦为生存性质,而绿子作为没有受道家文化深层影响的日本女性,却是一种轻松的、坦然的、劳作的、快乐的面对生活,且因为不太往心里去就会把生活中快乐的事、痛苦的事、不顺心的事都当作现实中必须经历的平常事来对待,这种对所有事情既热情又可超然的态度,笔者认为同样是村上春树“生命”哲学重要的一部分。与直子那种倏忽而来的“不确定性生命体验”相比较,绿子的生命则以一种“不在意人为规定”的方式来显示另一种人的生命价值;与直子执拗的、无法在规则化的现实中把握而只是审美性存在相比,绿子的轻松则是一种人生最本真的、不带有人们所见的各种文化规定的自然性生存,因不在意各种由文化规定的社会关系而最为有力。如果说直子是一种介乎文化性的“爱情”和自然性的“性”之间的人性“第三种超现实性生存状态,那么绿子则是既无亲情之爱也无友情帮助,且同样也不依赖爱情幸福的“现实性的第三种生存状态”①“第三种”在本体性否定中是指对各种二元范畴的穿越,比如文学评论的“第三种批评”。参见吴炫:《否定主义美学》,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344-360页。。这实际上是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独特的生命哲学的“死”的一面和“生”的一面。由此,我们才能较深刻地理解村上春树所说的“死是生的一部分”的哲学意味。比较起永泽那种被现实规则所累的生存游戏,直子和绿子应该算作是两种不同的超文化现实之美,这两种超文化现实之美根本上也是我们尚且陌生因而也显得独特的“本真生命之美”,从而体现出作家对现代生命哲学的贡献。
三、在直子与绿子之间:渡边探寻什么?
在《挪威的森林》中,由于读者是通过叙述视角“我”——渡边去看待世界的,这样就很容易忽略渡边在小说中所处的位置及其同样独特的哲学意味。渡边所有的故事都是在与各种各样的朋友关系中展开的。只是,渡边直到小说结束还是孑然一人且身处自己也不知道的地方给绿子打电话,说明渡边虽然有很多朋友,但在骨子里又是不可能与身边任何朋友完全为伍的独立者。在这一点上,渡边、直子、绿子是同一类型的人,所以渡边的独特,才是绿子最为欣赏的。只是,与“直子守护什么”和“绿子依靠什么”具有可说性对比而言,到最后渡边也不知道自己是该守护已经自杀的直子还是追随绿子开辟新生活,其独立性和独特性该做怎样的理解?
这里,首先想提及的是渡边的朋友永泽。这个遵循现实弱肉强食准则并通过伤害包括初美在内的女孩来体现这准则的公子哥,之所以还曾经可以算做渡边的朋友,唯一的依据就是渡边无聊时永泽就拉上他去喝酒然后找女孩睡觉——“性”在这里作为一种生理和打发无聊的需要之所以不是可有可无的,是因为渡边作为现代青年是认同性作为生命的基本需求而且可以将“性”分离出感情和婚姻的,这就为他与直子和绿子不以性爱为目的的感情交往做了重要的铺垫。因为只有当“性”在日常生活中只是性的需要时候,才可以保证性本能不会为了释放自己而将爱情作为工具从而玷污爱情。我想,这正是村上春树大量写男性“自慰”和“找女孩睡觉”,又与严肃认真的写直子那样的感情生活可以并行不悖的深层原因。如果说古典主义是压抑“性”获得爱情升华,现代主义是将“性”单独处理从而保证爱情不为本能支配的话,渡边显然属于后者意义上的纯情。当然,永泽出场作为渡边的衬托其意义还不仅在此。渡边最后之所以与永泽这样的朋友断交,其重要的原因就在于永泽伤害了纯情的初美从而越过了“尊重人”的底线,意味着渡边与“个人欲望——伤害女性”为追求的男性世界划分了界线。这种界线划分产生的孤独,是渡边可以与直子和绿子亲密交往的重要的人性基础。
《挪威的森林》开始于渡边对直子的回忆,结束于渡边对绿子的呼唤,这一首尾呼应的情节再好不过地表明了主人公渡边是在直子和绿子之间探寻人生意义的人。这种“探寻”不是说渡边最后是选择直子走向封闭于社会现实之路,或者选择绿子走向强有力地生活在现实之中,而是通过迷茫和徘徊表明他是不能走向任何一边才能保持自己区别于直子和绿子的独特生存位置的人。这种独特位置不是作为男性区别于女性的位置,而是哲学意义上在“直子的不确定性生命”与“绿子的不确定性生命”间还有一种更为深刻、完整的生命不确定性之路。那就是:渡边的深刻与完整不是摆脱迷惑寻找直子和绿子那样有明确生命定位的“不确定”,而是在迷恋直子和绿子时又能本然地发现自己不能走近从而让自己保持对双方的局限有审视性的生命不确定性状态。
渡边在与直子的交往中,经常出现的情景是“散步”。这种散步可不是我们在电影中经常看见的男女恋爱就要在大海边散步的老套情节,而是渡边与直子的全部“只能”。散步,尤其是经常和同一人的散步,可以是诉诸语言也可以是不诉诸语言的亲密,也可以是两个永远只能交错的心灵在情感和思想方面彼此试探的形式。小说中渡边对直子的记忆,永远只能定位在身边有一位漂亮伴侣的侧影上,更加清楚的只能是那片“草的芬芳、风的清爽、山的曲线、犬的吠声……”[6]3。这种对自然的记忆胜过对人的记忆,意味着渡边对直子的理解从头至尾都是力不从心的。虽然作者也描绘过直子的面庞,但由于那“定定地看着我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小鱼的行踪”[6]3,就随时提醒渡边对方其实一直是在探寻他而从未真正走近他。直子常常提起那口不知道在哪里、“深得不知道有多深”的黑井,这可以理解为直子因为爱人木月的自杀而在内心深处产生的死亡意识以及对这死亡的本能性回避,也可以理解为渡边作为朋友希望通过爱情来拯救直子但却不知道怎样拯救而逐渐产生的恐惧。由于渡边不明白这恐惧的根源,所以也就不可能从根本上将直子从恐惧中拯救出来。渡边与直子虽然有过一次性爱,但因为这“散步”关系所限从而再也没有第二次,这显示出渡边对与直子只能“散步”关系的默认,一定程度上渡边只能以这样的默认来表现对直子的珍视与爱。但直子在爱情与性之间的第三种状态,似乎预示着渡边通过爱情的或性的努力都不可能解决直子的“不正常”问题。这样一来,一方面直子的“不正常”意味着那是一个渡边尚且无法深入理解的世界,甚至也不可能理解直子为什么会与他有过空前绝后的性爱,但由于渡边在十几年以后还不能忘怀,所以这又是一个对渡边的生活已发生重要影响的、但却不是强制性影响的有价值世界。在形而上的意义上,这也可以解释为渡边尚不能企及的超现实世界,渡边对此非常迷恋。另一方面,由于直子的“不正常”所显示的“超现实性正常”导致了直子的自杀,这就意味着这种“超现实性正常”并不具备现实性生存的力量。而对这种现实性力量的看重,不仅是渡边与直子的区别,而且也使得渡边对直子的疏离具有了新的“生命之不确定”的意味。
正是在现代人的生命价值不能建立在与现实抵触的意义上,渡边必然也会喜欢上绿子。渡边与绿子在一起基本可以用“吃喝”来定位,这是与直子的“散步”有本质区别且饶有意味的。渡边与绿子不是在一起烧饭就是两人去酒吧,即便渡边去医院看望绿子的父亲,也免不了要给绿子父亲喂饭,这说明吃与喝作为人生最基本的现实内容,规定着渡边与绿子的交往性质,也规定着渡边与绿子交往多半是走向现实化的婚姻的。渡边在绿子家唯一的一次过夜没有与绿子发生性关系,而是端详绿子的睡态,也是因为受这种交往性质的自我约束。特别是,直子自杀以后渡边因为痛苦漂泊在外,最后依然想见绿子,其理由就是“我们必须考虑的事只能是如何活下去”[6]346。在吃喝、活下去与痛苦的漂泊、怀念之间,村上春树选择以前者作为小说的结尾,深意显然在于当代人的生命之健康必须具有珍视生命、亲和日常需求的含义,所以这个世界上必须有绿子这样的人才能得以延续。然而,如果渡边选择绿子去过婚姻生活,去过与绿子开店、烧饭和酒吧的忙碌生活,只是在心里面偶尔想想直子与玲子,那么小说就会因为“去形而上思考”而失去了深刻的哲学意味。所以,当有读者不满意作家为什么在小说结尾还安排渡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呼唤绿子”,笔者认为这正好将渡边与绿子的深层疏离性凸显出来:绿子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在忙这忙那,而渡边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是在思这思那,甚至整部小说可以看作是渡边回忆的结果,这种对“思”与“想”的迷恋是渡边保持自己的独立生活之最重要的内容,也是使渡边成其为自身的内容。所以玲子是了解渡边这一点才在临分手时跟渡边说“别忘记我”。玲子是在知道对方不会忘记自己时才说的,也是在相信对方会珍惜直子和自己这样的人时才会如此说的。关键是,“思”与“想”放在渡边身上,已经不是简单的“往心里去”可以说明的。由于直子、玲子和木月这些很难融于现实世界的朋友的烙印般的存在,渡边的“思”与“想”已经明显具有了审视现实社会的无意义性的性质,这会使得渡边对即便将来和绿子产生的婚姻生活也会时时具有穿越性。也就是说一个习惯孤独、游走、审视现实存在有限性的渡边,将不会让现实的任何存在形式安顿自己,从而使自己本质上永远是孤独的、不能被任何现实形式确定下来的。或者说,渡边喜欢绿子的生机,只是在相对于直子的孱弱的情况下才可能的。这意味着渡边如果与绿子能永远很好的相处,就只能使自己与绿子的生活保持某种可超越性状态才具有可能。所以“思”与“想”在渡边身上也是一种超现实的形式。
这样的生存状况,自然使得渡边在迷恋超现实的执拗与喜欢现实性的放松之间,其存在内含同样是不确定的。这种不确定不能以具有贬意的“迷茫”或“迷失生活方向”来定位,而应该用审视并意识到这两种极端性的生存方式的局限性来过一种更完整的生活去理解。即当代人的更深刻的、有价值的生存不是寻找确定性的生活,而是能审视各种确定性生活的有限性来使自己的生活更加完整。用一种学术性的比喻就是:当代人理想的生命状态,绝不是从形而上走到形而下,也不是用形而上拒绝形而下,而是能同时审视这两种生存方式的问题来使自己过一种可进行第三种选择的生活,并将这种选择与自己的个体性和独特性结合起来。这是渡边的生存价值哲学,某种意义上也是作家村上春树的生存价值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