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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风世界中的“欲色”与“至情”——略论《宜春香质》《弁而钗》中的冲突、调和与规范

2013-08-15施文斐中国矿业大学银川学院银川750011

名作欣赏 2013年2期
关键词:宜春有情

⊙施文斐[中国矿业大学银川学院, 银川 750011]

作 者:施文斐,文学硕士,中国矿业大学银川学院中文系讲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元明清方向。

《宜春香质》与《弁而钗》是晚明两部书写男风故事的白话短篇小说集,作者皆为醉西湖心月主人。二书在体例编排上完全一致,皆将男风故事汇成四集(记),《宜春香质》分为风、花、雪、月四集,《弁而钗》则分为《情贞记》《情侠记》《情烈记》和《情奇记》四记,一集(记)一故事,每集(记)皆五回,全书皆二十回。

每部书分别书写的四个男风故事在内容上各自独立,在立意上却又彼此相关。《宜春香质》所写之事皆为男风中的负面现象,作者意在批判,而《弁而钗》所写皆为正面事迹,意在歌颂。如将两部书结合起来加以考察,便可知作者在同性恋问题上依然持主情论调且对“情”、“欲”、“色”三者关系做了较为深入的思考。

正统社会历来对男风现象持否定或贬斥的态度,当代一些论者立论亦是如此,“他还极力美化男性同性恋者之间的关系,把男性同性恋与男女间的正当爱情相提并论,冠以‘情贞’、‘情侠’、‘情烈’、‘情奇’的美称,确是不伦不类。”“把男性作为女性来玩赏、狎弄,对于玩赏者来说自然是心理的变态,而对于被玩赏者来说也是一种性角色的倒错与畸变。”①被动方被性倒错为女性是否就必然意味着被玩赏、被狎弄暂且不论,试问所谓“正当”抑或“不正当”的恋爱究竟又是以什么作为区分标准呢?异性间的男女恋爱便一定是“正当”的?而同性间的男男恋爱便一定是“不正当”的吗?以性别(同性或异性)为依据所能区分的仅为常态恋爱(异性恋)与非常态恋爱(同性恋)而已,是无法做出正当与否之类的道德判断。况且,以先入为主的一些现代观点在未经(或缺乏)辨析的情况下就妄加评判本非严谨的治学态度。事实上,如将《宜春香质》与《弁而钗》结合起来加以考察就会发现,作者之所以对男风加以道德上的褒贬与规范,实有将同性恋不加歧视地与异性恋做平等考察的潜在意图,这一点至关重要,不可以所谓“美化同性恋”简单论之。

一、“情”与“欲”

醉西湖心月主人在同性恋问题上持主情论调,“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我辈而无情,情斯顿矣。益有情则可以为善,无情则可以为不善。”(《宜春香质》之《风集》)“始以情合,终以情全,大为南风增色。”(《弁而钗》之《情贞记》)主情论在晚明极为流行,在王学以及随后的泰州学派的强势影响下,以尊重欲望的合理性、主张个性解放等为主要观点的启蒙思想在晚明社会得到了空前的肯定与张扬,主情论更是首当其冲,获得了极为广泛的社会认同与强烈响应,汤显祖、冯梦龙皆为主情论的主将。

在汤显祖看来,整个世界是有情世界,“世总为情”(《耳伯麻姑游诗序》),整个人生则是有情人生,“人生而有情”,情与生俱来并伴随着生命的始终。而有情的最高境界便是“至情”,其在《牡丹亭》《题词》中这样写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而冯梦龙则将“至情论”做了进一步地生发,认为情之所至,不仅可以突破生死,亦可突破性别,“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破舌破老,戒于二美。……男女并称,所由来矣。其偏嗜者,亦交讥而未见胜也。……世固有癖好若此者,情岂独在内哉?”他不仅将同性恋与异性恋相提并论,更认为情之所钟,不分内(女,意指异性恋)外(男,意指同性恋),实际上为同性恋情的合理化提供了理论依据,即善与不善的判断标准并不在于性别(同性恋抑或是异性恋),而在于是否以情为基础。如若有情,男男之间亦是善的,若是无情,男女之间也是不善。作者之所以对《弁而钗》中的四对男男恋人持肯定态度,并分别赋予他们的恋情以“贞”、“侠”、“烈”、“奇”的美德,正是基于彼此皆为有情之人。

与《弁而钗》中的“有情”相对比,《宜春香质》所写的皆为“无情”,而无情之所以产生往往是因为遭到了欲望,如淫欲、财欲的侵蚀而腐坏的结果。如《风集》中的孙宜之淫欲强烈如染狂疾,沉溺其间无法自拔以致被歹人引诱最终死于非命,作者称之为“荡情”;再如《花集》中的单秀言心狠手辣,以色谋财害命而终得现世之果报,作者称之为“枭情”。“荡情”是一种过度放纵性欲的行为,可视为淫欲对情的侵蚀,而“枭情”则往往指以色诱为手段谋人钱财的狠辣伎俩,可视为财欲对情的侵蚀。

《雪集》开篇即言,“有钱时,路人也不似弱似骨肉。没了钱,却似陌路人还炎凉。所以今之世情,别事还可晚一着,惟有银子是要紧的。”“满口说相思,心中要钱钞。有钱时,就是奴隶下人,也要奉承。没钱时,就是王侯公子,也不放在心上。”足见金钱在世道人心中的重要性。《花集》中的单秀言就是一个以色诱人、唯财是图的势利小官,他与大老官的交往仅为金钱与肉体的交易,只有“欲合”(在满足对方性欲的同时亦满足了自己的财欲)而无“情投”,同性恋行为仅为小官谋取金钱、满足财欲的手段而已,毫无情感可言。

其中写到一个大老官意欲包养单秀言,“公为迎儿(即单秀言,小名迎儿——笔者注)做衣换布,又兑了四十两银子与迎儿,生意也不去做。不消一年,三五百金都荡尽。”在大老官金银散尽后,单秀言表现得极为冷酷,“迎儿见他没了银子,便要别地去。客人大哭对迎儿道,亏你会得丢了我去。迎儿道,我当日初交已曾讲明,公能常如今日一惟顾吾,吾当陪之;今公财尽,我自掉臂而去。你不消朝我哭,但只怨自家没有银子,怪得何人。”

此种以性谋财、唯财是图、财尽两散的做法正是作者所反对的,如果一任欲望横流而不思悔改,最终只能导致悲惨的结局。如《弁而钗》之《风集》中的孙宜之操持下流营生后有幸得到了书生王谦文的青睐,日做侍读,夜为夫妻,谈诗弈棋,恩爱非常,不想意志不坚、终不思悔改,在遭了歹人的算计失身后反而自甘其味,愈发堕落于欲海之中无法自拔,最终陷入骗局成了牺牲品,被歹人肋下一脚活活踢死。《花集》中的单秀言更被处以抽肠、开膛等酷刑,横死于街头。

作者之所以为这些“无情者”安排这样悲惨的结局,正是出于警戒世人、劝善惩恶的目的,如《宜春香质》之《风集》开篇即言,“试举一人以为榜样,令千万人观之,触目而寒心。”孙宜之在遭歹人毒手惨死后来到得遇纯阳祖师,当其向祖师哀告哭诉时,祖师劈头便是一句,“此你荡情之报”。可见,一任欲望横流以致“荡情”之恶果,势必要遭到惩罚,且往往是迅之如雷的现世果报。与《宜春香质》中的无情人所遭到的现世报相对比,《弁而钗》中的有情人,诸如文韵、李摘凡尽管历尽坎坷,但最终或南海成神,或重返仙界,皆得到一个美好的结局。从这样的情节处理上可以看出,作者对情与欲是有着明确区分的,所持态度截然不同。

在作者看来,情本身本无任何差错可言,而之所以会产生“荡情”、“枭情”之恶果,皆因欲望(淫欲、财欲)对情的侵蚀所造成,故作者意图批判的对象正在于欲,而非情本身。这种情、欲两分的观点在清代小说《林兰香》中得到了更为明确的界定,“从肝膈上起见的叫做情,从衽席上起见的叫做欲。若定为衽席私情才害相思,就害死了也只叫做个欲鬼,叫不得情痴。”(《林兰香》第21出)

须注意的是,尽管作者对情与欲有明确的区分,也强调了欲,尤其是淫欲对情的危害,但作者并没有因此而彻底剔除欲的成分,将同性恋情写成完全排斥肉体接触的纯精神恋爱,后者则是清初才子佳人小说中常见的恋爱模式,这种恋情模式又为清道光年间成书的男风小说《品花宝鉴》所继承。

在《品花宝鉴》中,性的存在与否几乎成为善恶判断的唯一标准,一涉性事便立刻堕入淫邪,书中所正面歌颂的同性恋情无一例外皆为无性的纯精神恋爱,陈森对“情”与“欲”关系的理解显然与心月主人不同。这种认识上的差异当然与作者所处的时代背景、社会思潮、作家个人经历等有着密切关系,但无论如何,相较于陈森的刻意回避,心月主人对性的正视态度使其所描写的同情恋情更为接近现实生活之原貌,而少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过度理想色彩。

二、“情”与“色”

如果说欲(淫欲也好、财欲也罢)皆被视为侵蚀情的杂质应一并剔除的话,那么,作者对“色”的态度则较为复杂。《宜春香质》之《月集》开篇即言,“美貌必招淫,多少儿郎为此。”“男子生得标致,便是惹贼的招头。”作者显然认为色(美貌)是男子淫欲的根源。

为了印证自己的观点,作者在《月集》中写了这样一个寓言式的故事:书生钮俊“学富五车,笔下千言,只是生得极丑”。因其丑陋,朋友羞与为伍,“连先生也看不得他,十分厌薄”。钮俊“一发难为情”,不免自怨自艾,“天既生我这副才,怎不生我三分貌,索性无才无貌。不读书务了农庄,也免得千人憎万人厌,如今有才无貌,弄得不上不下,受这奚落。”这段关于男子才貌的议论是极有意思的。后来钮俊终在仙人的帮助下获得了渴望已久的绝世美貌,之后又历经了宜男国国王的“正宫”、圣阴国女王的“男宠”等多次性别角色的转变,其间又数次被虏奸淫,可谓饱尝淫欲带来的极乐与极苦。篇末,钮俊在饱受士兵凌辱后不禁想到,“如今国破身危,死里逃生,又受这些下人凌贱,百般摧残,虽苟全喘,弄得一身狼狈,倒不如丑貌时,虽无爱慕,也没危。纵无快活,也不苦楚。”最终在仙人的点拨下,在“孽海罡风都经历遍”后终于“看破虚无物物明”,入天台山仙境飘然而去。

作者通过这样一个极富寓言性的故事印证了开篇即提出的“美貌必招淫”,即色(美貌)是男子淫乱的根源这一观点,似乎可以由此认为作者对色持否定态度,但若与《弁而钗》两相结合来看,就会发现作者对色的态度并非绝对地否定。

《弁而钗》中的四对男男恋人皆为作者赞美的对象,但他们的恋情几乎无一例外不源始于色(美貌)的诱惑。如《情贞记》中写到酷爱男风的翰林凤翔初见美貌书生赵王孙时的情景,“(凤翔——作者注)正凝睛外看,忽见赵生突出,丰神绰约,体貌端庄。耀人心目,神魂已随之飞越矣。私念曰:‘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儿?这相思则索害也。’注睛视之。赵生见轿中目不转睛,不觉脸红,退缩人后,翰林心荡神遥,莫之所措,轿亦娓娓而去。”

其后,为了“消这段欲火”,凤翔不惜更名换姓,隐瞒身份,拜赵王孙的业师为师以便接近赵生,“只为看上了赵生,做出了许多行径。”《情侠记》中的秀才钟图南亦被张机的美貌所感,“人美如此”,不惜以自己的六位姬妾为饵,设下骗局只为一亲芳泽。

张机中计失身于钟图南后原本万分激愤,直欲手刃钟图南于当场,但钟图南的一番深情剖白却深深地感动了张机,二人的一番对话颇值玩味。

钟子道:“弟实慕兄才色具备,愿一嗅余香,死亦甘心。故踵门拜谒,邀姬相伴,无非欲遂此念。今业已完吾愿矣。请斩吾首以成双美。令天下后世知钟生为情而甘丧其身,张生为失身而诛匪友,吾两人俱可不朽于天下。吾非不知张兄虎威,触之必死,但愿之初,便已把生死关头打破,不到今日商量也。”引颈受死,略无惧色。……(在张生掷剑长叹后,钟图南又欲拔剑自刎,以死谢罪,反被张机阻止——作者注)钟子曰:“……今情已慊,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又何不可死乎?”张曰:“兄言及此,真情人也。弟虽男子,亦裣衽甘为妾妇矣。”

钟图南明知是死也要亲近张机,但求一嗅余香死亦无憾,为情可生可死,死亦如生,张生正是被这一片痴情所感动,甘为钟子之妾妇。如果说面对张机手中的利刃,情急之下钟图南的一番“痴情”表白多少有点生死关头以情饰色的巧辩意味,但之后二人确实是“或彼来或此去,同心断金,勿三勿二”。分别后不仅千里寄词以表相思,而且在钟图南遭围城之困的危急时刻,正是张机毅然率兵、千里救援,可谓肝胆相照。

二人的恋情可谓“始于色而终于情”,情的导入无疑使他们的关系得到了纯化与升华,色成了情得以产生的起因,情的产生反过来又使得原初的色得到了升华。正唯如此,作者虽也承认张机当初是“被酒色二字失了身”,但依然将其与钟图南的恋情视为“一段佳话”,并认为“真足供千载奇观,为有情者榜样”。

凤翔也好,钟图南也罢,他们最初之所以对对方一见倾心,皆源于色的诱惑,且由色生欲,为了满足自己的色欲,可谓煞费心机,但作者并没有对他们的行为加以否定,而是为他们的恋情分别冠以“贞”、“侠”这样的美德并加以赞美,究其原因正在于情的导入使原初的色欲得到了纯化与规范。

综上所述,醉西湖心月主人即便在同性恋问题上亦持主情论调,情之有无是判断善恶的重要标准,情之所至,可男可女,可生可死。在主情的同时,作者对“情”、“欲”、“色”三者的关系也做了较为深入的思考。欲(淫欲、财欲)会对情产生腐化作用而使其变质为“荡情”、“枭情”,因而必须坚决剔除,而色虽可导淫,但如能以情加以规范,“始于色而终于情”,亦未尝不能成就一段“有情”佳话。

作者将同性恋情纳入主情论的框架之内,情之所至、可男可女,实际上也蕴含着将同性恋不加歧视地与异性恋做平等考察的潜在创作意图,应该说,他对同性恋情的态度是较为理性、开明的,具有初步的人文主义色彩。

但我们也惋惜地看到,在具体的行文过程中,作者的观点与潜在意图往往被连篇累牍的淫辞秽笔所遮盖,道德训诫的文字显得苍白无力,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玩赏甚至羡慕的口吻更难免让人怀疑其所宣扬的“有情”、“至情”不过是借以宣淫、诲淫的幌子,其所标榜的“劝善惩淫”不过是欲盖弥彰的拙劣伎俩而已。对性的大胆直面最终使作品流于色情,其观点的真诚性也由此遭到了极大的质疑。

① 魏崇新:《〈弁而钗〉:言情写爱的误区》,《中国古代禁毁小说漫话》,李时人等著,汉语大词典出版社1999年4月第1版,第102页。

[1]吴存存.明清社会性爱风气[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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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陈庆浩,王秋桂.思无邪汇宝[M].台湾:台湾大英百科股份有限公司,1994.

[5]毛效同.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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