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寅和他的诗歌
2013-08-15梁晓明
/ 梁晓明
作 者: 梁晓明,诗人,著有诗集《暗示》《披发赤足而行》《开篇》,随笔集《梁晓明在西湖》等。
认识王寅很早了,不是1983年就是1984年。那些年对于我们这一批年轻的写诗者来说,真是一个激情荡漾的年代,每个写诗者心中都有一个中国现代诗歌“拓荒者”的胸怀和意念,一方面在自己的境界中笔耕不止,另一方面是真像海绵一样无穷尽地吸取着所有对诗歌有益的东西。就在这样的年代,我读到了王寅的诗歌《英国人》《上海的风》《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等一批令人耳目一新的作品,这些王寅早期诗歌中的潇洒和流畅、那种若即若离的现代气息与带着个人生活隐秘的信息又不乏清醒的批判意识,完全是一种全新的诗歌在我面前打开。那种阅读的感觉使得我至今还这样认为,这些作品无论从中国现代诗歌的出现时间上,还是纯粹从诗歌的艺术上,它们都是无可替代的一批作品。
有意思的是,我当时的写作却与王寅的写作很不一样,我是习惯正面进入,但王寅则总是以一个冷静的身影和一副沉稳的眼光处在作品的旁边,“旁观者”的描述和态度使得王寅的诗歌显得超然而迷人,这甚至可以作为领略王寅诗歌的一把钥匙。比如《英国人》采取的就是站在国际主义的旁观者的态度,而《上海的风》则是站在作者所居住的这个城市的旁观者的态度,而《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便很自然地是一首个人主义的诗歌,但就是这么一首个人主义的诗歌,王寅依然是站在诗歌的旁边甚至是外面,他个人的喜怒似乎完全隐含在作品的后面。就这点来看,王寅的写作似乎很早就暗合了艾略特提倡的诗歌写作的几大要素,有趣的是艾略特本人却并没有做到自己所提倡的这种诗歌写作要求。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印象中的王寅总像是一只全身白白的、长长的、头顶一点鲜红,并且只用一只脚站在大地上的丹顶鹤,是一种干净、纯洁甚至有点高贵的形象。从这点来看,似乎王寅那时的生活也很优雅,但事实却并非如此。从上海师大毕业后王寅和很多的毕业生一样,也在一家学校里做老师,而那时老师的待遇与地位甚至比现在的还要低一些,因此不可避免地会碰到许多困难。而就在这样的境遇中,王寅却写出了那些飘然于生活之外的一首首诗篇,沉重的大地于他似乎只是一个暂时的立脚点,一种欲飞的状态使得他的形象与现实有点脱离,但就是这一点使得他与很多的同时代诗人分离开来,特别是与那些热闹的、激情外露的、运动式的诗歌事件远离开来。在一个讲究热闹、注意表面形式的时代,王寅的这种态度自然也就处于了边缘的位置,对于这种主流之内的表面的缺席,王寅的态度是淡然的。当然,对于那种热闹他也是保有着一种高度的警惕。我记得大概在1986年或者是1988年,那年北京《诗刊》的青春诗会上以一种口语写作的口号赢得了很多的追随者,并非口语不好,而是追随者的大量书写把口语写作当作了一种极为简单的操作,一个人来,一口咖啡喝下,都用最为简单的方式写成了诗歌,一时间,诗歌写作变成了这么简单的一种创作:你来了,那时天下着雨,你说了三句话,然后你走了,雨就停了,后来我坐了很久等等。我意识到这里面的危险和问题,便写信给王寅,他来信说,很简单,这就是一种江郎才尽的表现,因为这里面丧失了形象。说这些是想表明,中国的现代诗歌写作毕竟已经到了成熟的阶段,无论哪种热闹和轰动,在背后总有那么一些不同的态度在坚持和自然地走着自己的道路,就是这种清醒,这种不随大流的态度和自信,使得中国的现代诗歌无论遭遇怎样的遮蔽,到最后总会显示出自己独有的价值。
在我的印象中,说起王寅,有几位诗人是不得不提起的,比如意大利的蒙塔雷、夸西莫多的隐逸派诗人,这也是早期通信中王寅经常提起的几位诗人。在上世纪0年代初,当某些自我膨胀的诗歌像秋风横扫诗坛的时候,王寅就会很不以为然地撇起他那薄薄的嘴角,那种不屑让你看到诗歌在中国已经有了它多种意义和多种方法的可能性与代言人,终于,诗歌再也不会因为运动和一时的名气而导致全面的遮蔽和扼杀,最重要的是这里面作为诗歌写作中最重要的要素——人,它终于独立地成长起来,而在整个中国文化界,这种独立和成长是多么的难得。特别是在那个特别的年代,这种人的觉醒便更属珍贵。我想可能也正是这个原因,在国内早期的诗人中,北岛也是王寅唯一提起过的早期受过影响的诗人了。除了诗歌中的政治因素,我相信更应该是他诗歌中悲剧性质的个人因素才导致了影响,而这种影响,我相信一定是与很多的诗人很不一样。
另外,谈到王寅和他的写作,沃尔科特也是一位他曾经热爱过的诗人,当然,知道或了解王寅诗歌的人一定会明显地看出他诗歌中的异域气象,而这点也正是王寅诗歌迷人的要素之一。有趣的是,王寅的夫人,一位同样杰出的女诗人陆忆敏曾经这样说过:上世纪80年代的青年诗人有很重要的一个审美倾向:一是崇洋,另一个就是尚古。而他们两人的代表作就恰恰体现出了这两种倾向,比如王寅的《想起一部捷克电影但想不起片名》《罗伯特·卡巴》《与诗人勃莱一夕谈》《英国人》等体现了第一种倾向,而陆忆敏的《避暑山庄的红色建筑》就是尚古了,我想沃尔科特也一定是凭借他那种加勒比海的迷人风光以及诗歌中的勃勃生气才吸引了王寅。当然,要谈到的诗人还有很多,比如法国的阿波里奈尔等。一位诗人的成长和成熟有他自己隐秘的道路,这条道路有时甚至连诗人自己也不一定能说得很清楚,但只要仔细看去,只要是用心的读者当然也必须是一位有诗歌素养的读者,是一定能够找出一些蛛丝马迹的。当然,有时这可能完全只是你自己认为的轨迹,与诗人的道路并不相同,但这也毫不影响你的认识和接近。
就像当年一份可贵的杂志《世界知识画报》,这是王寅极为喜欢的一份杂志,这份画报所强调的画面和文字的精巧美丽,它本身带来的异域的信息和完全不同于中国的生活场面与观念,你也完全可能从中辨认出王寅诗歌某些要素,奇怪和不对吗?不是,诗歌就是这样,它其实存在于所有的地方,问题就在于你是如何发现和怎样表达,最根本的是,它怎样就在这一位诗人的笔下成立出来,突兀出来,并最终成为了一首让人难忘的诗歌作品。
谈了这些,其实只谈到了王寅的早年情形和他早年的一些诗歌,我相信这也是王寅给许多朋友的最重要的印象。作为老朋友,我当然还喜欢他另外的许多诗歌,比如《朗诵》《开花的手杖》等,在《开花的手杖》中,如此一对恋人的平常经历在同样看起来如此简单的诗歌中,你读了却就是很难忘记:“你把一个男人写给他爱人的诗/念给我听,而我又听得/这样入神/这表明战争结束了……”那么随意,但你却一下子被吸引住了,要说口语,我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口语,它轻轻的,娓娓而来,温情的表面压抑着背后的波动,相信读过它的人,特别是有过男女间生活经验的人都会有些感慨。接着,“风已经小了,鸟收拢翅膀……”最后,“雪人在北方的天际下/如同星辰/闪闪发光”。表面是忽然遐想,内涵却是一种宿命一样的人的孤独,一种难以融合哪怕是最亲密的恋人关系也难以相通的叹息。
说到这里,其实这还是早年的王寅,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上世纪90年代以后,王寅的诗歌好像忽然换了个形象,虽然书写的形式有一贯的流脉,但内在的,一种尖锐和批判的声音忽然成为他的主要基调:“当你在寂静中听见/血从一根手指/流向另一根手指/你已不能不如是说/玫瑰从何处而来……”(《访问者》)“复活的骨头/变得阴郁了/在世俗的眼中,仇恨/犹如冰封的海水/碎玻璃阅读的死亡/仿佛抄袭的文本,我的生平/和他们如此相似……”(《复活的骨头》)一种愤怒和深入的批判与思考忽然在他近些年来的写作中越来越成为了主旋律,我忽然想到,许多年前,我们谈到诗人和诗歌的命运,记得王寅曾这样说过,一个诗人的诗歌最终会被流传的最多也就那么几首,哪怕李白。我也忽然有此猜想,要是让王寅自己挑选,他更愿意自己的哪些作品被世人记住和流传呢?作为诗人的王寅,以后又会怎样的变化呢?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