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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常生活的智性表达——简论王小妮20世纪90年代的诗歌特征

2013-08-15河南大学文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名作欣赏 2013年32期
关键词:智性诗意诗人

⊙赵 娜[河南大学文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王小妮在1 9 9 3年重新执笔后,创作了很多经典诗歌,例如《清晨》《看到土豆》《脆弱来得那么快》《白纸的内部》《一块布的背叛》《重新做一个诗人》《那个人的目光》等,以及长诗《看望朋友》《与爸爸说话》《我看见大风雪》等,跟8 0年代的诗歌相比,风格发生了转变,她在诗中往往通过对日常生活的观照来达到一种智性抒发。不再囿于抒情的路子,而是在冷静、朴实的叙述中给读者留下思悟的空间。著名诗歌评论家耿占春认为:“王小妮似乎永远都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她的诗跟她的人一样,特别的质朴、细致,她有时像纪录一样地写作,无论社会众生的世象,还是现代人复杂而微妙的心理剧,都能够进入这个敏感的旁观者的视野。”王小妮诗歌中的智性,饱含的巨大张力使其独具魅力,独特创作个性在女性诗人里显得尤为耀眼。9 0年代以来她虽然几乎不参加任何诗会、诗歌活动,不属于任何诗歌团体、派别,不参与任何主义的论争,不在市场经济的侵袭下,制造热点推销自己,但她在诗坛却着实拥有着不可替代的位置,是当代最优秀的女性诗人之一。

一、日常生活的智性表达

两千多年前,在《左传·襄公二十七年》中记述“诗以言志”。在《尚书·尧典》为:“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这里,“志”主要指政治上的抱负。“言”的都是政治理想,“诗”从根本上讲就是为政治服务的。后来,虽然几经演化,“志”的含义扩展为志向与愿望。但是,主流意识形态下的诗歌始终绕不开政治,“志”还是多关乎政治。“十七年文学”时期,诗歌与政治的关系更为紧密,政治抒情诗成为当时的诗歌主潮。往往集中表达社会生活中的政治内容,或直接表现具体的政治事件,或通过不同的生活侧面表现社会普遍的政治情绪。郭小川、贺敬之是“十七年文学”时期最杰出的诗人。郭小川的《致青年公民》《望星空》,贺敬之的《回延安》《放声歌唱》以昂扬高歌的气势成为政治抒情诗的范本。整个7 0年代,诗歌仍然以政治事件、社会历史记忆等为题材,诗人往往抒发的是时代情感或者是民族感悟。男性的声音是时代的共声,而女性放弃了自己的性别特征,也把自己的声音随入时代的共声中。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7 0年代末。8 0年代中后期的女性主义诗歌完全抛却了对政治的关注,转向颠覆男性话语,对抗男权文化。而到了9 0年代,女性诗歌也不再是8 0年代女性主义诗歌的简称,而是朝着多元化发展。在这种多元化的局势下,对日常生活的关注即是其中一元。女性诗歌从政治意识到女性主义诗歌再到日常书写,是女性主体意识不断演化、发展的推动。当然,从政治意识到日常书写,也是社会进步,大众文化形态的影响。

诗歌取材于日常生活,从《诗经》就开始了。《诗经》中很多诗都是民歌,都是从日常生活中生发出诗意,给人以审美愉悦。但是,在以往,关注日常生活的诗歌只是主流诗坛的点缀。国家情感一直是当代诗歌前三十年的主旋律。9 0年代,大众文化下,人们将眼光投向了日常生活。一时间,跟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行业都成为了“弄潮儿”,“流行”一词成为了日常生活中的先锋力量。诗歌在这种大环境下,回归了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也随即成为了诗歌的“流行色”“黑色”,“卧室”从女性诗坛上退场,翟永明开始尝试从“女人”到“平凡人”的华丽转身。娜夜、蓝蓝、宇向、丁燕、扶桑等女诗人开始脱颖而出、逐渐成熟。女诗人们已经厌倦了从“主义”引发自白,更不会再退回到更久远的年代去抒发恢弘的国家情感,她们的视角涵盖社会、历史、人生、情感、个人检验等,以冷静、睿智的写作姿态从日常生活中捕捉意象,生发升华,获取诗意。“我珍爱过/你像小时候珍爱一颗黑糖球/舔一口马上用糖纸包上/舔的越来越慢/包的越来越快”(娜夜《生活》),“我闭上眼睛,是为了看见/孩子们又在柳树下的池塘边/光着脚丫,捞着黑色蝌蚪/女孩子们穿着旧围裙改成的过膝裙”(千叶《我闭上眼睛,是为了看见……》)。关注日常生活已成为9 0年代女性诗歌的新趋势。其中,王小妮以独特的日常生活智性表达成为9 0年代以来中国最杰出的女诗人。

王小妮是一个冷静的观察者。不同于日常生活的罗列陈述,她有在瞬间领悟生活、透析人生的能力。而且,经历了8 0年代的种种际遇,王小妮提升了自己的洞察力、坚忍度以及人生经验值,也可以说,一个天资聪慧的诗人在生活的转合起承中磨砺出了独特的智性。她的睿智并不咄咄逼人,而是在日常生活的观照中以平和的方式显现。她的诗大多取材于日常生活的普通场景,从平凡、细微处生发感悟与见解。本质上来讲,她不是只会写白色炊烟的人。在外人看来再微不足道的事,在她心里或能激起汹涌波澜,这就是她对生活的敏感之处。她有从平凡小事升华出智性感悟的才能。正如她所说:“在平淡中,在看来最没诗意里,看到‘诗意’,才有意思,才高妙。现在的世界太现实。人天生就应该有奇思怪想。”①

敏感、敏锐而又饱含精神力度,支撑了王小妮的“智性”。“粮食长久了就能结实,一个人长久了/却要四分五裂。”(《到乡下去》)她从回忆中体悟到,人不同于生活的作物,越长越结实,而人,经历太多,思想会越来越纠结。“我没有想到/把玻璃擦干净以后/全世界立刻渗透进来。/最后的遮挡跟着水走了/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纹浓了眉线”(《一块布的背叛》)。擦玻璃使诗人看到了透亮的危害,世界也如同被擦净的玻璃,困顿于“暴露之中”。她不喜欢被看,而且,“她明确地不喜欢被猜测,不愿被包围。她说,诗歌内心的本意,可能会扫外围兴致的”②。擦玻璃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庭琐事,但是在敏感的王小妮这里,却从擦干净的玻璃引申到人世间“看”与“被看”的冲突,“连树叶也为今后的窥视/纹浓了眉线”。在几乎已经成为王小妮诗歌日常化宣言的《白纸的内部》里,有人看到了在庸常生活中气定神闲的“一日三餐/理着温润菜心”的王小妮,有人在探讨“我的信箱里/只有蝙蝠的绒毛们”隐喻的运用,而笔者认为这首诗展现了王小妮对生活对世事卓越的洞察力与掌控力。这些能力不是通过豪迈的排比式抒情来铺陈拟加的,而是通过诗人在叙述中揉合理智而又果断的判断来实现的。而且,和谐的张弛度带来的强大张力使日常表述免于流俗,亦不同于以议论为诗的说理诗,使她诗歌的智性以自然、率性的方式表达出来。“不是为了什么/只是活着。/像随手打开一缕自来水”,平凡、静谧是诗人的生活状态,没有太多奢望。但是,不代表诗人已沉溺在世俗人世里,已经没有敏锐的思想。“米饭的香气走在家里/只有我试到了/那香里面的险峻不定。/有哪一把刀/正划开这世界的表层”,生活的安然下潜伏着变化与生存的真相,她的锋锐之笔剥离生活表层,只抵本质。她生活在凡常中,而没有淹没在庸俗中。“在我的纸里/永远包着我的火”,而是永葆着锐利的智慧与见识以及探寻的激情。

在她的日常生活智性表达中,融着诗意之美。语言不饰浮华,简单利落,大多是口语,叙述平和,但不是平白无味。虽然看似朴实,但饱含着诗人的思想。思想在平和的叙述中显现,力度十足,这就是所谓的“四两拨千斤”,不以“硬”取胜,却蕴藉出深远的意义。这种表达方式跟一些所谓日常生活化的诗歌截然不同。当前,有的诗人异化和曲解了诗歌的日常生活书写。她们过分宣扬日常生活的“原生态”,直接将日常话语、现象罗列,铺陈琐碎的日常场景,通过描述自己的感官享受来达到世俗化欲望的宣泄。或者将日常经验泛滥化表达,造成了诗歌精神旨向的丧失。这类诗,仿佛只要是一段文字直接分几行就行,如果取消了分行,就是一段杂记或者“流水账”。诗歌失去了本质体征,成了文字游戏。大众反感,冠名“口水诗”。“我坚决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场所/的卫生间/大便后/不冲刷/便池/的人”(赵丽华《傻瓜灯——我坚决不能容忍》),这首诗的文字我们能看懂,却极少有人能看懂更多吧。这样的诗,人人都能写出无数首,但诗意在哪,意义又在哪?换言之,如果诗丧失了诗意,还怎么称之为诗?或者可以称作微散文,或者杂感之类。

早晨的太阳

照到了巴士站。

有的人被涂上光彩。

他们突然和颜悦色。

那是多么好的一群人啊。

降临在

等巴士的人群中。

毫不留情地

把他们一分为二。

我猜想

在好人背后

黯然失色的就是坏人。

巴士很久很久不来。

灿烂的太阳不能久等。

好人和坏人

正一寸一寸地转换。

光芒临身的人正在糜烂变质。刚刚猥琐无光的地方

明媚起来了。

你的光这样游移不定。

你这可怜的

站在中天的盲人。

你看见的善也是恶

恶也是善。

——《等巴士的人们》

“早晨的太阳/照到了巴士站”,开头就是直接叙述。“那是多么好的一群人啊”,整首诗中都是这种贴近生活的口语化表达,口语化是9 0年代女性诗歌的重要特征。大部分女诗人进入9 0年代开始口语化写作的尝试。虽然是主流趋势,但之于王小妮,用口语写作是习惯使然,没提倡过口语化,只是“我不喜欢用书面语,我感觉那不是我的语言,有些隔阂”③。不是刻意为之,才方显本真。她是以发乎内心的最自然的方式来传递诗美。“有些人一直以为只有某种假模假样的语言才是‘诗的语言’。我理解,根本没有那种东西!诗,是现实的意外。它所用的语言也必然只能是意外而全无套路可循。不然,诗,怎么能进入人的内心?”④此外,这首诗带有一定的禅文化意味,虽然不是有意为之。但超脱、宽容的气息弥散其中。“好人和坏人/正一寸一寸地转换/光芒临身的人正在糜烂变质。/刚刚猥琐无光的地方/明媚起来了”。什么样的是好人?什么样的人是坏人?每个人都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光芒临身之人可以糜烂变质,猥琐无光的地方也能变亮。诗人看到了人的两面性,所以不盲目肯定,也不简单否定。“你看见的善也是恶/恶也是善。”善中有恶,恶中亦含善,以超脱之心,超然之态,对其他人多一份理解与包容,社会才会更和谐。

头像突然掉下去

又冷又老的普希金眼睛里含着雪。

搬运工吃力地滚动铜块。

有谁能这样干脆

把诗和诗人彻底分开。

——《搬运工人包着普希金头像走》

选自组诗《普希金的头像》

诗中通过普希金头像掉落在地上滚动前行的惨状来喻指诗人的际遇。“又冷又老的普希金眼睛里含着雪”,含着雪犹似含着泪,在这个时代,普希金受到了质疑,诗人和诗被割裂开来。而王小妮要表达的这份惋惜是由客观叙述普希金头像在雪地里被搬运的过程来展现的,将过去的尊视与现实的落魄构成强烈的对比,在叙述的最后,高潮的尾音,也是她的声音显现:“有谁能这么干脆/把诗和诗人分开”。正是王小妮思想的深度支撑了其诗歌的隽永诗意,也使得她的诗在日常表述类的诗歌群里,有着独特的思想蕴藉。

王小妮对人情、世事、人生经验有自己独到的认识,并引申为自己介入世界的方式。她在柴米油盐中穿梭,在母亲、妻子的角色上尽职尽责;不会下棋打牌,没有饰物化妆品;“每天从早到晚/紧闭家门”,(《重新做一个诗人》)虽然没有出去工作,在家中写诗,但不是与世隔绝,不谙世事。以自在、自然的姿态作一个诗人,是她选择的生活方式,同时,亦展现了她的人生哲学。她不是颓废过日,虽退居在生活中,却一直带着她的“有心”与“用心”。“有心”能感知四周最微小的风吹草动,而“用心”在理想与生活、社会间寻求一种相互协调的关系。所以,她让世人熟知的身份是智性诗人王小妮。在上一节中谈及8 0年代王小妮的创作转变,突然的变故使她的人生航向发生了变化,但磨难中积聚了她的思想力,磨难的双刃剑在造成困顿的同时也加速了诗人的成熟。她的见识往往闪耀着锋锐之光,袭着直抵本质之意,是经历烙下的印记。经历让她学会了打量“看”的姿态和“透”的直悟来解读人生,除了跟她的经历以及思考方式休憩相关,也跟她的秉性有一定的关联,王小妮性格沉稳、内敛,不是那种张扬、肤浅的类型,是一个偏于理性的诗人。她在诗中讨论“意义”的有无必要,“有意义这种东西吗?/孩子跑着,玩就是意义。/铁匠站着,铁锭红软如水,/红水等待铁匠给它一个形状。/我从来没遇见过抽象/更没想过乘坐抽象远行/。我看见黄昏里一层层金色的物件/意义就定在那儿/它根本不由人去幻想”(《有意义这东西吗》);谈及对“自由”的认识,“我们的自由/只装在不堪一击里/让头脑出走就已经幅员无边”;写到诗人的无奈与忧虑,“一个人能够轻手轻脚/擦拭他的眼镜片/但是不能安慰天空”(《晴朗》);借梨子来谈“伤害”的话题,“但是有许许多多的梨子。/树轻易地/哺育又摇落它们”(《许许多多的梨子》)。有些认识带有一定的个人偏执色彩,譬如“我从来不会要求光/就像不要求为我伸过来的手。/那是别人的东西。/除了挡不住太阳的照耀/我从来没有准备接受/外来的亲切”(《那个人的目光》),她抗拒、隔离着外在世界的亲切感,不希望被陌生的一切来温暖,“现在/我自己拿着自己的根。/自己踩着自己的枯枝败叶”(《最软的季节》),已固有的认识使得“家园”一词在地理与精神的版图上共失,虽然给人一种经验狭隘化的感觉,仍不失为她人生经验的深刻、独特表达。

①③④ 王小妮:《半个我正在疼痛》,华艺出版社2 0 0 5年版,第2 2 3页,第2 2 2页,第2 2 2—2 2 3页。

② 王小妮:《我的纸里包着我的火》,春风文艺出版社1 9 9 7年版,第2 2 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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