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周作人:“人”的文学观的构建
2013-08-15胡小曼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杭州310036
⊙胡小曼[杭州师范大学人文学院, 杭州 310036]
一、“从动物进化的人类”
“人的文学”的发现始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周作人首先从“人的文学”这一命题出发,阐发这个名词古已有之,“其实太阳底下,何尝有新的东西,思想道理,只有是非,并无新旧”①,周作人肯定了欧洲文学对于人的思考,但是他并非照搬国外的经验,其实欧洲文学只是他的一面镜子,用来照出中国文学大厦中的魑魅魍魉。在《人的文学》的开头,周作人就表明了他对“人的文学”的态度:“中国讲到这类问题却须从头做起,人的问题,从来未经解决”,所以周作人才致力于对人的文学的思考。在以后的文学生涯中,也从未停止过对人性的解剖与重构。
周作人首先从人的基本属性来谈对“人”这一问题的理解。人并不是“天地之性最贵”之人,乃是说“从动物进化的人类”②,他从“动物”和“进化”这两个词分析人之所以为人的两个层面。第一层是讲人的基本属性,即人是“动物的”,周作人肯定了人的原始本质,主张释放人被压抑的天然欲望。“所以我们相信人的一切生活本能,都是美的善的,应得完全满足。”③这个层面虽然低级,但却是人的生存基础,周作人持的是一种肯定的态度。周作人特别推崇古希腊文学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它所表现出来的人类早期的自由精神。另外,他又强调人性升华的一面,即人的内心层面,人所区别于动物的崇高性特征,也可以说是神性。人的“进化”是伴随着人的精神层面上“去动物性”来表现的,那么这两个层面其实一直都是在相互斗争和妥协的。如果这种斗争失去了平衡,那么就会表现为人性的种种矛盾和冲突。
周作人发现西方文学中,始终存在着人的兽性与神性的冲突。这种“灵肉二重”论,放到中国文化语境中,也是同样存在的。周作人看到了东西方文化中对人的问题的思考有本质的相同,他发现在传统文学中,在以“文以载道”的总纲中,中国知识分子的困境和整个文学趋向的穷途末路。于是周作人转向了对中国知识分子的思考,他看到了这种隐秘的冲突同样存在于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的文化氛围中,知识分子们一直在灵与肉的矛盾中挣扎着,他们一方面背负圣贤的准则,不堪重负;另一方面,又沉溺于个人的利益斗争,独善其身。中国式的儒家圣贤的抱负理想终究被虚构成了个人利益之上的“空中楼阁”,导致知识分子“知”与“行”失去协调,在文学中表现为文章的失真与道德的虚伪。周作人认识到“人”在现实与文学中所处的尴尬的地位,尤其是知识分子在文学中的这种矛盾的状态,使得他有意识地去改变这种“人”的现状与文学的现状。
怎样才能达到灵与肉的一致呢?周作人采取的是一种折中的态度,即神性与兽性通过协调,最终修成人性的正果。周作人提出了改良人类关系的方法,“第一,关于物质的生活,应该各尽人力所及,取人事所需。”“第二,关于道德的生活,应该以爱智信勇四事为基本道德,革除一切人道以下或人力以上的因袭的礼法,使人人能享自由真实的幸福生活。”④“爱智信勇”这一剂药方,其实还是来自儒家所提倡的道德观。然而周作人也融入了西方文学的思考,一直以来,中国知识分子受到集体束缚不得自由,对于西方思想的借鉴是他强调的“个人主义的人间本位主义”,“个人主义”强调的是个人的自由意志,这就使“人”从传统的群体意识中走了出来,强调了个人意识的觉醒。
二、“人的文学,当以人的道德为本”
周作人对人的思考是建立在对道德思考的基础上的。他关注的一直是“平凡的人道”,正如他在《书房一角》原序中所说的:“我喜欢知道动物生活,两性关系,原始文明,道德变迁这些闲事”,正是这些“闲事”,周作人以此建立起自己的文学框架。在与西方文学对比中,他致力于对人道内涵的挖掘,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批判与思考。“中国文学中,人的文学,本来极少,从儒教道教出来的文章,几乎都不合格”,⑤周作人据此列出了十大类“非人的文学”,如色情狂的淫书类,迷信的鬼神书类等,他的批判力度如此之强,联想到他在《道义之事功化》一文中,提出的千百年来三位破除旧思想的大人物:王充(东汉)、李贽(明)、俞正燮(清)。周作人有没有意做第四人,我们不是很清楚,但他却表露过建立新道德的想法。在《雨天的书》序二中写道:“我平素最讨厌的是道学家(或照新式称为法利赛人),岂知这正因为自己是一个道德家的缘故。我想破坏他们的伪道德不道德的道德,其实却同时非意识地想建设起自己所信的新的道德来。”他在《自己的文章》提到的“看自己的文章,假如这里边有一点好处,我想只可以说在于未能平淡闲适处,即其文字多是道德的”。
周作人认识到在“人”身上沿袭下来的儒家两千年来礼教和旧道德的隐形枷锁,所以他提倡新的道德,而且他始终认识到道德的社会作用。五四时期,知识分子高呼“德先生”与“赛先生”,意欲从科学和民主两个方面改造社会。其实除了两位先生,当时还有一个口号,那就是“穆勒儿姑娘”,“穆姑娘”其实就是“道德”的别称,但是“穆姑娘”后来就很少有人提起了,所以新道德的重建这一工作也始终没有得到解决。周作人没有放弃对于这一问题的思考,他认识到道德在社会中扮演的角色之重。周作人的道德是建立在理性批判之上的,他试图自己给自己立法,这种道德观念不受历史和现实的压力,也不受内在的欲望驱使和外在条件的诱惑。这点与康德提出来的理念有异曲同工之处,康德认为,真正自由的就是道德的,而真正的道德应该是自由意志,自己为自己立法,康德建立的道德律是绝对的、永恒的,但具体是应该怎样的我们还是没有答案。周作人也是在摸索着,寻找答案,寻找道德的出路。
周作人身体力行,他在《两个鬼》中大胆地剖析自己,真诚地使绅士鬼和流氓鬼同时“现形”。他试图榨除传统知识分子身上的奴性和虚伪的道德,去除“非人的文学”,建立起真正的“人的文学”。周作人涉及的领域很多,如在《与友人论性道德书》等文中,他试图建立健全的性道德观念。周作人也从西方的视觉反观中国,对儿童、妇女的关注是其一大特色,在结合欧洲文化与日本文化的思考中,周作人强烈地批判传统父权体系,针对妇女、儿童受到的不公正的待遇,他提出妇女解放、对儿童分阶段文学教育等思想。在周作人看来,人性真正的崇高之处,不是强者对弱者的压迫,弱者对强者的屈服,而是弱者与强者的和谐生存。周作人有他的文学使命感,他的文章始终伴随着道德思考的厚重。周作人不分国家不分种族,试图找出整个人类的道德律。周作人笔下“人的文学”包含两个内容,一是对“人”的正确认识,二是在文学中对人性真诚的表现。对于第二点的实现,又得依赖文学家成为真正的人,才能写出真正的人的文学。那么一个真正的文学家是什么样子的呢?
三、“人类的运命是同一的”
在《人的文学》最后部分,周作人阐明了他的文学观。“因为人类的运命是同一的,所以我要顾虑我的运命,便同时须顾虑人类共同的运命。所以我们只能说时代,不能分中外。”最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眼里看见了世界的人类,养成人的道德,实现人的生活。”⑥在周作人看来,文学的终极目的,不是为了政治机器服务(传统文学走不出的桎梏),文学最终是为生活服务的,是为健全的个体服务,也就是为整个人类服务。周作人认为,如果每个个体生命都健全了,那么整个人类也就和谐了。周作人用墨子的“己在所爱之中”来解释个人与人类并不冲突的理论。这就是为什么周作人如此强调“人”的重要性。他在《新文学的要求》中指出,这新时代的文学家是:“偶像破坏者”,但他还有他的新宗教——人道主义的理想是他的道德信仰,人类的意志便是他的神。
歌德曾提出过世界文学的构想,周作人从人性的相通之处,也发现了人类的共同秘密。关于东西方文明,周作人在《妇女问题与东方文明等》中提出青年必须打破东方文明的礼赞,提出东西方文明并不是物质与精神的区别,他否定了东方文明优于西方文明的看法。周作人试图在差异中找到相同点,提出“人类只是一个,文明也只是一个,其间大同小异,正如人的性情肢体一般”的观点。这种文学观正是宏大的世界文学观。周作人致力于寻找的正是整个人类和谐相通的道德律,他从外国文学中找到了人性本质的规律。
最后用周作人喜欢的英国作家蔼理斯《感想录》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自从我有所梦以来,我便在梦想这世界。”周作人的文学梦是小的,他只想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他的文学梦又是浩大的,他梦想整个世界的人都能自由地生活,这又谈何容易呢?周作人也知道要打破旧的文学枷锁,建立新的文学体系,任重而道远,所以他选择用闲适的笔调来构建新的道德观。这种道德的审慎与自由的新意给中国文学界注入了新鲜的空气,再纵观他的文章,则处处可以发现自由灵动的人性光辉。
①②③④⑤⑥ 周作人:《周作人散文第二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121页,第122页,第122页,第123页,第125页,第129页。
[1]朱晓江.从“文体革新”到“思想革命”——周作人的小品文观念及其思想史意义[J].学术月刊,2012(11).
[2]朱晓江.“求真尚知”:1930年代周作人的知识分子批评及其笔记体散文[J].鲁迅研究月刊,2013(2).
[3]高玉.“自由至上主义”及其命运:周作人附敌事件之成因[J].河北学刊,2004(5).
[4]邓晓芒.康德《判断力批判释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