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轮转换系统视角下的戏剧对白解读——基于《荷兰人》的个案分析
2013-08-15张国庆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天津300071
⊙张国庆[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 天津 300071]
作 者:张国庆,南开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引言
分析戏剧语言时,常常采用语用学中的会话分析理论。其中,话轮作为话语分析的重要范畴常常被用来解释人物间的权势关系及人物的性格。③话轮转换在数量上和频率上的变化常常反映人物关系的变化和人物的性格特征。本文从话轮角度入手,以美国黑人戏剧家伊鲁姆·埃米瑞·巴拉卡(Imiri Amiri Baraka,1934— )的代表作《荷兰人》中的对话片段为例,分析和解读剧中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权势关系。
一、话轮转换系统
美国社会学家赛克斯等人(Sacks et all,1978)在对谈话话语长期分析的基础上,发现话语的组织受某种机制所控制,提出了话轮转换模式(turn-taking model),用于研究话语是如何开始、继续和结束的;话题是如何建立、发展、变化的;参与会话的人又为什么这样安排自己对话的等等。话轮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发言权,二是指获得发言权的人自始至终所说的话语。由于每个话轮的长度不同,话轮转换的位置也不同,赛克斯称这个位置为话轮转换关联位置(transition-relevance position,简称TPR),即某个话轮可能终止,一个新话轮开始的位置。根据该理论,话轮转换和分配是根据以下规则运作的:(1)如果说话人选择下个说话人,被选择的一方不但有权利而且有义务接过下一个话轮,由此产生说话人的变换。(2)如果说话人不进行选择,下一个话轮便由限于其他听者自我选择的一方获得。(3)如果说话人不进行选择,而听者也没有自我选择的话,说话人可以,但不是必须继续说下去,如此,则面临话轮终止的局面。④由此可见,即使是表面上十分轻松的闲聊也蕴含着由话轮交替机制所决定的竞争。“发言权的分配以及发言的长短取决于说话人与听者在话轮交替规则制约下的竞争与协调,而由此产生的话轮分布(turn distribution)则反映了会话人间的关系,也折射了会话人的性格特征。”⑤
利用话轮转换模式分析人物对话,通常考虑以下三个因素。
(一)话轮长度(turn length)话轮长度指话轮延续时间的长短。由于话轮长度和字数的多少存在正比的关系,在本文中我们将采取李东华和俞东明提出的用话轮字数计算话轮长度。⑥赛克斯认为在会话中说话人可以通过延长每次发话的时间或多次获取发话权来延长话轮长度。频繁掌控发话权不仅说明发话人意欲控制整个会话的进展,也是显现说话人所扮演的会话角色的重要标志。
(二)话轮类型(turn-type)判断一个话轮的类型,通常根据以下两条原则:一是根据此话轮的上下文(co-text)和语境(context)诸要素;另一条原则是采用多个分析者相互参照协商的方法(co-reference and negotiation among different analyzers)。本文按照常规方法,将其分为发话、反应、反应后发话(initiative turns after response)、打断(interruption)和独白(monologue)。
(三)话轮控制策略(turn control strategy)根据话轮分配规则,话轮控制策略大致分为两类:一是现在会话者选择下一个谈话人或让出话题控制权;另一类是会话者抢夺话题控制权并延续自己话轮的策略。在第二类中,主要有以下四种常用的控制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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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打断。赛克斯等人认为打断是对当前说话人完成当前话轮权力的违抗和挑衅,是打断者在话语上对被打断者的控制,而这种控制就是权力的反映。权力因素在打断现象中起主导作用,即强势的一方更多地打断弱势一方的话轮。因此,打断也是分析人物间权势关系的一个重要依据。
(2)独白。独白现象在戏剧中对于反映人物性格,塑造人物关系起着重要作用。独白现象不仅直接抒发了人物的情感态度,也反映了其对于他人理解的渴望。
(3)限制话轮长度的语用策略(space-making strategies)。该策略不仅可以用来限制说话人自己的话轮长度,如“I have three points to make…”,这句话使得听话者在说话者讲完其要讲的三点内容之前不能打断,否则就违反了合作原则和礼貌原则;也可以用来限制对方的话轮长度,如不等对方说完就插话道:“Oh,I know that,but…”,通过这种打断对方话语的方式,说话人就限制了对方的话轮长度,抢夺了对方的话语权。
(4)利用副语言特征(paralinguistic features)控制话轮,比如表情、动作、姿势、沉默等。这些特征无声胜有声,有力地表现了人物的情感和态度及人物之间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戏剧的发展。
二、语料选取及话轮结构分析
(一)故事梗概及与语料选取美国黑人剧作家伊鲁姆·埃米瑞·巴拉卡的独幕剧《荷兰人》⑦(Dutchman,1964)是美国黑人文学史上的杰出戏剧。戏剧于1964年上演,因真实再现美国当时的社会现实而引起轰动。故事讲述的是白人妇女露拉在地铁上主动结识了黑人青年克雷,并用轻浮的语言和暧昧的动作引诱他,面对露拉的过分举动克雷一再退让;当克雷被露拉的公然挑衅激怒并大声斥责她时,露拉毫不犹豫地举起匕首,残忍地杀害了克雷。巴拉卡通过作品毫不留情地揭露美国社会在天赋人权、自由平等民主的幌子下的残酷现实,猛烈地抨击了美国罪恶深重的种族歧视制度以及与此相关的一系列社会问题。
样本选取自剧本的第二幕。在这一片断中,露拉由对克雷言语上的挑逗,发展到公然的嘲笑、侮辱和斥责。对此,克雷的态度也由最初的默默忍受到忍耐再到最后的爆发。笔者选取此片断作为样本,是由于露拉和克雷的性格、身份和地位不同,他们之间的权势关系在这一幕中也发生了转变,因此能够验证话轮分析在揭示人物性格,反映人物权势关系方面的作用。
(二)对样本话轮转换的定量分析本片断共出现话轮109个,其中露拉占54个,克雷占53个,在戏剧结尾处列车售票员占1个,刚刚上车的黑人青年占1个。这一幕克雷和露拉话语控制权的转换是以露拉要求克雷在车厢内跳舞为界限,据此我们将这幕戏剧分为两部分。在第一部分,话语的控制权牢牢地掌握在露拉手中,在两人的关系中,露拉占据主导地位;在第二部分,话语控制权渐渐转移到克雷手中,克雷在二者的关系中也一度占据上风,直到克雷在结尾时被露拉用匕首残忍地杀害。
第二幕的第一部分共有话轮85个,其中露拉的话轮为42个,平均话轮长度为15.9,而克雷的话轮数目是43,平均话轮长度是6.5,露拉的话轮长度基本是克雷的2.5倍;在发话、反应和反应后发话的次数和频率上,双方基本相当;双方都没有打断对方话语和独白现象。在话轮数目上,露拉占据了优势,她基本主导对话的发展。
在这一部分中,露拉不仅在话轮数量上占据优势,而且控制会话的发展方向,她提出种种新的子话题,参加聚会、去露拉家幽会、对克雷身份的猜测、对克雷及黑人的公然嘲笑、侮辱和挑衅。露拉主导话题的转换和对话的发展,牢牢掌握话语的控制权。而克雷对于露拉的安排仅仅是被动接受,常常用几个字或短句表示同意,例如“Right”,“Great.Great.”。克雷从未试图去引导话题的发展方向,掌握话语的控制权。
两人的对话中,露拉的话语建立在挑衅的机制之上。露拉不断在言语上挑衅克雷。她嘲笑克雷“读中国诗歌”,缺乏男子气概,不能认清自己其实就是个“黑鬼”。对于露拉的公然挑衅,克雷采取了忍耐的态度,经常用几个简短的词来回答,如“是,我知道”,“当然”,“也许我会”。克雷对于话语控制权的丧失反映了在两人的关系中,露拉占据主导地位,而克雷处于下风。
露拉和克雷的性格特征在话轮转换中也表现得淋漓尽致:露拉轻浮愚昧,有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而克雷在白人面前容忍软弱,已经内化了白人的价值观和教育理念,迫切渴望白人接受,融入白人社会。
剧中,对于露拉的种种挑逗和性暗示,克雷都欣然接受,并且憧憬着与露拉的亲密关系,这真实地反映了克雷渴望融入白人社会的迫切心理。在当时的美国社会,白人与黑人恋爱或者结婚被认为是一种社会禁忌;而在黑人男人眼中,与白人女子的恋爱或者婚姻关系,既是其被白人社会接纳的一个证明,也是其提高社会地位、融入主流社会的捷径。正如法农所言:“对于黑人来说,得到白种女性经常意味着一种特殊的权力,黑人男性努力去获得,希望能跻身到白人社会之内。”⑧因此与白人女性的亲密关系是相当一部分黑人梦寐以求的:“在我灵魂的最黑处……涌动着这个想要转瞬之间变成白人的欲望。我希望被看作一个白人,而不是个黑人。现在……除了白人女性之外,还有谁能够帮我实现这个愿望呢?她可以通过爱我来证明我值得白人女性去爱。我可以像白人男性那样,享受被白人女性爱的感觉。”所以,尽管露拉屡次嘲笑、侮辱他,为了维持与露拉的友好关系,克雷容忍纵容露拉的嚣张气焰,因为与露拉的亲密关系是克雷融入白人社会的一个捷径。
在这一选段的第二部分,从露拉向克雷发出跳舞要求到戏剧的结尾,双方的话轮统计如下:双方共有21个话轮,其中克雷的话轮数目为10,话轮平均长度为98.3,发话1次,打断6次,独白2次;而露拉的话轮数目为11,话轮平均长度是34.3,发话是5次,打断是2次,没有独白。克雷的话轮长度是露拉的2.9倍。不论在话轮数目和平均长度上,克雷都占据了优势且频繁使用打断和独白等策略来抢夺话语的控制权,这表明了克雷在话轮上逐渐占据优势,渐渐掌握了话语的控制权。
克雷渐渐取得话语权也反映了其在与露拉的关系中,渐渐占上风,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小心翼翼讨好露拉的黑人青年,其内心压抑已久的对白人的愤怒即将爆发。在此之前,对于露拉提出的种种要求,克雷总是一再容忍,不去惹怒露拉,甚至对于露拉的多次嘲笑和侮辱,从他穿着的“三粒纽扣的西装和条纹的领带”到“你的祖父是个奴隶”,克雷都默默忍受。甚至当露拉直接攻击克雷“我打赌你从没认为自己是个黑鬼”,克雷还试图把这种侮辱和歧视当作一种幽默。随着剧情的发展,当露拉的侮辱越过了克雷的底线,克雷的愤怒开始爆发,他发表了自己的大段宣言,从露拉的手中抢过了话语的控制权,并且成功地制止了露拉在车厢上故意丑化黑人舞蹈艺术和侮辱黑人的行为,这反映了克雷在两者的关系中,暂时占据上风。
在这段对话中,打断和独白这两种话语类型非常突出。打断者通常是因为想要控制会话权而打断当前说话人话轮的正常进行,而频繁的打断现象还能揭示打断者对当前的话轮转换模式享有一定的控制权。⑨克雷较多地使用了打断和独白,打断6次,独白2次;而露拉则仅仅是被动地发话,仅有2次打断,没有独白。
当露拉提出第一个子话题“跳舞”,要求克雷和她在车上一起跳舞,克雷在戏剧中第一次打断露拉:“露拉!现在坐下!冷静点!”按照“请求—拒绝”的相邻对话结构,此话轮应结束,这也是克雷的希望。可是露拉凭借其在与克雷的关系中占据的主导地位,无视克雷的要求,再次提出了跳舞这一羞辱性的要求。克雷再次打断了露拉的话语,断然拒绝她的无理要求,同时还使用了肢体动作这一策略争夺话语的控制权,“走过去控制住露拉”。露拉并不甘心放弃自己的话语控制权和其在与克雷关系中的主导地位,她尽力挣扎反抗,保持自己在话语上和二者关系中的主导地位。面对露拉之后的侮辱和挑衅,克雷又3次打断,并且每次打断的语气越来越强,同时还伴随着副语言特征,主要是动作,例如“抓住她晃动的胳膊”,“克雷把露拉拖向她的座位”。克雷频繁的打断不仅反映了克雷对于露拉越来越公然的挑衅无法忍耐,其压抑已久的愤怒即将爆发,同时也反映了克雷在会话中渐渐占优势,掌握了话语权。而露拉的种种公然挑衅和反抗,也反映了露拉不会轻易放弃其对会话的控制权和其在与克雷关系中的主导地位,这也预示着一场争夺话语控制权的激烈交锋即将上演。
当露拉指责克雷“你害怕白人。你的父亲也是。厚嘴唇的汤姆叔叔”,克雷最终爆发。他打断了露拉的话语,同时使用了副语言策略,狠狠地扇了露拉两掌。随后克雷发表了自己长达93个单词的独白。露拉嘲讽的“你这个傻子”被克雷随之而来的打断和独白淹没。克雷随之又发表了他的长达734个词的独白,同时也是全剧中他的最后一次独白。这两段独白的总字数远远超过了克雷在这一幕以前发言的总字数,这表明克雷成功地抢夺了话语的控制权。这段独白是克雷代表所有同他一样被美国主流社会所压迫的黑人发出的震耳欲聋的抗议和宣言,有力地反驳了露拉及她所代表的白人社会对于黑人的偏见和歧视。
在话轮控制策略的使用方面,双方都使用了限制话轮长度的语用策略和副语言特征;都没有使用委婉语,也没有遵循礼貌原则。克雷较多地使用了限制自己话轮长度的策略,以免被对方随意打断,如:“我不会再和你说了”,“现在闭嘴让我说”。同时,克雷还采取了副语言特征控制话轮,主要是动作,比如走到露拉身边控制住她,抓住她的肩将露拉拉到椅子上等等。这些争夺话语控制权策略的使用,反映了在这段对话中,话语控制权从露拉转移到了克雷手中,两人之间的权势关系发生了暂时的改变,克雷暂时遏制了露拉的进一步嘲笑和侮辱。
面对克雷愤怒的指责和独白,露拉仅以简短的句子来回应,例如:“I've heard enough”,“All right”。这种简短的回应反映了露拉身为白人的优越感和傲慢无礼的态度。她不愿听克雷的斥责,也不愿承认自己的错误;更重要的是,露拉不能容忍克雷在双方的关系中占据主导地位。所以,当克雷发表完自己的独白准备下车时,露拉毫不犹豫地用匕首杀害了克雷。露拉的这一举动,不仅仅是对克雷愤怒反击、争夺话语控制权的回应,更是对二者关系中主导地位的争夺;露拉通过杀死克雷,再一次夺回了自己在权力中的主导地位。
一般而言,占上风的人物倾向于控制话题,并有打断对方说话较高的频率和自由度,而话轮转换在频率上的变化和反常往往反映了人物关系的变化或戏剧的荒诞性质。在这个子话题中,克雷对于话题的控制逐渐加强,话轮长度变长、多次打断对方话轮、发表独白及使用延长自己话轮的策略和副语言特征等,这一方面反映了克雷和露拉之间关系的转变,克雷暂时取得了话语的控制权,也暂时主导了二者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也栩栩如生地刻画了人物形象:克雷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中产阶级黑人青年,已经内化了白人社会的价值观和生活理念,迫切渴望融入白人主流社会,总是用白人的标准严格规范自己;而露拉是一个无知粗俗、经济地位低下的白人妇女,种族观念根深蒂固,在她眼中,所有的黑人都一样,都是卑躬屈膝的黑奴汤姆大叔或者杀人犯比格,正如她自己所说“你这种人我最清楚了……我对你这种类型的人知道得最清楚了”。
三、结语
通过对话轮长度、话语类型、话语打断和独白、话题控制几个方面的分析,露拉和克雷之间的权力关系和性格特征都得到了揭示。在露拉和克雷的交谈中,露拉一直占有主动权,她在绝大部分对话中,控制了话题的选择和交谈的发展;直到克雷对于露拉的种种侮辱忍无可忍,怒气爆发,发表了大段独白,频繁打断露拉的谈话,克雷才在与露拉的关系中,暂时占据上风。露拉和克雷在对话中的权势关系也是其在真实社会中的权力关系和地位的真实反映。作为一则表现美国种族关系的有力寓言,《荷兰人》真实地反映了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社会现实。在白人占主流的美国社会中,种族、阶级和性别起着重要作用。这其中,种族的作用远远大于阶级和性别,黑人受到了种种歧视和不平等的待遇。因此,尽管经济窘迫且又身为女性,露拉在与克雷的关系中,仍处于主导和控制地位,可以尽情嘲笑、侮辱和公然挑衅克雷;而克雷,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黑人青年,面对露拉的种种挑衅,一直忍耐。究其原因,则是种族之差:露拉是白人,克雷是黑人。在种族等级森严的美国社会,黑人始终受到种族歧视。他们的任何试图反抗种种不公正待遇的行为,都会受到白人社会的残酷打压。
① 杨雪燕.试论戏剧在语言文体学中的地位 [J].外国语,1989(1):67-71.
②③⑥ 李东华,俞东明.从话轮转换看权势关系、性格刻画和情节发展[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1(2):26-30.
④⑤ 王虹.戏剧文体分析——话语分析的方法[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39.
⑦ Le Rois Jones.Dutchman and The Slave[M].New York:William Morrow,1964:86.(以下有关该小说引文均出自此书,不再另注)
⑧ [美]法农.黑皮肤,白面具[M].万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4.
⑨ 杜国娟.话轮转换系统视角下的戏剧对白解读[J].牡丹江大学学报,2008(9):52-54.
[1]Sacks,H.,Schegloff,E.,and Jefferson,G.A Simplest Systematics for the Organization ofTurn-taking for Conversation [C].In Schenkein,J.ed.Studies in the Organization of Conversational Interaction,New York:Academic Press,1978.
[2]丁媛媛.白人殖民者与黑人被殖民者——对埃米瑞·巴拉卡的《荷兰人》的后殖民主义解读[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6(5):43-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