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华美 本真 迷失——严歌苓笔下的女性同性之爱

2013-08-15张凯默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300071

名作欣赏 2013年6期
关键词:同性严歌苓

⊙张凯默[南开大学文学院, 天津 300071]

作 者:张凯默,南开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性别研究。

引 言

严歌苓作为当代女作家中的佼佼者,以绮丽多姿的叙事、敏感纤细的笔触,书写着她个性视域中的女性生命体验。她挖掘母性、人性同“作为女性”之间的冲突,侧重叙事结构的大胆探索,剖析“边缘人”的尴尬状态和历史症结,这种颇具人文关怀的个性书写使她获得了读者的赞誉和研究者的关注。严歌苓偏爱写女人,认为“女人比男人更有写头,因为她们更无定数,更直觉,更性情化”①。从《一个女兵的悄悄话》里性格不断被时代异化的陶小童,到《扶桑》里位悲而又非凡的妓女,到《第九个寡妇》里无论如何都坚强活着的王葡萄,到《一个女人的史诗》里用爱情与现实对抗的田苏菲,再到《小姨多鹤》里在疯狂的历史中坚忍漂泊的多鹤,这些女性形象无不展现严歌苓对女性生命价值和主体意识的独特思考。严歌苓又酷爱描绘边缘人物最真切的生活和欲望,在异质文化的碰撞中所面临的抉择。譬如《少女小渔》中小渔虽是用虚假结婚谋取绿卡,但仍掩盖不住内心单纯的善良;《花儿与少年》里徐晚江在中国家人与美国家人之间的情感游移。她对于边缘人物和女性世界二者的观照交织成了一个交集——关于女性同性之爱的书写。严歌苓的小说倾向于经验叙事为主,但偏偏又追求“形而上”的艺术审美,这就衍生出女性在身体和灵魂越界时对自己和对时代的拷问,凭借惺惺相惜的本能建立起一种性别内部的深厚感情。诚如女权主义理论家约瑟芬·多诺万所说:“是由于大多数女同性恋者远离男人,独立生活,因此她们之间没有了角色期待。”②没有角色期待就意味着女性同性之爱的无功利性和单一性,不仅是因为她们相通的生命经验带来的性别认同,更是因为纷繁的外部环境作用下对人性纯爱本身的追求。立足于此,本文旨在通过解读严歌苓关于女性同性之爱的小说,考察其中所蕴涵的女性身体和自我的形构与分裂,揭示在女性之间短暂而亲密关系的背后对同伴的期待和恐惧,以期对理解严歌苓的创作提供一条新的思考路径。

一、华美之殇的演绎

在严歌苓有关女性同性之爱的小说中,两个女性相处得虽然亲密无间,其乐融融,但结局无一例外都是悲剧性的。一个女性在向另一个女性表达爱恋之前明明知道她们是没有结果的,却还是以飞蛾扑火的姿态奔赴一段心灵之约。《白蛇》的徐群山(徐群珊)在得知自己身为女儿身却爱上了同是女儿身的孙丽坤后,有了一种对自我性别的怀疑。她女扮男装,英姿飒爽,不同于一般男性,“有种不合时宜、不伦不类的氛围在这个青年的形象和气质中”,不落俗套的男性气质令孙丽坤着迷。同时她在日记中这样描述自己“我轻蔑女孩子的肤浅。我鄙夷男孩子的粗鄙”。徐群山的内心追求一种超越性别本身的存在,诚如日记所写“有没有超越雌雄性恋之上的生命?在有着子宫和卵巢的身躯中,是不是别无选择……”徐群山的这种怀疑本身也代表着一种对于何为性别的叩问,女性气质和男性气质的既定存在使得她的内心纠结挣扎,她在两种气质中不断转换角色,借以寻找自己最真实的存在。在近乎癫狂的“文革”中,一切纯净温婉的人性都被磨灭殆尽,当徐群山以人应有的最普通的模样出现时,却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近乎完美的双性气质的结合也令孙丽坤重新焕发出对于生命和舞蹈的热情。打破一种符号化的恋爱方式,令人性超越男女性别的对立,爱也变得博大广阔起来。孙丽坤业已粗糙的内心因为这个“雌雄同体”的女人柔软起来,精致起来,高贵起来,有了一种非同寻常的情感体验,“他却从来不像任何她经历的男人那样,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欲望。名叫徐群山的青年从来不像他们那样”。徐群山关注的是孙丽坤所表现的艺术本身,超越一切欲望、世俗标准和社会规范,两人达到一种人性温情的灵魂之恋,爱情也成为拯救孙丽坤人性污浊之处的一剂良方。但这段心灵之约却布满现实的荆棘,艰难而漫长,期间有决绝的挺身而出,但最终总是未走到终点便华丽退场,回归世俗的轨道,女性的自我追寻之路就是如此无奈。

在《白蛇》男性形象一直处于被湮没或者失声的状态,为数不多着以笔墨的男性就是建筑工人,他们以一种近似动物的欲望对孙丽坤调戏、偷窥,甚至愚弄。在孙丽坤最辉煌的日子里,她曾生活在众多男性的追求中,但那些男性只是爱她身上所呈现的世俗标准本身:“男人们爱她的美丽,爱她的风骚而毒辣的眼神,爱她的和周恩来总理的合影。除了她自身,他们全爱。”当孙丽坤在“文革”时期受到损害,失去了外在拥有的一切美丽资本时,过去那些男人的“爱”也随之无影无踪了,甚至对她加以迫害,男性成了无情无义的代名词。对比之下女扮男装的徐群山却有着独特的清朗和倜傥,而孙丽坤就是被这种特别之处所吸引。孙丽坤沉浸于徐群山的保护中,两人形成了一个自给自足的女性世界,她们企图共同摆脱对于男性的依赖,以一种决然自救的姿态生存于世。她们退守在封闭狭小的空间里寻求自我角色的确认和非常态下的内心挣扎,只是片刻的身体和精神安慰并不能抵抗父权社会建构的传统性别文化,世俗目光下的性别秩序已经潜移默化地深入到她们的意识深处,深深制约了她们的自我觉醒和解放,所以这种封闭的女性世界多数只是弱者暂时的栖息地。《白蛇》中的两个主角经历了探寻、怀疑、亲近、实践、受挫直至极度震撼、刺激之后,严歌苓让她们各自选择了与平庸至极的男性结婚,恢复到常态轨道的普通生活,回归到主流的异性恋中。最终,一场并非本愿而显得笨手笨脚的婚礼和一座充满多重指涉意味的玉雕隐喻般的结束了这个偏执的故事,“礼物搁在乱糟糟的洞房里。这时她才发现这座雕得繁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蛇在怒斥许仙。珊珊的丈夫千恩万谢,说玉雕太传神太精致了。珊珊看了她一眼,意思说她何苦弄出这么个暗示来。她也看她一眼,表示她决非存心。”这场轰轰烈烈的女性同性之爱最后就这样落寞收场,好像昙花一现,樱花一树,终不免落红如雨簌簌坠地。

二、人性本真的追寻

严歌苓始终对超越功利目的的情感倍感珍惜、心怀向往,所以在小说中总是以一种温情的笔触来表达犹在天堂般的情感。她喜欢用极致的外部环境展示人性的美好,所以为了挖掘更深层次的丰富人性,作品中所描写的大多数是无根的群体,失落了母族文化庇护游走在夹缝间的边缘人物形象。在作品《白麻雀》中,斑玛措来自于一个刚烈野性的民族,这个民族动不动以物寄情,纯真得犹如高原上浓墨重彩的蓝天和白云,倔强得犹如初生的牛犊,她实心实意爱慕着一个女人何小蓉。自从被带进内地后,她的草原性情就与都市格格不入了,都市的规矩让她痛苦难耐,她受不了程式化的种种,这样的成长环境让她更依赖小蓉了。当时间的刻刀将她身上那草原般粗莽浑厚的起伏层层剥去,浮现出都市尖锐的轮廓,嘴损的男兵也戏谑道:“原来斑玛措也是个女娃儿!”这种文明的改造并未成全她,反而毁了她。当她彻底断了草原的哺育,成了一个被“板带、胸罩、腹带扎得硬邦邦的木偶”,所谓的文明却又要将她打回草原。何小蓉带她走出草原,教她蜕化成一个女娃儿,带她回草原的重任也自然落在了小蓉身上。这样的前后呼应有着无可奈何的意味,斑玛措至纯至真是她人性中最为闪光的部分,她无条件的爱慕依赖相信小蓉,但这种深厚的友谊只会湮灭在都市人的精神优越感中。

当斑玛措终于被规训成社会系统中一颗普通的螺丝钉时,文明却又将她抛弃了。小说结尾,两个女人再次见面时,拿腔拿调的小蓉和手足无措的斑玛措形成鲜明对比,彼此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两人因皮肤碰触而许下的秘密早已如往事飘散在风中。一切不可提及的过往都幻化在一只靴子上,被斑玛措发泄在儿子身上,直到听见丈夫的皮靴声,她才惊觉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他下班的时间。故事到这里,严歌苓冷静平淡的叙述给了现实一记响亮的巴掌。她以一个男性角色结束了这样一个女性世界的故事,是颇具讽刺的,相濡以沫的女性同性之爱在男性社会中仍是一个遥远的乌托邦。传统男性社会中,男性之间的情谊多数情况下被奉为“英雄惜英雄”、光明磊落、豪情万丈,女性之间的情谊多数情况下被贬斥为相互利用、勾心斗角、争风吃醋。严歌苓笔下的女性之爱颠覆了传统男性社会对于女性关系的叙述,使女主角们在如水晶般纯洁剔透的同性之爱求索中,自身得以观照和建构,生命得以延宕和庇护,精神得以舒展和宁静。

三、性别迷失的困惑

何为女子气,何为男子气,严歌苓在写作时常流露出一种困惑,她很少用玄妙的哲思发读者深省,而多以赤裸的事实展示性别的纠葛。她试图摆脱社会化性别空洞的符号能指,归复到自我本质意义上的主体所指,找寻生而先为人再为女人的重新定位。弗吉尼亚·伍尔夫在1928年剑桥大学做演讲时,针对“何为女人和如何做女人”两个人类长期争论的根本性问题时提出了“雌雄同体”的概念,她认为:“我不揣浅陋,勾勒了一幅灵魂的轮廓,令我们每个人,都受两种力量制约,一种是男性的,一种是女性的;在男性的头脑中,男人支配女人,在女性的头脑中,女人支配男人。正常的和适意队’的头目李淡云已当了教授,最小的喽啰穗子已远嫁海外,她们还是觉得耿荻身上最怪诞的东西是那两条缠着浅粉色玻璃丝的长辫子”。这个性别模糊、身份暧昧的女孩同情弱者,英姿飒爽的阳刚劲头令八个女孩臣服倾倒,一种不可言明的情愫弥漫在一个女孩和八个女孩的交往中。她做着世俗眼中小爷们儿该做的事,保护她们、接济她们,甚或厌烦她们鸡零狗碎、胸无大志,而她们一副小鸟依人的背后却天真里暗藏杀机,最终集体向领袖发难。耿荻中性装扮不过是我行我素,“拖鞋大队”每一个人心中都暗暗盼望她是男孩,可是直面一种超越性别的情感对于她们却是巨大的难题。无解之题使得每一个人只是暗恋她,又都怕因为和她过分亲密而招致集体的排挤,最后耿荻理所当然成了受害者。当她们剥去耿荻一层层男式的装扮后,看到一个全须全尾的女孩时,震惊的不止她们,读者更倍感无尽的悲凉,她们在苦难中建立起来的友谊也脆弱得犹如瓷器。

在酷儿理论看来,男性和女性的两分法是“欲望的异性恋化需要‘女性气质’与男性气质的对立,并且把这种对立加以制度化,把它们理解为‘男性’和‘女性’的本质”④。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压抑了人的自由选择,人们多数对同性之爱充满恐惧、惊慌、敌意。耿荻的中性装扮只是服从内心真实的选择,可是“拖鞋大队”的成员却因为害怕被集体孤立,单纯的爱恋变了质,最后露出狰狞面目揭发这样一个“异类”。占据多数派的异性恋中心主义以其对女性同性之爱的无视或蔑视表达自信与专横,而才获得自我表述权不过百年的女性,在看清了自身的需求与欲望之后,却没有找到现成的话语来命名和解释这来自女性生命深处的禁忌体验,的存在状态是两人情意相投,和睦地生活在一起。如果你是男人,头脑中女性的一面应当发挥作用;而如果你是女性,也应与头脑中男性的一面交流。”③但约定俗成的性别气质符号化已久,若想本质上改变非一朝一夕之能,因此灵活支配头脑中的两种力量只是一种乌托邦理想,现实和理想势必冲突。伍尔夫的“雌雄同体”概念虽是针对创作者本身而言,但创作者的思想必然无意识渗透在作品中,所以推论之作品也亦然。不仅小说的主人公会因自身传统观念抵触“雌雄同体”气质的形成,社会舆论也会遏制其发展。

《拖鞋大队》里中性气质的耿荻是贯穿小说始终的主要人物,她梳着两个辫子,却有着宽阔的前额、粗大的眉毛、凌厉的单眼皮,一举一动都透着阳刚劲头,她会摆出简单干脆的手势像个将军一样率领着这班“反革命大文人的千金们”。在“拖鞋大队”的女孩们眼中,耿荻“神气、超然、优越”,第一次见面就“觉得她是梳着两条辫子的男孩子”,甚至到多年以后“到了‘拖鞋大甚至在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塑造之下,自己也失去了判断并辨认自我欲望真伪的能力。在异性恋霸权的震慑和压抑之下,作家本人一方面不愿否定同性之爱,在作品中颇费笔墨的描绘同性之爱像烟火般绚烂美好;却又对赋予女性同性之爱以现实合法性充满无力感,不能理直气壮地为同性之爱正名,最后还是像烟花般瞬间消弭无踪。

结 语

严歌苓作为一名新移民作家在东西方文化冲突中不断游移挣扎,来自于父辈传承的中华文化在其心中积淀延续,西方价值体系下的纷繁环境也不停地冲击着她的文化心理。母语文化使得她有些排斥过分亲密的同性之爱,而在异域文化的熏染下又潜藏着对同性之爱的包容。尽管孙丽坤和徐群珊最终都形影相吊各走各的路,尽管斑玛措还是失却了纯真的本性,尽管耿荻不过空换来众叛亲离,但那些娓娓道来的如流星划过天际般最美丽最超凡的情感,都是作者对女性边缘群体的诗意关爱,对女性自身情感的重新评判。她在作品中展现了观察视角和审美立场的独特性,给国内文坛带来了一股清新之风,行文间渗透着悲天悯人的胸怀,体现了她对女性生存状况沉静的透视和善感的思考。

① 庄园:《严歌苓访谈》,《华文文学》2006年第1期,第100页。

② [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27页。

③ [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贾辉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85页。

④ [美]葛尔·罗宾:《酷儿理论》,李银河译,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第8页。

[1]严歌苓.严歌苓自选集[M].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

[2]严歌苓.波西米亚楼[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1.

[3]庄园.严歌苓访谈[J].华文文学,2006,(01).

[4][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5][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房间[M].贾辉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6][美]葛尔·罗宾等.酷儿理论[M].李银河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

猜你喜欢

同性严歌苓
严歌苓 自律是我日常的生活方式
跟踪导练(一)(2)
武 装
武装
严歌苓的芳华岁月
严歌苓四入赌城
报告
作为美女,压力山大
美国六成地区同性能结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