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卫与保守并存:从《失乐园》看弥尔顿的爱情观、婚姻观

⊙秦红霞［焦作市委党校， 河南 焦作 454150］

弥尔顿是17世纪英国最杰出的诗人，文艺复兴运动的最后殿将和启蒙思想的最初启发者。他从小受人文主义教育，鼓吹自由、平等和博爱,这一思想充分体现在他关于爱情、婚姻的论断中。他明确指出不和谐的婚姻关系与上帝的创世秩序相矛盾，会造成社会混乱，特别是在他于1667年问世的《失乐园》一书中，更是以诗一般的语言阐释了爱情、婚姻的精髓，描述了亚当与夏娃之间理想的夫妇之爱，献上了他衷心的颂歌。这对于同时代的人来说是相当前卫的，但由于历史的局限，弥尔顿的爱情观、婚姻观在一定程度上又带有宗教色彩和保守性。

夏娃作为《失乐园》的女主角，在弥尔顿的理想婚姻中占有极为重要的地位。弥尔顿笔下的夏娃是一个有着复杂心理发展历程，并且栩栩如生的立体女性形象，与《创世纪》中扁平的人物形象截然不同。弥尔顿以细致入微的笔墨刻画了夏娃从一出生到与亚当幸福地结合为一体的成长过程，淋漓尽致地体现了他既前卫又保守的爱情、婚姻观。

一

夏娃苏醒时虽然在心理上仍然是一个对自己和周围世界怀有极大兴趣的婴儿，但对自己、对上帝、对世界都已有了自己的理解和看法，这为其今后成长过程中内心世界的复杂活动作了铺垫。弥尔顿赋予了夏娃——这个在《创世纪》中没有得到充分发展的人物——理性思考的能力，并暗示了她有求知的渴望（是什么？从哪儿来的？怎样来的？），这对于夏娃与亚当的理想婚姻至关重要。正是因为夏娃有对知识的渴求，才能到达亚当理想伴侣的层面，但这也是夏娃最终抵挡不住撒旦诱惑的原因。

拉康认为，婴儿会从镜子中辨认出自己的映像，从而变得兴奋起来，并通过种种姿态表现出自我认证，自我确立，即所谓的“镜子时期”（the mirror stage）。当夏娃凝视着水中（相当于镜子）的倒影，听到一个声音对她说“你所看到的就是你自己”时，即获得了对自我的认识。在描述夏娃的苏醒时，弥尔顿引出了一个极为重要的概念：“女人不是生成的”，而是变成的，从而揭示了父权思想是如何被夏娃吸收而融为自我意识的一部分的。水中的映像是夏娃自己而并非是她的倒影，暗示了夏娃是他者，而非自我。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亚当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是用亚当的肋骨做的，是作为亚当的配偶而补充存在的，她的价值就在于完善亚当的生命。

二

夏娃遵循上帝的教诲，逐渐成为父权制下奉男性为中心的女性，被教导从外部学习自己的行为准则，被灌输进了“温柔”和“服从”，对世界的关注开始从自己身上转移到了亚当身上，认为亚当凌驾于自己之上，愿意服从他的控制与教导。从弥尔顿对夏娃的刻画中可以明显看出他前卫与保守的两种观点：一方面，他强调夫妻间的爱情、和睦及灵与肉相结合的统一，明确肯定女性在婚姻生活中的意识和要求，思想超前；但另一方面，他仍不能超越自己所处的时代。在那个时代里，女性被视为男性的附庸，从属于男性的宗教、阶级和圈子，结合于男性的家庭，成为男性的一半。这种两性关系不仅对婚姻来说至关重要，对社会和宇宙秩序的和谐也是如此。因此，弥尔顿笔下的夏娃被刻画成了一个弱者，她的女性特征与亚当的刚毅、勇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虽然二人不同，似乎是两性的/差异：他被造成机智而勇敢，/她却柔软、妩媚，而有魅力；/她为神而造，她为他里面的神而造。（IV,296-299）

弥尔顿关于女性顺从在理想婚姻中重要性的观点与其所处的时代是分不开的。17世纪的英国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和发展，出现了一种新的婚姻模式，它摈弃婚姻中没有爱情、只有夫妻间财产交易的传统封建观念，颂扬婚姻生活，重视婚姻中的爱情和自由选择，强调妻子是“帮手”，是家庭中地位较低的一半。弥尔顿在《失乐园》中高唱婚姻颂歌时，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了当时的流行观念的认同，认识到夏娃对亚当的顺从在理想婚姻中的重要性。在父权统治下的夏娃把亚当视为自己的主人，认为自己是他卑微的臣民，独自一人承担了家中所有的事务，这种关系同时也象征了教会对基督、臣民对国王的敬畏和服从。

三

弥尔顿所提倡的理想的婚姻是灵与肉的和谐统一，这与短暂的爱欲是截然不同的。他所描述的亚当与夏娃之间的爱情恰好是“两个人身体的结合和心灵的相汇”。强调了一种不同于动物的、基于心灵的爱情，认为没有精神盟约的单纯的性关系是空虚的、无法令人满足的。弥尔顿认为男人应对他所崇拜的女性顶礼膜拜，女性对男性有净化、提升作用，亚当与夏娃间的婚姻就是以相互间的安慰和理解为基础的。

弥尔顿强调爱情基于精神的相融，并不意味着他忽略了婚姻生活的另一面，即夫妇间肉体的结合。他的清教徒身份并不表明他反对肉体给予的欢愉，他认为人们有权利享受灵肉之爱中“属于天性的无可指责的礼仪”，他在《失乐园》一书中描述了亚当与夏娃充满诗情画意的婚姻生活。诗中的亚当与夏娃“天真无邪”地享受着以“理性、忠诚、正义和纯洁”为基础的性爱。借助世界上第一个婚姻典范，弥尔顿表达了他的婚姻观——美满的婚姻是灵与欲的完美结合。

17世纪的英国，无论是在安排家务还是在婚姻生活中，女性都是绝对服从于男性的。女性被认为不应该有性欲，婚后要保持贞洁，如果在婚姻生活中处于主动地位，就被视为邪恶和堕落。多数的清教徒学者崇尚禁欲生活，认为婚姻是一种神圣的结合，具有庄严感，任何快感都应当受到限制。但弥尔顿的婚姻观似乎更接近于19世纪的浪漫主义观点，强调婚姻与爱情的协调一致和女性在婚姻生活中的主动地位。当他写到亚当与夏娃手牵手地走进庐舍的内室，夏娃主动地去吸引亚当时，就表明他超越了自己的时代。弥尔顿赋予了夏娃在婚姻生活中更多的自由，这正是他的超越时代之处。

四

弥尔顿对于理想婚姻之爱的勇敢宣言，同时也是他的政治檄文，他在诗中描写了一个井然有序的国家面貌：

善哉，结婚的爱，神奇的法律，/人类繁衍的真源，/乐园一切共有物中唯一的私有物啊！/由于你，淫欲从人间被逐出，/而彷徨于兽群之间；/由于你，得以理性、高尚、正直、纯洁为基础，/开始知道伦常关系，/开始知道父、子、兄、弟之爱。（IV,750-757）

弥尔顿借此表明婚爱是人类社会中神圣之爱的典范，是兄弟之爱和永恒家庭幸福的源泉，是井然有序的国家和宇宙的基础。他认为在家庭生活中受妻子颐指气使的男人根本没有能力去治理国家，丈夫对妻子的权威类似于耶稣对教会的统治和统治者对国家的管理。一桩成功的婚姻不仅对个人生活很重要，对社会结构和宗教组织的管理也很重要。

弥尔顿在诗中反复强调：男性与女性的关系象征着造物主与他所创造的生命的关系，即女人不可能影响未来和世界，只有以丈夫为中心，才可能超越自我，延伸到社会群体中。因此，《失乐园》中的夏娃从亚当身上看到了上帝的形象，并通过顺从亚当来服务、膜拜上帝。亚当和夏娃的圣洁结合，基于男人在社会地位中优于女人的观点，它是国家和宇宙的核心，若颠倒了这种模式，就会导致国家和宇宙的混乱。

魔鬼撒旦之所以选择勾引夏娃来偷食智慧树上的禁果，不仅因为她是两者中的弱者，更因为选择了她，就会给伊甸园中祥和、安宁的婚姻致命的一击，从而摧毁由上帝建立的，并由亚当和夏娃通过婚姻来遵循的理想秩序。

五

尽管由于时代的制约和当时主流意识的影响，弥尔顿的爱情观、婚姻观在许多方面仍然是非常超前的，这正是他的著作能够流传至今、经久不衰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在欣赏他的作品时，不能简单地把他归结为女权主义者或反女权主义者，而应着重欣赏他的超时代性，对于他的某些局限性采取包容的态度。因为任何人都是特定时代背景下的产物，要求他在所有的方面都超越其所处的时代是不可能的。《失乐园》是他以激进派和清教徒的双重身份而创作出的跨时代的杰作。

[1][英]约翰·弥尔顿.失乐园[M].朱维之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6.

[2] 方汉文.后现代主义文化心理：拉康研究[M].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0.

[3][法]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M].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

[4][美]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M].赵育春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5][苏]阿尼克斯特.英国文学史纲[M].戴镏龄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