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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与牛虻:朵渔诗歌的文化位置及精神认同

2013-08-15陈培浩

名作欣赏 2013年10期
关键词:牛虻知识分子话语

/ 陈培浩

于坚说朵渔“注定要无可挽回地成为一位诗人,因为他把握了这个世界上某种被称为诗意的东西”①。其实,诗意有很多种,很多诗人能把握到某种形式的诗意,但是朵渔创造的诗意却如此不同,朵渔是我们这个时代终于出现的诗人。

朵渔诗歌的方向与变向

诗歌何为何往?很多人并无方向;很多诗人终于挣扎着有了点方向,却又终生为此所限。朵渔之不同在于他是一个时间中的诗人,他的诗歌呈现出生长着的变化。朵渔喜欢思考和反思,他自言诗歌经历三个阶段:身体、发现、现场。朵渔曾经是“下半身诗歌”的干将,此阶段他的诗歌追求“身体”解放。那个轰轰烈烈的“下半身”宣言,如今风流散去,但似乎只有朵渔有过反思:

我的“下半身”大概持续到2003年,这期间的一场病对我既是启示也是劝阻,警示我身体的乌托邦更甚于语言的乌托邦,对“身体性”的偏执强调对自我既是一种打开也是一种封闭。②

思潮性的东西,往往是时代话语的交汇和碰撞,某种个人见解也寄身其间寻求发声。但是,思潮又往往是最缺乏个人性的——即使是那些以回归个人为口号的思潮,如回归日常经验的第三代诗和倡导身体解放的下半身诗歌。因此,朵渔以下的话真是令人深思:写作“刚开始时,虚荣心是一种强大的支撑,也正因此,表面的、感伤的、潮流性的东西最能影响一个人,这其实是非常有害的。因为潮流性的东西,其浮躁、速成、无个人性,对一个初学者来说都不能算是一个好的开始”③。

十年的诗歌创作,朵渔呈现出少有的反思和“变向”的能力。变化和思想活力互为表里,朵渔思想中对个人性的追求使他不断勇敢地“将过去打包送走”。如果说“身体写作”阶段,朵渔的诗歌是在热闹一时的身体话语掩护下寻找个人经验的话,那么他的第二个阶段——发现,其实正是对某种确定的、公共的、体制化话语的叛变。这一次,朵渔选择了自己去看,去发现。他说:

诗歌首先是“看到”,比如场景、细节、声音、光线、情绪等;然后是发现,是洞察,从这些世界的现象中发现真相,并从真相里看到普遍的道理。④

在后现代的文化理论中,“看”成为了一个重要的议题,“看”并不必然会“看到”,不同的位置、立场、身份的“看”最终“看到”的并不一样。所以,朵渔的“看到”里面就不可能没有立场,没有主观洞察。更重要的是,他不为自己设定某个固定的话语灯具,赖以照亮隐匿于漆黑之中的现实。于是,他就从某个潮流性的话语中脱身,作为一个个体去发现,去“看到”。

在我看来,朵渔所谓第三阶段的“现场”,似乎是指一种能够将时代的现场、历史的纵深以及价值创造联系在一起的写作,面对这个自我期待,他说他“深感羞愧”、“徘徊犹疑”。

但是,我却要说,朵渔是这个时代独特的诗人,是这个时代一直在呼唤而终于出现的诗人。我认为朵渔的写作,勾连着一种在当代日渐稀薄乃至于缺失的知识分子文化价值。在一个价值溃败的时代,在一种“多少恶的质素从中滋生”的黑暗中,朵渔通过写作所确认的关于诗歌的文化位置、诗人的精神认同对我们启示良多。

“追蝴蝶”背后的文化位置

诗歌和诗人其实是一个被不同的时代所投射和对象化的变量。20世纪诗歌史上,诗人的身份几经剧变:在胡适,新诗人是围剿旧文化的急先锋;在徐志摩,诗歌被塑造成了浪漫潇洒的新格律抒情方式;及至上世纪40年代的艾青,诗歌创造了一种个人与民族国家的“同一感”(段从学语);到了郭小川这些战士诗人,诗歌是集体主义的号角,是承担现实功用的政治宣传品;在北岛,诗歌又是一种政治抗议的先声。关于1949年之后诗人身份的变化,一个相对概括的说法是:“从一体化的体制内的文化祭司,到70年代末至80年代末的与‘体制’、‘庞然大物’既反抗又共谋又共生的文化精英,到90年代以来身份难以指认的松散的一群人。”⑤诗人身份的变迁,也激起了关于现代诗歌、现代诗人的文化位置的讨论。有人就认为,当代诗歌不再是广场上的号角,其功能“在于保存某种另类的少数的声音”(南帆语)。

在原有的文化英雄的自我想象消解之后,诗歌在上世纪90年代发展出一种强调自律性的技艺认同。当诗人成了世界的双重边缘人之后(文学是世界的边缘,诗歌又是文学的边缘),诗歌应该承担什么,诗歌能够承担什么?在很多人选择离开诗歌,很多人选择进入技术经营的时候,朵渔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声音:

一个诗人能够承担什么呢?诗人能够承担起最虚无的价值,和最无用的理想。在一个铁的年代,一个恶的质素四处蔓延的国度,诗人通过唤回自我身上那种“充满激情的状态”(尼采),逼迫人们倾听自己的内心;诗人通过放下一切物质的重负去追逐那自由虚幻的蝴蝶,将那最幻美的形象呈现给人们。诗人是偏离轨道的人,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要让我们的人生变得更美好,而非相反……诗歌不是让人学会仇恨,而是让人变得善良。那追蝴蝶的人,必天真烂漫,必自由无邪。在面向时代的写作中,这是一种自我纠正。⑥

朵渔为诗人设置的“追蝴蝶”任务其实大有深意存焉。蝴蝶的轻盈既是艺术的超越性,也是精神的自由度。朵渔之眷恋蝴蝶,跟他厌恶体制生存也许不无联系。因此,追蝴蝶在他,就是与犬儒式生存程序、与平庸之恶进行持续对峙的过程。在追蝴蝶的背后,有趣的是朵渔在历史场域中重构诗人文化位置的努力。我们知道,在漫长的20世纪,诗的介入性与诗的“纯诗化”一直是一对相互纠缠的矛盾。胡适虽是新诗先行者,但他的目标却不仅在革新诗语言上,更在于革新社会。这种介入性的诗歌伦理,在社会矛盾尖锐的时候,往往借助于某种社会焦虑而转化为对诗歌见证性、大众化的要求;另一方面,诗仅为诗自身,“诗到语言为止”的本体性想象、纯诗化伦理同样是诗歌另一种重要的声音。强调诗的语言愉悦,强调诗在坚守语言中自我完成,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元诗”、“纯诗”写作中得到延续。

事实上,诗的现实介入伦理和诗的自律性伦理常常走到极端,以相互鄙薄为能事。这一对矛盾依然不时地症结性纠缠。在刚刚过去的一起社会性事件上,有人在微博上指责某些“大牌诗人”缺乏责任感,对于公共事件冷漠,并宣布取消对这些诗人的关注。此举引起大量“对号入座”者的强烈反弹,以“为诗一辩”的姿态抗议对诗歌的道德捆绑。这无疑是又一例诗歌介入性与自律性之间的交锋。在我看来,诗的介入性或曰见证伦理并不以取消诗的语言探索为前提。没有技艺依凭的诗歌,很容易成为被主流话语征用的意识形态化妆品或大众消费品;同样,诗人同样没有权利以语言探索为借口,置身于历史文化语境之外,去建构一种纯粹“不祛魅”的语言乌托邦。

在此背景下,我认为朵渔的“追蝴蝶”是一个具有鲜明“当代”意味的诗人文化位置:一种既探索语言的自由,又探索精神自由的立场;一种既渴求在艺术创造中呼吸,又不回避对体制之恶的持续反抗的选择。在见证一端,从思想、历史切入,希望用诗歌进入历史,为当下寻求一个解释,如《高启武传》;但在语言愉悦一端,他的写作在修辞和想象的独特性上同样突出。《高启武传》中“我”想象跟已逝的爷爷同回童年,隔代对话,这是属于诗歌的想象力。他诗歌丰富的手法,如“阶级的虚线”、“世俗的斜坡”等精彩比喻的使用,使他诗歌的见证并不殃及诗的愉悦。

因为,朵渔要追的那只自由“蝴蝶”,既是艺术上,是精神上,同时也是知识分子社会责任和良知上的。因为自由,所以拒绝被任何主流话语所消化。它关涉公共情怀,却必须充任盲目公共性所除不尽的余数;它坚守个人立场,却又并不沾染某种犬儒式个人主义的价值冷漠。

牛虻的刺和承担

上世纪90年代以后的中国消费文化语境中,痞子式的调侃和消费性的“知音”体代有传人,知识分子的担当却成了一种不断被污名化的“丑陋”姿势。今天,当消费价值无所不在地击穿世界的时候,我们面临的问题却是知识分子价值的崩溃。今天,大量高知学者早不是精神和伦理的标杆,在知识和权力、金钱的交媾下,他们收获了利益而交出了自己的批判勇气和尊严,成了社会价值在离乱中加速崩溃的重要一环。

在此背景下,我们不难发现朵渔诗歌试图重构“面对权力说出真相”的知识分子的批判性位置,试图对诗人的无价值承担状态进行纠偏。具体说来,朵渔试图重塑一种知识分子的牛虻精神,这突出体现于他的《大雾:对话索尔仁尼琴》中。

在朵渔之前,透过诗歌和西方大师进行精神对话的写作很多,如王家新的《帕斯捷尔纳克》,西川的《远方——给阿赫玛托娃》等。朵渔的“对话”又有何新创呢?关键也许在于,朵渔让“对话索尔仁尼琴”体现了一种真正的“对话性”——不是向大师呼告分享一点象征资本,而是通过大师的精神困境,重返中国的精神“现场”和焦虑:

你走后,雪里梅耶夫机场的大雾正在弥漫

“大雾”何所指?它不仅指向索翁身处的“雾”,更是朵渔自身面对的“雾”:

如今,团结如仪的只有水泥/和谎言,我经常感到无路可走/准确说,是道路太多,每个人/都有一条路、一个理由/和一道世俗的斜坡,却没有一条路/能够走到黑

路太多,却没有一条能一以贯之走到黑,每个人却都会遭遇“一道世俗的斜坡”,往哪儿走、怎么走都是问题。大雾弥漫于索翁邻邦对话者朵渔面前,朵渔在此见证了生存的迷雾。应该说,那些没有看见自身大雾的对话者,那些把索尔仁尼琴视为答案的对话者,都是伪对话者。发现大雾,才能重返现场。朵渔于是在反讽、隐喻的复杂修辞中出示了坚硬的“发现”:

一根低垂的阴茎——长在一个/不会出汗的身体上/听说它操过十几亿人,让十几亿人/得到了高潮/十几亿人为他准备了阴道,为他谱写/东方色情诗/想想吧,那冰冻的阴茎,那无毛的下巴/那种严厉,那种虚位以待!/我们都是他的杂种,都有一支/性手枪,这手枪啊,每次射出/政治的精液,最后中弹的/总是我们自己

多年以后,朵渔又操演起他熟悉的性话语,指向的却是一个禁锢的政治身体所上演的悲喜剧,甚至是一个仍在延续的悲凉民族寓言:“一根低垂的阴茎——长在一个/不会出汗的身体上”,“我们都是他的杂种”。

朵渔诗歌的精神植根于一种坚硬的批判精神,他不但要道出历史、现实的纠缠,还在确认一种在恶中生存的知识分子伦理——“牛虻”式的精神认同:“你是领袖们的厌食症/和苏格拉底的色情狂,多年来/这近乎传奇/听说一只牛虻的最好下场是被牛纪念。”多年来,索尔仁尼琴是领袖的厌食症,是政治尾巴上那只无畏的牛虻,是被流放者。他也基于此奠定了自己的名声,成为传奇,可是更传奇的是他成了一只被牛纪念的牛虻。晚年和普京政府之间的迟来蜜月,他终于成了一只被牛纪念的牛虻,这是最好的下场?朵渔并不这样认为:“听说一只牛虻的真正对手是另一只牛虻。”这里,朵渔并非匍匐于大师脚下的精神信徒,朵渔无意在大师神坛下添砖加瓦,他认同的是索尔仁尼琴的文化职责——牛虻。所以,他有底气以另一只“牛虻”的身份去“对话”索翁,他坚定的潜台词是:对于牛虻的定论,不来自于牛,而应该来自另一只牛虻。

朵渔说没人能够教你写诗,除了你面前的那只蝴蝶,你只有追着那只蝴蝶,才能够走进诗歌的世界,他于是把他的诗集命名为“追蝴蝶”,这也是他诗歌观念的一个注脚。只是,我们发现朵渔那只轻盈的蝴蝶里面,其实还有一只无畏的牛虻。如果说蝴蝶是他自由诗歌精神的柔软一面的话,那么牛虻就是他诗歌精神的坚硬一面。

作为一个曾经的下半身诗歌干将,朵渔常被人无可争议地归入“民间”派,而他的诗歌实践,他的历史见解和担当意识,他对真实“现场”的执著,在知识分子精神传统中断,知识分子话语被边缘化、狭义化和污名化的时代,为“面对权力发言”的知识分子精神传统续上了可贵的一笔。朵渔的写作,让我们看到,曾经有过的所谓民间/知识分子的诗歌疆域命名不过是一种发声机制,它冲击着旧的诗歌秩序,却可能造成新的诗歌误区。朵渔告诉我们,一个真正的诗人必须避开潮流,任何一种敞开都可能形成新的遮蔽。所以,诗人的脚步应该是追着蝴蝶不停歇。朵渔本人的脚步,踏过当代最重大的精神问题和最汹涌的现场,追求着诗歌的历史感和纵深感,在当代大量诗人中独树一帜。

① 于坚:《向母亲求救》,《诗歌与人》特刊,2009年第5期。

②③④⑥ 朵渔:《追蝴蝶(后记)》,朵渔《追蝴蝶·朵渔诗选》,《诗歌与人》特刊,2009年第5期。

⑤ 转引自《在北大课堂读诗》,长江文艺出版社2002年版,第4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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