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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亭集序》的着眼点不在“死生”而在“俯仰”

2013-08-15张衍标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江苏常州213003

名作欣赏 2013年11期
关键词:兰亭集序观照魏晋

⊙张衍标[江苏省常州高级中学, 江苏 常州 213003]

《兰亭集序》笔意疏旷淡宕,渐近自然,如云气空 ,往来纸上。纵观其解读史和接受史,论者大都推崇文本着眼点在“死生”二字①。然而,笔者妄以为“死生”二字不若“俯仰”二字更能提纲挈领。

一、作为审美观照的“俯仰”

“俯仰”的动作性和“观察”的视觉性的融合成为一种观照宇宙天地、自然万物,审视自身的直观体验。“俯仰”之际,节奏感和距离感的产生使得日月星辰、山川秀色、天地和人伦秩序的美皆为魏晋士人所识鉴,主体的审美潜力因自然之理与主体之性的沟通得以释放。至魏晋时期的“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观察”便具有了美学意义上的审美观照意味。在王羲之的眼里,自然景物不再是一种游离于主体之外的异己力量,也不仅只作为玄学家们阐释义理的附属物,而是有灵性,能与人这一主体心智沟通的实体。因此,“俯仰”观照下的自然满富一种亲切的情感。诚如王羲之所言:“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人是在对象性的宇宙天地、自然万物的参照系统中确立自我的。在对自然的“俯仰”过程中,主体一方面激活了自然的新生命,即所谓山的沉稳,水的灵动,一静一动,钟灵毓秀,化仁化智,香远溢清;另一方面感悟到了自我的物理生命,升华了精神生命的境界,纯粹了良知与性情;再次,因“互渗律”的参与,自然与人的交互感应作为根深蒂固的集体表象(亦即集体无意识),一代复一代地积淀在人们的心理底层。在主客二分的世界里,“俯仰”既是在感性直观基础上的审美观照,也是在体察万物的过程中的省视自身,更是在物我冥和的状态中的精神“远游”。当古人选用“俯仰”来观照宇宙天地、自然万物的时候,主体所进行的是一种动态的审美:首先是主体视觉的“俯仰”,强调视觉的前后上下运动来获取对象的形象美感,即动态的观照;其次是主体的心灵“俯仰”,强调精神的升华和超越,即在对象世界的感性形态本身——“像”的呈现的基础上,获得丰富多彩的感性形态所表现出来的共有特征——“象”,从而进行超越感性形态本身某种普遍的、永恒的“相”②的抽象。至此,中国人内心深处潜在的美感行至魏晋才被“俯仰”赋予了完整的审美特质,并以其独立的审美价值推动了当时的审美活动。主体用观察的直觉“引吸无穷空间于自我,网罗山川大地于门户”③,用心灵的“俯仰”来观照整体生命,用“自得”的气度来超越现实苦恼与死生。“俯仰”之际,主体的宇宙意识、空间意识、生命意识以及“近取身”“远取物”的姿态既与原始思维关联,也彰显着中国人审美世界和合共融的诗性智慧。

二、作为生命意识的“俯仰”

魏晋以降,玄学甚隆,无论是高扬政治理想、哀叹人生短暂、满富强烈个性和浓郁的悲剧色彩的“建安风骨”,还是崇尚自然反对名教,揭露礼教的虚伪,表现政治重压下的苦闷与抗议的正始之风,以至晋宋之际,在日常生活中发掘出诗意,并开创了田园诗的陶渊明,他们的诗文中都频繁出现“俯仰”二字。《兰亭集序》也不例外。“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既是主体综合运用视觉、思维、情感等社会器官来摹写宇宙生命的节奏,也体合着主体的情感波动,更反映出整体生命④的和合的运动轨迹。

“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古人敏感于生命的有限,如何能够超越有限达于永恒便成为世人追求的理想,从知性角度而言,面对时间的流逝、空间的转换,人是束手无策、无可奈何的,“齐彭殇”只能是“妄作”。因而,“中国文人生命的危险和心灵的苦闷,无有过于魏晋,然而他们却都能在多方面找着慰安,或是酒色,或是药石,或是音乐,或是山水,或是宗教,这些都是他们灵魂的寄托所。”⑤想必兰亭集会中的名士也难以逃脱对生命的忧思,对人生的悲叹。当然,士人们仰观俯察“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时,“遇物触景之会,勃然而兴,旁见侧出,才气心思,溢于笔墨之外”。⑥更何况又有“曲水流觞”这种充满诗性智慧,高扬生命情调,深富美学意蕴的生存范式。

作为生命意识的“俯仰”是一种微妙的精神活动,它的实现,既有赖于审美主体对宇宙万象的“俯仰”,又要求审美主体体合到宇宙天地间的阴阳、虚实的生命节奏,“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⑦,在宇宙天地中“俯仰自得”,跃入自然万物的节奏里去“游心太玄”。从这一意义而言,“俯仰”体现了主体生命对宿命的挣脱,对尘世羁绊的决绝,对长生不死的期盼以及对主体物理生命的彻悟。此举稀释了时光易逝、人生苦短带来的痛苦,其间物理时空趋向和谐,生命的忧患意识得以消解,在肉体长生的追求中实现了主体的精神自由。

三、作为审美精神建构的“俯仰”

永和九年上巳节,王羲之与谢安、孙绰、支遁等名士共四十一人在兰亭集会,举行禊礼,饮酒赋诗。此举在追寻自然山水,并在山水中安放人生的做法可以说是魏晋时期的审美风尚和美学思潮的主流。诚如徐复观先生所言:“到了魏晋时代,主要是以山水为美的对象,追寻山水,主要是为了满足追寻美的要求。”⑧自然已经作为一种“尽意”的“语言”,由“现象”层面的“欣赏”升至心灵的“俯仰”。当流连于自然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之时,魏晋士人以宇宙的最高本体作为追求的目标,希望自我与本体合而为一,升华到某种精神境界,用来安身立命,与苦难的现实相对抗。他们追求的本体就是自然。“俯仰”自然山水,陶然忘归,在与大自然的亲密沟通中,体悟人生的真趣,这是真正富有诗意的人生。“俯仰”之际,前后高低空间距离的产生、远近空间意识的积淀是获得自然美的一个先在条件,而自然美恰恰是人从自身角度观照的结果:“我们心理上的空间意识构成,是靠着感官经验的媒介。我们从视觉、触觉、动觉、体觉,都可以获得空间意识。”⑨自然美使主体不仅发现自然的美,在身体感受的对象性揭示中还发现了主体是自然美的真正根源。主体从自身的生命感受出发,灌注情感、寄寓深意,外在的显示为李泽厚先生所谓的人的实践活动的“积淀”,内在的则是人们基于自身生命精神对自然进行的“取予”。这样的自然不再是单纯客体的对象物,而是属于人类身体美以及在此基础之上凝聚而成的审美意识。

因而,“俯仰”并非单纯地强调作家在艺术构思活动中从书本中去体悟宇宙,更重要的是讲“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神思”。“俯仰”是一种想象运动,是“物我互观运动,不是思绪的具体展开,而是深层生命意识的涌动”,作家可以超越具体的时空限制在无限广阔的背景中囊括宇宙天地、自然万物,并将自我的主观情思与精神灌注其中,从而获得极大的精神自由。有些时候,“诗人虽不必直用俯仰字样,而它的意境是俯仰自得,游目骋怀的。”⑩

四、“俯仰”与“自觉”

《兰亭集序》的前一部分主要是叙事、写景,先叙述集会的时间、地点,后一部分,笔锋一转,变为抒情、议论,由欣赏良辰美景、流觞畅饮,“俯仰”之际,却“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乐与忧、生与死,作者喜极而悲,文章也随其感情的变化由平静而激荡,再由激荡而平静,极尽波澜起伏、抑扬顿挫之美。综前所述,“俯仰”二字涵盖对自然宇宙和心灵世界的双重探求。“俯”“仰”之间,自然美被作为独立的美学范畴受到普遍重视,自然也成为了人的生命本体和精神自由的象征。“俯仰”不仅成为一种独特的观察视角,同时还被广泛地运用于整个社会的各个层面,如表示善于周旋应对的“进退俯仰”、“俯仰应答”等。纵观中国文明发展史,魏晋士人对“俯仰”这两个字深情饱满、一往而深,将其含义理解得深刻和新颖,将其阐发得淋漓尽致,而其中蕴含的则是人化入自然后所获得的极大的精神自由。

总之,魏晋士人从单纯的视觉“俯仰”中体悟到宇宙天地、自然万物的美,并从自然美中追寻人生意义的某种确证,在对象性的心灵“俯仰”中提升并寄托人文精神的觉醒和独立个性的张扬,促成“人的自觉”。“俯仰”精神在审美主体与宇宙天地、自然万物的整体生命的交融互渗、和合共融中,强调“观察”的动态审美和“远近取与”的诗性智慧,从而促成魏晋时期“审美的自觉”。魏晋时期的诗人在艺术创作中自觉地运用“仰观”、“俯察”对宇宙天地、自然万物进行多角度、深层次的观照和把握,在艺术构思中强调情感的灌注与灵感的参与,充分重视心灵“俯仰”的作用,突出创作中熔铸审美特性的问题,促成“文学的自觉”。

① 吴楚材、吴调侯选:《古文观止》,中华书局1959年9月第1版,第287—288页。

② 骆冬青:《形而放学——美学新解》,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39页。

③⑨⑩ 宗白华:《中国美学史论集》,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68页,第266页,第77页。

④ 整体生命——宇宙天地间的人与所有自然生命体都是一个共通的整体,其间生命结构与社会结构异质同构的状态。“俯仰”精神正是主体生命对宇宙天地、自然万物的生命的情感和美学观照,并与之处于和合交融、交融互渗的状态,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谓“‘荷叶藕,满塘转’互相因依,牵一发而动全身”。

⑤ 刘大杰:《魏晋思想论》,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18页。

⑥ 郭绍虞:《原诗·外篇》,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47页。

⑦ 王先谦、刘武:《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114页。

⑧ 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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