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孤寂”中探秘“诗”的可能:沈苇诗歌研究
2013-08-15董迎春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南宁530006
⊙董迎春[广西民族大学文学院, 南宁 530006]
一
沈苇取得了不错的诗歌成就,比如获得“鲁迅文学奖”、“刘丽安诗歌奖”等。尽管他在诗坛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但仍然保持着严肃创作的孤寂与清醒。诗歌是艺术中最精英的艺术,也是最难读懂的文学样式之一,而且真正严肃的诗歌创作很难成为诗歌界、评论界关注的热点,因而缺少应有的重视程度。
以昌耀、海子等的“大诗”书写,体现出这种孤寂情怀,在孤寂中不断沉思生命的可能,对当代诗学有着重要的补充性,以及积极的清醒的诗学建构意义,这两位诗人显然也与“西部”有关。骆一禾这样评价海子的“孤寂”写作:“他引入了繁复的美和幻象的巨大想象力,从而形成了他对诗歌疆域的扩展,他挑战性地向包括我在内的人们表明……他的大诗创作直到今天还是孤独的存在……他的确是在‘赤道’上独自挺进……”①昌耀在《昌耀的诗·后记》中写道:“我是一个‘大诗歌观’的主张者与实行者。”②昌耀也表现出严肃而清醒的“孤寂”写作状态。在沙漠、戈壁、边地、西域等令人可以产生想象的空间,对诗意、诗性与人类命运之间的互联性的沉思表现出一种独特的精神气场,表现出某种“大诗情怀”。“海子、昌耀等诗人坚守‘大诗写作’话语实践,坚守诗歌的诗意与诗性本体精神……回归大艺术、大生命、大世界、大灵魂。”③当代诗歌的“孤寂”诗写成为诗体意识。“对孤寂的形而上学思考,可以把中国当代诗歌从一味的意识形态纠缠中摆脱出来,回到诗歌本位与自身的内在规律探寻中……‘孤寂’作为当代诗写及理论建构已经日益显示出他的巨大理论价值与诗学意义。”④
沈苇的诗歌也是这一精神背景下的“孤寂诗写”,在他的诗歌中大量出现了孤寂、虚无、苍凉、墓园、孤独、黑夜之类意象,正是这类孤寂状态,以及浩渺茫茫的戈壁、沙漠给了沈苇绝对诗学意义上的“本体”思考。而这样的诗歌必然暂离喧嚣、吵闹,它本身的孤寂成就了诗歌的“歌唱”特征,总之,诗歌是应该有关怀有情怀的。我觉得沈苇本人的西部化、边缘化,让他回归到了真正的内心写作、本体写作。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基本上走向了以反讽为中心的“口语写作”,“反讽在古今中外的诗歌中一直是一种重要的修辞策略……到了伊沙,反讽发展到话语转义的阶段,这时候的诗歌在诗学形式上是一种重大突破,但是,‘反讽’成为一种转义也意味着成为某种中心、潜在着某种危险……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诗歌写作产生了负面的影响。”⑤沈苇与主流的反讽保持着距离,诗歌呈现出“孤寂性”思考,丰富了当代诗歌的书写可能。他的“一行诗”开始从早期孤寂的简单化的体验开始走向了更为凝重、深刻的形而上学的思辨、沉思。“然而她的孤寂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沈苇:《阳台上的女人》),真正的诗人都是孤寂的,孤寂的“诗写”呈现了诗歌的意义与价值。“孤寂”作为艺术的源动力而存在,同时,亦是以“人的”存在本真状态而逼真地关注命运自身,一个真正的诗人,是诗写者,同时也是思想者。“诗写”的形式指向了“孤寂”的形式思考,或者说,孤寂是镶嵌于诗写内部的外在表现,但其本质是通过诗写对孤寂进行消解与克服,从而找寻到生命的另一条路径。孤寂由诗写的重要内容转化为诗写的重要形式。
沈苇以“孤寂性”的写作补充日常化、口语化叙事的写作,更是他个人写作生涯的极为宝贵的“丰富性”。他以边缘化、孤寂性维系了诗歌的丰富性、歌唱性。
二
诗歌的艺术是语言的艺术,诗在很大程度上是对语言的琢磨与表达。⑥沈苇诗歌的成熟性表明他已经不再是江南的沈苇,也不再是在主流话语中写作的叙事性诗人,而是一个寄居西部、面对浩渺的沙漠向生命发声的一个哲理诗人,其诗歌的沉思打通了自我与世界的通道,由外及内,处处暗藏寓意。
沈苇作为一个西部诗人,他所处的西部环境、地域性特征、民谣、各种文字,带给他精神上不同的回应与冲击。他也开始借助各种形式,对中亚民族诗歌文本形式的借鉴,如诗作《占卜书》《谎歌》等,以及对各种诗歌形式的借鉴,如对话、独白、戏剧、叙事,成就了沈苇作为一个诗人必须具备的智力因素与综合学养。他的诗歌的丰富性在于他开始真正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撑点(他所生活的喀什、叶尔羌、雅玛克里山、哈萨克),他思考一个民族、一个地域与“人”、“自我”,以及“他者”(他在诗里写道:“庆幸的是,我常常在不经意的时候能成为一个‘他者’。”[沈苇:《一行诗》])的关系,“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沈苇:《沙漠,一个感悟》)。我想,他诗歌的题材极大丰富了、更西部化了,那里荒无人烟,但似乎又是“生命局限”的象征,在自然与艺术中,沈苇找到了情感的爆破口,思路一下扩充变得热烈、丰富且深刻,也由早期个人处境的关怀走向了人类的普适性的精神思考。
对诗艺的追求,也呈现了诗歌的朦胧之美,沈苇不断探索现代诗歌的书写可能。“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一首伟大的诗的形式自身就可以是一种修辞(转换)或比喻。”“所谓纯诗,便是摒除一切客观的写景,叙事,说理以至感伤的情调,而纯粹凭借那构成它底形体的原素——音乐和色彩——产生一种符咒似的暗示力,以唤起我们感官与想象底感应……它自己成为一个绝对独立,绝对自由,比现世更纯粹,更不配的宇宙。”⑦“现代诗歌……它有权得到人们的认识。但是读者也有权从早前的文学中获取他的评价标准,尽可能地将标准定高。”⑧沈苇坚持了诗歌的文学性、诗性的追求。他写道:“一匹马站在阴影里,四蹄深陷寂静/而血管里仍是火在奔跑//风的斧子变得锋利,猛地砍过来/一棵树的颤栗迅速传染整片林子//光线在悄悄移走,熄灭一地金黄/接着又关闭天空的蓝//大地无言,雪就要落下来。此时此刻/没有一种悲伤配得上万物的克制与忍耐”(沈苇:《林中》),呈现的是一个带有动感的色彩与图像,是象征主义的内在感应,是人与自然的交融,更是生命感伤情绪在自然的情感投射,像一幅形象的抽象主义画面。诗人通过描写20世纪初30年代曾在新疆库车、沙雅等地进行传教的修女“洛维莎·恩娃尔”,以此表达了对信仰的看法,通过诗歌吁求了人类的某种纯粹与崇高。他写道:“它空寂轻盈,像克孜尔千佛洞里的飞天/似乎要弃绝尘寰,拂袖而去……整整二十年,你终于找到一个虔诚的信徒……/每天昏暗的油灯下,你为它朗读《圣经》/黑夜里,你与它对视着,对视着——/几乎看到了它前世高贵的灵魂……/整整二十年,隔绝的生活教育了你/……但药品总是不够,总是追不上疾病的步伐/你献出自己,提炼自己,浓缩自己/将自己变成一粒小小的药丸/……在寒噤中,恐惧像一场致命的疾病/突然抓住了你。”(沈苇:《无名修女传》)沈苇在坚持诗歌语言自身纯净性、诗性的前提下,不断通过与“他者”的对话,联系不同的精神世界,建构他个人的精神谱系。
三
沈苇,作为一个汉语诗人,他必然离不开汉语的思维与东方美学趣味,作为新疆诗人,他必然也受到地域文明带给他的精神性、命运性参照。如今,没有一个民族不再受着外来文化的影响,没有一个地域能够回避其他文明的互动。“杂糅性”本身丰富、扩充了文化的边疆,也使得不同文明之间的精神对话有了可能。“杂糅性”既是一种后现代式的景观特征,也变成了文明自我修复、提升的内在动力。沈苇因为个人经历,成为两种不同文化母体、多种文明之间的文化使者。“杂糅”种种文化元素,丰富着当代诗歌的表述,也让他的诗歌表现出某种哲理美的话语特征。
当下哲学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后现代哲学的影响,诗歌的当下写作容易滑入到反讽的中心主义的话语圈套中。反讽作为修辞,思想的力量逐渐被消解,走向了犬儒化、游戏化的写作误区。反讽背后所体现出来的“虚无主义”变成一种否定而消极的力量影响着当下诗歌写作。他们“经历了最痛苦之悲剧的人:不过,他们之所以尊敬生命,正是因为生命以最大的敌意同他们对抗”⑨。沈苇的“孤寂”(虚无)显然是积极的、肯定的诗艺与生命追求,是一种对“虚无”的否定、克服、消解、转化,而且充满了思辨的色彩,最为明显的是他的“一行诗”:“尸骨陷得越深,鲜花开得更艳。”“花朵向蝴蝶念诵咒语,六道在一只虫子体内轮回。”“不是外套吸收了黑夜,而是黑夜编织在一件衬衣里。”“阳光翻阅的裙裾:一本无字的神秘的书。”“大海的涛声不能用来安慰人心,而在增加晚年腥味的孤寂。”“美向虚无贩卖三个白骨精、一个妖娆的皇后。”“失忆的王,废墟中的后,向沉默的石头虚心求教。”“诗的意象不是在陈述什么,而是通过互相映衬,暗示或唤起诗要表达的情绪。”⑩这类诗歌让沈苇的创作走向了一个新的艺术境地,这充满思辨色彩且注重诗性处境的作品,为我们提供的不仅是他作为诗人的独立签名,也让他的日常之思走向神性之思,表现出更为智慧、高卓的诗艺才情。
艾略特说,“诗不是放纵感情,而是逃避感情,不是表现个性,而是逃避个性。自然,只有有个性和感情的人才会知道要逃避这种东西的意义。”⑪他在书写人生,更在通过人生的书写抵达神性(诗性)的生命自身的观照。“峡谷中的村庄。山坡上是一片墓地/村庄一年年缩小,墓地一天天变大/村庄在低处,在浓荫中/墓地在高处,在烈日下/村民们在葡萄园中采摘、忙碌/当他们抬头时,就从死者那里获得/俯视自己的一个角度,一双眼睛”(沈苇:《吐峪沟》),这“峡谷中的村庄”可能是生命的诞生之地,也是生命的最终归宿,但是,诗人在诗性审视的前提下,不断获得了“一个角度,一双眼睛”,这正是他的独特与聪慧之处,也是生命在摆脱无奈的生命局限之后的生命智慧。他在《一个老人的早晨》同样提供了这种人生审视:“他寻找日复一日丢失的力气的残屑/将它们重新放进体内/像放进一只祖传的旧陶罐//像哀伤的老山羊那样咳嗽着”,他通过一个“老人”的自我审视去观照人生的局限与无奈,指出生命的真相:“太阳一大早就落了下去”,显然这不仅是生命的观照,还凝聚着诗人的时间观、哲学观,这里面有无数的禅道蕴含其中。“在死亡中,聚集着存在的最高遮蔽状态。死亡超过了任何一种垂死。”⑫正如他另一首诗也同样写道:“最好是两行,搀扶他衰老的智慧/再向前迈出踉跄的一步/使结冰的情欲,再次长出炽热的翅/……一再失去的/是他取自琴弦的旋律和韵脚/一再失去的,是在丝绸与道路”(沈苇:《叶尔羌》)。“作家,即使用文字的人,是我们所期待的那种最能表达他的苦难的人。”⑬诗歌正是开启我们内心的精神钥匙,在贫困的年代,让我们找回生命最初的感动、温暖、诗意与亲切。孤寂诗写作既要注重语言的诗性,也要关注思想的智性,这是两者之间不断调节与平衡的过程,也是让诗凭借语言成为艺术,让诗成为介质关联诗人与更深的生命体验、成为与读者对话与共鸣的艺术触媒,诗歌就是这么一种诗性、智性的艺术,慰藉生命,触摸灵魂。
如果要给诗人一个“身份”的话,我觉得诗人回到荷尔德林所讲的,它是“世界性”的人,不断深入自我领域的精神探险者。诗人不是“精神患者”,而是心灵事业的“精神冒险者”,他们触摸语言,捕捉思想,不断反观内心,创作出对生命有所关怀的“现代诗歌”。“沙漠像海:一个升起的屋顶/塞人、蒙古人、突厥人、吐火罗人/曾站在那里,眺望天空//如今它是一个文明的大墓地/在地底,枯骨与枯骨相互纠缠着/当他们需要亲吻时/必须吹去不存在的嘴唇上的沙子//风沙一如从前,吞噬着城镇、村庄/但天空依然蓝得深不可测//我突然厌倦了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沈苇:《沙漠,一个感悟》),这个“感悟”跨越时空,凝聚不同的“文明”,最终在“大墓地”获得了对话与释怀的可能,然而,诗人仍有所坚持,保持内心清醒,拒绝“做地域性的二道贩子”。无疑,沈苇就是这样的“世界性”的写作者,他的族谱、籍贯写在命运这本大书中,跨越不同文化、融入各种文明。《细君公主》,有作者的自传性情感体验,他不过借一位汉代公主的口吻写出了自身命运感叹:“梦中传来江南丝竹、吴侬软语/有时夹杂着年迈父亲的咳嗽/膻腥丈夫,睡得像头公牛/在梦里哼着呼麦和谣曲/用故乡的丝绸裹紧你的孤单/却抵御不了边塞的严寒……天边外,比远方更远的异乡/月亮在上,今夜格外漫长/乌孙白雪的光芒爱着你/草原瑟瑟发抖的枯草爱着你/羊和马用婴儿的眼睛爱着你”,所以任何所谓的身份都是复杂的、纠结的。让我们感受到这个“世界性”带给诗人内心的触动与感伤,这不是民族性、世界性这些外在的“符号”所决定的,而是人自身的命运所局限的,“凭借怎样的无言祈求/天空终于展露明媚的一角?/凭借怎样的内心挣扎/博格达升起一朵胖乎乎的云”(沈苇:《登雅玛里克山》);“游离于地理学之外的/一红一白——生死一体/你说,死去的胡杨更美/像一门挺拔的美学……脚下依旧是/空/空/空……死亡有它的铺张:/无垠沙海/死亡有它的好意:/隆起一座不灭的山/——麻扎塔格”(沈苇:《麻扎塔格》)。对虚无的终极思考促成沈苇诗学上的无限可能与诗性空间的生成,给人无限回味,“沉默、虚空、简化的概念勾勒出崭新的观看和倾听的方式——促使人们获得更直接、更感性的艺术经验,或者让人们以更自觉、更理性的方式面对艺术作品。”⑭
诗人首先是以“人”的面孔出现在生活面前。所处地域的边缘性、诗中所持的孤寂情怀,让沈苇的诗歌不断获得艺术、思想的双重签名,在诗艺上也不断表现出一个诗人的深刻眼光与文化意识。“诗歌的命名并不是分贴标签,运用词语,而是召唤人词语之中……召唤当然有所唤来。它于是把先前未被召唤者的在场带入某个切近处。”⑮沈苇不是孤独的,他走在诗的途中,并时刻召唤着自我。
① 骆一禾:《“我考虑真正的史诗”(〈土地〉代序)》,崔卫平编:《不死的海子》,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9年版,第15页。
② 昌耀:《昌耀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23页。
③ 董迎春:《大诗写作:普适性写作》,《广西民族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④ 董迎春:《论当代诗歌的孤寂诗写及诗学建构》,《南京社会科学》2012年第2期。
⑤ 董迎春:《当代诗歌:走向反讽中心主义》,《社会科学研究》2012年第4期。
⑥ [美]哈罗德·布鲁姆:《读诗的艺术》,王敖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页。
⑦ 梁宗岱:《谈诗》,《人间世》1934年第5期。
⑧ [德]胡戈·弗里德里希:《现代诗歌的结构》,李双志译,译林出版社2010年版,第5页。
⑨ [德]尼采:《偶像的黄昏》,卫茂平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页。
⑩ [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73页。
⑪ [英]艾略特:《传统与个人才能》,卞之琳译,杨匡汉、刘福春主编:《西方现代诗论》,花城出版社1988年版,第80页。
⑫⑮ [德]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孙周兴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14页,第12页。
⑬⑭ [美]苏珊·桑塔格:《沉默的美学》,黄梅等译,南海出版公司2006年版,第48页,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