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凋零生命的别样之美
2013-08-15梁晓云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北京100024
⊙梁晓云[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中心, 北京 100024]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人们很容易感知和赞美生命如夏花般的绚烂:“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诗经·周南·桃夭》)——生命最绚烂的阶段,总能引起人们对“生”之美好、美之存在的最直观的感知。但生之短暂、无常,引发的往往是无奈的悲歌:“苕之华,芸其黄矣。心之忧矣,维其伤矣!”(《诗经·小雅·苕之华》)——毕竟人们很难真正玩味生命的消逝。但是,从欧阳修的作品中,我们却常常能够感受到即将落幕的生命的独特之美。其中蕴藏的是经历过患得患失,经过了岁月的沉淀后,欧阳修对于生命的丰盈和真谛的了然。
一、何人解赏秋风意
……噫嘻悲哉!此秋声也,胡为而来哉?盖夫秋之为状也,其色惨淡,烟霁云敛;其容清明,天高日晶;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故其为声也,凄凄切切,号乎愤发。丰草绿缛而争茂,佳木葱茏而可悦;草拂之而色变,木遭之而叶脱……嗟乎!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所不及,忧其智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四壁虫声唧唧,如助余之叹息。
对于此篇,历来论者判为悲秋之作,强调其中的盛衰之情、苍凉忧愁之感。如倪思云:“《秋声赋》云:‘奈何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宜其渥然丹者为槁木,黟然黑者为星星。’此士大夫通患也。夫力所不及,而思徒思耳;智所不能,而忧徒忧耳。吾尝有多忧多思之患,方壮而遽老,未老而先衰,坐此故耳。”①林云铭《古文析义》云:“总是悲秋一意。初言声,再言秋,复自秋推出声来又自声推出所以来之故,见得天地本有自然之运,为生为杀,其势不得不出于此,非有心于戕物也。但念物本无情,其摧败零落,一听诸时之自至,而人日以天穷之忧思,营营名利,竞图一时之荣,而不知中动精摇,自速其老,是物之飘零者,在目前有声之秋,人之戕贼者,在意中无声之秋也,尤堪悲矣!篇中感慨处带出警语,自是神品。”归有光亦云:“形容物状,模写变态,末归于人生忧感,与时俱变,使人读之有悲秋之意。”②蔡铸则思考欧阳修的创作动机,云:“凡声足以感人,惟秋声为最,夜坐闻之,倍觉凄凉,永叔是以感而作赋。”③
的确,赋中所写的秋之“色”“容”“气”“意”,烘托出了秋天惨淡的气氛,草木飘零,年华逝水,是秋之肃杀对欧阳修的触动。但对《秋声赋》的理解若仅止如此,未免辜负了永叔积多半生之感悟而得的智慧。“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这大概是人的宿命,正如《庄子·至乐》所云:“人之生也,与忧俱生。”所忧何为?“思其力所不及,忧其智所不能”,惜乎,古今文人,吹花嚼蕊,伤春悲秋,终难超脱,因为心余而力绌,是自古以来永恒的人类悲哀。既然已经彻悟到此困局,又何必局限于此?“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晏殊《蝶恋花》)——对于智者而言,肃杀的西风,吹落的不仅仅是枯叶,也是诗人内心曾有的那团迷雾,眼前的道路反而更清晰了:“奈何以非金石之质,欲与草木而争荣?念谁为之戕贼,亦何恨乎秋声!”
与浩淼的光阴相比,人生何其短暂;与有涯而薄如蝉翼的人生相比,宇宙的大生命何其无穷。这种对比,足以让人黯然神伤。人者,作为沧海之一粟,如何与自然之力相抗衡?顺应天时,与自然共处,与天地相和,也许才是解决之道。我们是宇宙大生命中之一息,人生之钟停摆了,可是正如江流入海,叶落归根,那只是我们把小生命融入了大生命中,何悲之有?“天之于物,春生秋实”,以历史的态度俯视人生,欧阳修消泯了“小我”的戚戚于怀。正因有此思考,所以,欧阳修笔下的“秋”,不觉暗抑,而感清明;不伤已逝,唯因坦荡。悲秋之作,汗牛充栋,但永叔可以在悲寥之际,依然体现出一种“自足自安”的思想,故与其他咏秋之作相比,境界更胜一筹。了悟之际,“亦何恨乎秋声”才是文眼,才是核心。“星月皎洁,明河在天”,我亦皎洁,悲秋不悲!
王国维评价永叔词“于豪放之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④。坦然,并非粗豪,更非麻木;沉著,方有深情,才会为秋所动容,所慨叹。但欧阳修已做到不为秋所役,全文语言的行云流水,来自于诗人内心坚似磐石、静如山岳的坦然。他的一生,起起落落,若说有得失,无非是自己的抉择而已,何必自伤自怜?至于蝇头利禄,蜗角功名,世间浮华,又有哪一样是值得苦苦挣扎的呢?思想沉入极深邃处,身心才能真正解放,游于浩渺之宇宙!
二、万叶敲声秋光好
结合欧阳修的其他作品,就会感到,不用肃杀悲凉之气传达秋声,在欧阳修的作品中绝不止《秋声赋》这一篇孤例。我们再看下面几阕词:
七月新秋风露早,渚莲尚拆庭梧老。是处瓜华时节好。金尊倒,人间彩缕争祈巧。 万叶敲声凉乍到,百虫啼晚烟如扫。箭漏初长天杳杳。人语悄。那堪夜雨催清晓。
——《渔家傲》——《渔家傲》——《渔家傲》——《渔家傲》
正是瓜华好时节,好一个“争祈巧”,词人对生活的热情尽在其中!韵脚亦婉转动听,与词人欲表达的美好感受相得益彰。
八月秋高风历乱,衰兰败芷红莲岸。皓月十分光正满。清光畔,年年常愿琼筵看。 社近愁看归去燕,江天空阔云容漫。宋玉当时情不浅,成幽怨。乡关千里危肠断。
“衰兰败芷”,若自宋玉眼中望去,该要如何慨叹“悲哉秋之为气也”(《九辨》),而在欧阳修的笔下,秋天,固然因衰败令人断肠,但放眼望去,江天空阔,桂华流瓦,又何尝不是一片坦荡的澄明之境!
九月霜秋秋已尽,烘林败叶红相映。惟有东篱黄菊盛。遗金粉,人家帘幕重阳近。 晓日阴阴晴未定,授衣时节轻寒嫩。新雁一声风又劲。云欲凝,雁来应有吾乡信。
“秋已尽”,寒更浓,但即便已是晚秋风劲,也并非没有其特有的明艳——红叶、黄菊即是证明。关于秋天的色彩之美,晏殊也写过类似格调的景致:“芙蓉金菊斗馨香,天气欲重阳。远村秋色如画,红树间疏黄。”(《诉衷情》)无论是秋天的色彩,还是秋气的高爽,都写得细腻动人,人在其中,确如在画中游!但下阕“流水淡,碧天长,路茫茫。凭高目断,鸿雁来时,无限思量”,却把那上阕开阔的情境缩小到了一个有限的情感天地中,不及欧阳修这首《渔家傲》苍劲有力——写秋天,云“烘林败叶红相映”,大气开阔,无丝毫瑟缩颓丧之感。
在欧阳修笔下的秋天,往往富有生机,景美,生活亦美。再以《怀嵩楼新开南轩与郡僚小饮》为例:
绕郭云烟匝几重,昔人曾此感怀嵩。
霜林落后山争出,野菊开时酒正浓。
解带西风飘画角,倚栏斜日照青松。
会须乘醉携嘉客,踏雪来看群玉峰。
秋风瑟瑟之际,正逢“无边落木萧萧下”,可在作者眼前,群山争出,显露峥嵘,野菊清芬,正宜对酒,大自然透露着勃勃生机。诗人面对凛冽的西风,解带披襟而笑纳之;耳闻悲鸣的画角,却无丝毫凄凉之感,只有斜日倚栏的洒脱。
一派潺 流碧涨,新亭四面山相向。翠竹岭头明月上。迷俯仰,月轮正在泉中漾。 更待高秋天气爽,菊花香里开新酿。酒美宾嘉真胜赏。红粉唱,山深分外歌声响。
有翠竹,有明月,有菊花,有美酒,有歌声,这种美景,已经不单单是造化对诗人的赐予,更是诗人用积极的心情把生活渲染得更加醉人。
其实,若论欧阳修的官宦生涯,并非一帆风顺:授官,遭贬;复官,复贬……一次次地论政,又一次次地因此引来祸端,不顾后果的忠贞耿介之言,换来的是个人的命运起落。更有世人对其私生活的恶意贬损和攻讦。这大概是独立思考者不得不承受的跌宕。对于欧阳修而言,幸而有文章行于世,这在他颠仆之时肯定是个不小的安慰。或许收之桑榆也非其初衷,但能在秋天里感应着生命的别样之美,也算是入山未空手而归吧!
正如欧阳修的《与尹师鲁第一书》所云:“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无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用此戒安道慎勿作戚戚之文。”这封信亦写于秋天——宋仁宗景禧三年(1036)秋——也是他政治的秋天。这一年因上书论救革新派人士范仲淹,先被贬至郢州,其后欧阳修因《与高司谏书》获罪,被贬夷陵。信是到夷陵县后写的。贬谪之际,看其行文却非常自然、平易,语气格外舒缓从容,无怨天尤人之态,因为他绝不愿以戚戚之态面对生活。
三、太守不管春将老
正如欧阳修对秋声的独到领悟,他对春逝、春归的理解,也别具只眼。
从庆历五年(1045)十月至八年(1048)三月,欧阳修在滁州这方土地上度过了两年多,两年多,可说并不漫长,但于贬谪中的人来说,也可谓煎熬。在这短暂却又漫长的岁月里,欧阳修再次体味了贬谪生活的滋味。再贬滁州,他享受着世俗生活之趣,所谓“某居此久,日渐有趣。郡斋静如僧舍,读书倦即饮射;酒味甲于淮南,而州僚亦雅”。“某此愈久愈乐,不独为学之外有山水琴酒之适而已。小邦为政期年,粗若有成,固知古人不忽小官,有以也。”(《与梅圣俞》)诗人尽情地徜徉于山水之间,寄情于诗酒,体味着与民同乐的情怀。滁州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欧阳修一一观赏题吟,留下了大量流连山水、诗酒游乐的诗作。如《丰乐亭游春三首》:
绿树交加山鸟啼,晴风荡漾落花飞。鸟歌花舞太守醉,明日酒醒春已归。
春云淡淡日辉辉,草惹行襟絮拂衣。行到亭西逢太守,篮舆酩酊插花归。
红树青山日欲斜,长郊草色绿无涯。游人不管春将老,来往亭前踏落花。
三首游春诗,两首写到落花、夕阳这样的意象。但在欧阳修的眼中,由于大自然袅袅的流动的生命,似乎落花也没有了悲情的成分,而是与荡漾的晴风共舞,挥洒生命最后一瞬的芳华。在西下夕阳的光晕中,青山红树依然不失傲然的风姿,且有无涯草色延续着大自然的生命轮回,所以,诗人才会语气豪放地以“不管”表达对“春将老”的淡定。苏洵在《上欧阳内翰书》中称赞欧阳修的文章:“纡徐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舒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闲易,无艰难劳苦之态。”苏辙在《欧阳文忠公神道碑》中亦云:“雍容俯仰,不大声色,而义理自胜。”都是强调其文章从容自如、婉转流畅的特点。而这一特点,来自其精神层面的俯仰自如、豁达开阔。
皇佑元年(1049),四十多岁的欧阳修自请来颍州为守,《思颍诗后序》自述:“爱其民淳讼简而物产美,土厚水甘而风气和,于时慨然已有终焉之意也。”致仕后,他果终老于此。
欧阳修极爱颍州西湖,多次题咏。他为此湖而作的《采桑子》(十首)中的第四首,意境尤高: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藉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开篇起笔,奇语劈空而下,展示着欧阳修的高超之处。若说“画船载酒西湖好”,“天容水色西湖好”,“荷花开后西湖好”……都不稀奇,可是狼藉残红、群芳过后,西湖何美之有?酒已阑,歌已散,理应令人顿生失落之意。试想,这种场景下,许多人或许会抒发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吧?正如李煜感叹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相见欢》)但是欧阳修用“西湖好”三个字,把“群芳过后”的低落感一扫而空。因为文忠公的天地本就是如此丰富:标志着暮春时节的蒙蒙柳絮,还在撩拨着敏感多思者的情怀;多情的杨柳,依旧在风中舒展着自己对湖水的依恋。虽说春已空,但此情此景下的“空”,并非等同于“无”,而是一种开阔之境。在喧嚣退去的那一瞬间,仿佛“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所有的界限都消失了,自我完全融入了自然。也许,只有在繁华散尽之时,在自然的静谧中,词人更彻悟到一种淡远之境。
“欧阳修营造的欢乐,不但是现实的,而且是有哲学意味的。”⑤哲学,不是怯懦人生的保护伞,而是智慧人生的燃灯者。欧阳修的达观,是经过一番风雨的洗礼后的领悟,只有经历过丰富的人生,并且对人生有过深入的省思,才可能达到这种境界。而在这种淡远中,词人并没有丧失对生活之热情,绵绵细雨中归来的双燕,就是词人深情之眼映照出的温馨之梦。
在《采桑子》这组词前,有一段反映欧阳修心声的念语: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颖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或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旁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已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这段话中,最动人的莫过于“所有虽非于已有,其得已多”一句。欲壑难填,是人在得失问题上的劣根性。但欧阳修以无比洒脱的态度,诠释了他对于“得”的理解。看谢灵运对待得与失的态度,其高下立判:
会稽东郭有回踵湖,灵运求决以为田,太祖令州郡履行。此湖去郭近,水物所出,百姓惜之,坚执不与。灵运既不得回踵,又求始宁坯 湖为田……⑥
欧阳修的立场中,包含的是一种情操的境界,蕴蓄着深远悠长的意味。无论外界的声音如何,他自有一番自足的内在天地。这正是韩愈《原道》中所肯定的真正意义上的“德”——“足乎己而无待于外之谓德”。人无不追求自由,却又无时不痛感身处不自由中。人们感叹做不到“逍遥游”的自足境界,却不去“反求诸己”,解铃系铃,在于已心。精神愈自由,才愈能得到美的享受。以审美的视角赏玩人生,则人生无处不令人赏心悦目。当然,所有这些超脱,都是建立在欧阳修直面人生、投入人生的基础上的。没有经历过磨难的超脱是脆弱虚伪的,历练后的生命思考才是更真实更成熟的。秋天,不仅仅意味着衰飒,欧阳修以他的经典名篇,向我们敞开了一个更丰富的生命世界。
② (明)归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清康熙十四年刻本。
③ (清)蔡铸:《古文评注补正》卷八,商务印书馆1934年版。
④ 王国维著,佛雏校辑:《新订人间词话 广人间词话》,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110页。
⑤ 孙绍振:《欧阳修为什么不像范仲淹那样忧愁?》,《名作欣赏》2007年第7期。
⑥ 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谢灵运集》,岳麓书社1999年版,第417页。
[1]洪本健.欧阳修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4.
[2][美]包弼德.斯文:唐宋思想的转型[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