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苏轼词“梦”的意象来看佛禅思想之影响
2013-08-15刘秀娟西南大学文学院重庆400715
⊙刘秀娟[西南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0715]
作 者:刘秀娟,西南大学文学院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专业诗词学。
王灼《碧鸡漫志》评苏轼词曰:“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①“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②苏轼的词豪放与婉约并存,以诗为词,拓展了词的表现功能。大部分词作抒发壮志豪情和儿女情长,但也有很多词作渗透着浓厚的佛禅义理。本文试从苏词“梦”的意象上略做分析。
一、苏轼词“梦”意象渗透的佛禅“空”和“无常”观念
据《佛学大辞典》解释“梦”:“梦中所现无实事,以譬世间之诸法无实性。维摩经方便品曰:‘是身如梦。为虚妄见’。演密钞四曰:‘言梦者寐中神游也。凡人寝寐神识不定’。”③
据统计,《全宋词·苏轼词》中所用的“梦”字共有86个。这些“梦”的意象体现了苏轼丰富复杂的情感内涵,有离别伤感的梦,如《菩萨蛮·述古席上》:“相思拨断琵琶索。枕泪梦魂中。”④有对亲情的缅怀悼念的梦,如《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这首词由现实转到梦境,从夜半醒来对亡灵的怀念到夫妻二人重逢的场面再到梦醒时分的感慨万千,梦境和现实交相描写,亦真亦幻,似梦非梦,恍若隔世,写得真挚朴素,令人忍不住潸然泪下。⑤
然而,大部分的“梦”的意象却体现了佛教禅宗思想,深深地打上了佛禅的烙印。苏轼利用佛教的观念,对人生进行了理智的思索。在深刻的反省中求得心理上的平定。如《行香子·过七里滩》:“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虚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苏轼通过对严陵隐退不仕、淡泊名利的赞扬,表达了对功名利禄的厌倦,对权势的追逐就像南柯一梦。这和《维摩经·方便品》对梦的阐释不谋而合:“是身如梦,为虚妄见。”⑥如《减字木兰花》:“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里。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⑦“幽人”指诗僧清顺。苏轼与诗僧来往密切,这对他参禅学佛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又《减字木兰花》:“惟熊佳梦。释氏老君曾抱送。壮气横秋。未满三朝已食牛。”⑧“释氏”即佛教始祖释迦牟尼。把孩子出生三天就气壮如牛归结为是佛祖的恩赐,苏轼借此表达了他对佛教的崇拜与敬仰。《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⑨消极避世的思想油然而生,然而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始终占主导地位:“致君尧舜,此事何难。”⑩在面对困难和打击时,更善于从儒学的“无入而不自得”的通达观念、道家的消极避世思想、禅宗的“看穿忧患”的静观态度中汲取精神力量,从而使自己履险如夷,在忧患中泰然自处。如《浣溪沙·有感》:“梦魂东去觅桑榆。”⑪“桑榆”比喻清闲而又可得温饱的职位。如“华胥梦断愁何处?听得莺啼红树。”⑫这里的“梦”是对理想国度向往的梦境,现实无论多么艰难,但是希望依然还在。再看苏轼的《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⑬一切就像梦空空如也,苏轼的这种思想渗透了强烈的禅宗色彩。正如《金刚经》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⑭客观现象都是暂时的,本体是空的,就像梦境、幻觉、泡沫、水影、露珠、闪电等,转瞬即逝,没有根本的实体存在。《永遇乐·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⑮人生之梦未醒,是因为欢怨之情未断。“酒醒梦回愁几许。”⑯“梦到故园多少路,酒醒南望隔天涯。”⑰范文澜在《禅宗——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这篇文章中提到:“南宗宗旨,不外净心自四字。净心即心绝妄念,不染尘劳,自悟即一切皆空,无有烦恼,能净能悟,顿时成佛。”⑱如《满庭芳》“:居士先生老矣,真梦里、相对残。”⑲“一切事物都不过是自己‘心’的映像,一切运动都是自己‘心’的运动,从而得到了彻底的安心。”⑳如《十拍子·暮秋》:“身外倘来都似梦,醉里无何即是乡。东坡日月长。”[21]《坛经》:“佛是自性作,莫向身外求,自性迷,佛即是众生,自性悟,众生即是佛。”[22]可见,禅宗特别强调自心的本质清净,觉悟的过程就是自性的发现与复归的过程。
佛教哲学的核心性范畴就是“空”。“佛教大乘空宗学派从缘起论出发,阐扬一切事物都无自主性,万法皆空,认为现象、本体、工夫、境界都是空无自性的。这种思想体现出佛教的脱俗出世、追求精神超越的基本立场,成为佛教的主导思想之一。”[23]关于“空”的真谛,佛教“三法印”说和“四谛”说做过精辟的论述。“僧众通过思维四圣谛的前两谛——关于苦以及苦的根源,就会发现自己的存在是无常和无本性的。”[24]《醉落魄·述情》:“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25]此时苏轼已经厌倦了对功名利禄的追逐,厌倦了仕途沉浮。佛教四谛即“苦”、“集”、“灭”、“道”。“苦谛”揭示人生的痛苦真谛,“集谛”分析造成人生之苦的原因,“灭谛”揭示人生之苦灭寂、解脱的理想和目标,“道谛”论述摆脱痛苦、获得解脱的正确途径。佛教认为人生无常,一切皆苦,于是向“寂灭”中寻求解脱之道。佛教三法印即“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行”指流动运动的事物和现象。“诸行无常”即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变化生灭、因缘聚散的,没有一成不变的本体。“法”即佛教用来指称物象的术语。“诸法无我”即世间万物都是没有自我本体的,是因为“诸行无常”。“涅槃寂静”即人生苦难的灭寂,是修行目标和理想。
佛教教义之一是万法皆空缘物空。“万法皆空是佛教的一个重要命题。它认为,世界是虚幻的。”[26]佛教教义之二是无常只因物无常。“无常,即不断生灭变化,不能永恒存在。”[27]佛教认为,一切事物从因缘相待而产生,没有固定不变的自性,虚幻不实,谓之“空”。“一梦江湖费五年。”[28]苏轼贬于黄州五年,往事如梦,不堪回首。“倾盖相逢胜白头。故山空复梦松楸。此心安处是菟裘。”[29]“菟裘”即告老隐退的居处。故山无望,只能在梦里相见,以图心灵的慰藉。《维摩诘经》云:“是身如浮云须臾变灭。”[30]再看《念奴娇·赤壁怀古》:“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31]“如梦”是大乘十喻之一,是典型的佛家人生观的表现。苏轼感到人生是虚幻的,实事也是虚幻的,“聚散交游如梦寐,升沉闲事莫思量。”[32]“未转头时皆梦。”[33]“腰跨金鱼旌旆拥。将何用。只堪妆点浮生梦。”[34]这显然是受到大乘空观的影响。“千古风流人物”[35]不过是历史的过客,“跨金鱼”、“旌旆拥”不过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36],也“只堪妆点浮生梦”而已。“买田吾已决,乳水况宜酒。”[37]《游武昌寒溪西山寺》他欲置田筑庐,终老西山。经历了宦海风波,初出囹圄,深谙富贵无常,人生如梦。“禅心已断人间爱。”[38]“禅心”即佛禅寂定之心。“人间爱”即人的七情六欲。此时苏轼在参禅悟禅上已经达到了一定的境界。“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39]苏轼经过五年的贬谪生活后与友人欢会,共忆往事,激动不已,如在梦里。“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40]多少人为了空虚的、漂浮不定的名利奔波伤神,而人生如白驹过隙般短暂,如石中火转瞬即逝,如梦境一样虚幻不实,还不如功成身退,隐居山林。苏轼初贬黄州,再贬惠州,三贬澹州,三次贬谪使他更深刻地体验到人生如梦、世事无常。
苏轼一些词作的基调是消极的,但也包含着对于人生理智的反省。如《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41]生命的迁变是如此迅疾而无情,令人难免生发出几许哀伤。但是,放开眼界,从宇宙范围来作性空慧观,所谓去、来、今三生的迁变,亦不过是一弹指顷的事,是一瞬间的事。因此,生命的存与亡,万物的成与毁,种种迁变无时不发生,处处都存在,早已司空见惯,是不足为怪的了。再如“家何在?因君问我,归梦绕松杉。”[42]“梦断魂消,一枕相思泪。”[43]“夜阑相对梦魂间。”[44]“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45]“笑劳生一梦,羁旅三年,又还重九。”[46]正如《金刚经》所云“: 佛告诉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47]佛陀因为感悟人生无常,于是放弃荣华,出家修行,修行归来也以苦、空、无常的人生真相来普度众生,所以原始佛教的成立可以说是源于佛陀对诸行无常的感悟。苏轼词作中儒家积极入世的思想渐渐衰退,这并不意味着他是个消极避世的人。他从佛禅思想里汲取了丰富的养料,看透了人生的是是非非,以乐观旷达的态度对待一切。
二、苏轼词“梦”意象的佛禅思想之探源
(一)苏轼信奉佛禅的社会原因
北宋三教合一的思潮使士大夫的思想迥异于前代文人。宋王朝三百年间内忧外患不断,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都非常尖锐。在这种政治条件和社会环境里,官僚士大夫们的理想抱负屡屡受挫,党同伐异,人人自危不保。而佛教的“四大皆空”、“诸行无常”的教义正好填补了他们精神上的空虚。佛教世界观的缘起论认为,大千世界的一切现象都是因缘和合而成,缘来则成,缘尽即散,其本质是虚幻不实的。禅宗开发人性,追求自然,又不拘形式,不落俗套,对士大夫人性的养成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苏轼对人生之虚幻与无常的深刻体验,使得其词往往否定现实价值观念的束缚,表现出对人生深层次的思索,而禅宗“空”、“无常”、“明心见性”的观念使他得到一种精神自由的满足感,从而达到心理上的平衡。
(二)苏轼亲近佛教的家庭渊源和仕途环境
家庭浓郁的佛教氛围对苏轼的学佛习禅具有直接的熏陶作用。苏轼之父曾著《彭州圆觉院记》,苏轼的继室王氏也十分信佛,临终命其子画阿弥陀佛像。苏轼之弟苏辙是北宋有名的参禅居士,终日默坐几十年。苏轼与众多僧侣交往深厚,如佛印了元、元净法师、怀琏、惠勤、慧思、清顺、可久、垂云等,他在大量作品中流露出对佛禅的信仰。如《磨衲赞》:“匣而藏之,见衲而不见师。衣而不匣,见师而不见衲。惟师与衲,非一非两,瞄而视之,虮虱龙象。”[48]赞扬了了元大师的佛法深厚、功德无量。诸如《僧伽赞》《阿弥陀佛赞》《观音赞》都是表达了他对禅宗的崇敬。苏轼为杭州通判时,钱塘圆照方盛开净土门,因命工画阿弥陀佛像,为父母荐福。
“对苏轼佛教信仰造成重大影响的,是元丰三年(1080)被贬黄州(今湖北黄冈)事件。”[49]苏轼正式宣称“归诚佛僧”,是在他谪居黄州的后期。“乌台诗案”,苏轼深感宦海沉浮,世事无常,为了排遣心中的忧郁,他经常到佛寺焚香默坐,以求得到安慰和寄托。苏轼一生经历坎坷,他的政治抱负一次次化为泡影,才华不得施展。他在朝廷新旧两党的斗争中,动辄得咎,多次遭贬。这种不幸的遭遇使他与佛教结下了不解之缘。苏轼以儒家的入世精神和理性态度看待佛教,又以佛家的无畏精神和超越理念面对人生,这就造就了他超然自适、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
三、结语
纵观苏轼的“梦”意象的词作,可以看出佛教禅宗思想产生的巨大影响。苏轼长期参禅、冥想,阅读大量的佛教作品,禅宗思想已经潜移默化地渗透在苏轼的创作中。而在苏轼的词“梦”的意象里,则典型地体现了佛教“空”“无常”的观念。苏轼以他的创作艺术天赋和对佛学的深刻领悟,在文学与宗教的结合方面做了有益的探索和成功的尝试,他能够把受佛学启发而获得的深沉感悟和体验转换成文学话语,在诗、词、文中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如水中着盐般不露痕迹。苏轼虽然受佛禅影响很深,但他始终以儒家勤政为民为主导思想,在政治上多次遭到打击迫害,仕途坎坷,但他总能处变不惊,心无挂碍,随缘自适,洒脱旷达,在文学上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①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85页。
②(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9页。
③丁宝福编:《佛学大辞典》,文物出版社1984年版,第1232页。
④⑤⑦⑧⑨⑩⑪⑫⑬⑮⑯⑰⑲[21][25][28][29][31][32][33][34][35][36][38][39][40][41][42][43][44][45][46]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76页,第141页,第62页,第104页,第134页,第 134页,第 195页,第 876页,第 331页,第 247页,第 871页,第 914页,第471页,第 476页,第58页,第539页,第478页,第399页,第129页,第533页,第411页,第358页,第458页,第663页,第689页,第 725页,第798页,第 563页,第 574页,第215页,第368页,第53页。
⑥[30]僧肇等注:《维摩诘所说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2页,第539页。
⑭[47](明)朱棣:《金刚经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4年版,第140页,第24页。
⑱范文澜:《禅宗——适合中国士大夫口味的佛教》,见李淼编著:《中国禅宗大全》,长春出版社1991年版,第817页。
⑳[日]佐藤幸治:《禅与人生》,赵德宇译,南开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84页。
[22]杨曾文:《敦煌新本六祖坛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1页。
[23]方立天:《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578页。
[24][美]米尔恰·伊利亚德:《宗教思想史》,晏可佳、吴晓群、姚蓓琴译,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524页。
[26][27]方广锠主编:《中国佛教文化大观》,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514页,第515页。
[37](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1050页。
[48]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35页。
[49]潘桂明:《中国居士佛教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51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