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妆浓抹总关情:论《窗外》与《人淡如菊》爱情观之异同
2013-08-15陈雨晴山西大学文学院太原030006
⊙陈雨晴[山西大学文学院, 太原 030006]
中国古典小说历来有言情一派,千百年来,才子佳人上演的或刻骨铭心、或温馨静谧的情爱纠葛,一直是文学作品的一大母题,带给人们美的感悟和思考。作为颇具盛名的言情圣手,琼瑶与亦舒都擅长用女性细腻缜密的文笔描摹百态爱情,但在相似题材的驾驭上,二人又有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笔者力图从《窗外》和《人淡如菊》入手,以作品中爱情的发生、发展、消逝为切入点,探讨两位女作家寄寓在文本和意蕴层面中的爱情意识。
一、爱情的萌生:礼教家庭与商业社会
《窗外》是琼瑶的成名作,也是一部自传性质的小说。二十五岁的琼瑶因为初恋情怀的难以割舍,便把所有的幸福与痛楚投射在十九岁的江雁容的生活中。江雁容满腹诗书、气质高洁,本应是天真快乐的年纪,却因为升学的压力,在家庭中感受不到父母的关心,变得敏感忧愁。在以日记本为媒介的交流中,江雁容得到了中年语文教员康南的关怀,在互相理解、欣赏的基础上,他们的感情发展成为爱恋。
相比之下,《人淡如菊》被冠以“都市言情”的名号,自有一股现代意识。亦舒把故事背景放置在英国,将男主人公设置成一位地道的中年英籍男子。二十一岁的留学生乔,因为爱慕大学教授纳梵先生,在毕业之后又回到英国,做了他的情妇。没有太多相思成疾和纠结煎熬的渲染,爱情发生在意料之中,但显然也是情理之外。
同样是不被世俗认可的师生恋题材,《窗外》中,康南被设定为一个丧偶、对前妻一往情深的角色,作者显然是在伦理上为男女主人公的情感洗白,甚至从传统婚恋观念里,为他们找到一顶反礼教的帽子。这样的故事开头完全符合古代言情中“落难男女惺惺相惜”的套路,且同古典小说相似,他们的苦闷都来源于家庭,或遭受亲情的失落,或经历家破人亡的伤痛,爱情成为他们相互慰藉的肩膀,家庭是促生他们情感萌芽的因素。
《人淡如菊》中,乔与纳梵不仅是师生恋,同时也是婚外恋,这样违背道德的爱情并没有让乔愧疚,反而认为“我们两个人都没有推搪的余地。除非说句笑话:赖社会。”①亦舒给了她一个洒脱的性格,把这种异化的爱情归为社会的责任,且处处都有伏笔。乔独自生活在异国,寂寞的生活让她孤单早熟,并认为“现在死在外国,大概也不会流一滴眼泪了”②。这样看透世事的女子被平凡善良的纳梵所吸引,是因为他身上有她渴望的温暖。纳梵也说:“每次跟你在一起,我觉得我是存在的,只有你注意我,在大学与家,我不过是件家具,真有点疲倦。”③这样的爱情发生,倒像是茫茫人世间,两颗寂寞的心恰当地相遇,寥落地相拥,各取所需,冷暖自知。
因此,从爱情产生的背景设置看来,《窗外》无论从情节还是观念上都更加古典保守,传统礼教家庭的压制成为爱情的温室;而《人淡如菊》却毫不避讳情感的功利性,爱情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影射出了商业社会人性的冷漠,有着较深刻的批判力度。
二、爱情的姿态:缠绵热烈与独立清醒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古往今来所有的深情女子,一旦真心相倾的时候,就会视爱情高于生命,在感情风暴里迷失自己。这一点上,《窗外》和《人淡如菊》是相通的。“只要你对我是真心的,”江雁容说:“我不管一切!”④她热烈地表达着爱的勇气;而乔也欣然默想,“我见到他的时候是这样快乐,比拥有全世界还高兴”⑤。住在爱情里的女子,瘦小柔弱的有了力量,随性独立的有了柔情,有着相似的甜蜜和娇羞犹疑,但又呈现出相异的生长姿态。
琼瑶笔下的江雁容温婉明理,对情感和爱人有着强烈的依赖,她执着于康南的真心,也对他们的婚姻有着无数浪漫的设想,因为婚姻才能带给她需要的幸福和安全感。然而当爱情面临迷茫时,她又选择自杀来伤害自己,懦弱地证明自己爱的狂热,一切行动缘情而发,全然忘了理智。面对爱情,她便是一个因爱而生、因爱而死、死又复生的至情女子。而当《人淡如菊》中,纳梵问乔:“你肯嫁给我?”这个前一秒还沉浸在爱情中的女子却立刻思考:“嫁给他?一个小大学的副校长,一个外国人,有两个孩子,我从没想过嫁他。我知道我爱他,不过结婚是另外一回事。”⑥她心甘情愿面对现实,却对幸福不抱有希望,冷静得没有多余的幻想。在爱情里,乔依然坚持自己的原则,有自己的独立意识,她不接受纳梵的钱,也不会为了迎合他学着做饭。在故事的中途,纳梵中断了他们的关系,乔病倒了,却没有像江雁容一样自杀,而是游刃有余地周旋在身边的年轻男性之间,让人几乎看不到她的脆弱,全然一副任性超脱、独立精明的心理。
对爱情浓情热烈,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意绵长暗示了琼瑶对理想化爱情的追求,女人可以为爱赴汤蹈火,为深爱的男人放弃一切;而暗香疏影般的清俊孤傲则是亦舒想要传达的:男女是平等的,无论是物质世界还是情感世界里,女人都应该是自由的,爱时要坚持自我,不爱时更要独立。
三、爱情的凋零:情陷过往与活在当下
最后,江雁容迫于家庭的压力,嫁给了父亲的学生李立维,过起了柴米油盐的生活;而乔也脱离了纳梵,按照母亲的意思,回到香港和家明结婚生子,操劳在婚姻的琐碎中。看似相同的两个结局,实则大为迥异。《窗外》里的江雁容离开康南,不过是陷入另一场以李立维为主导的偏执情感里;而《人淡如菊》中的乔,是被纳梵欺骗后,逃离到家明设计的另一场爱情游戏中。两个作品里,深情的已然对感情失去付出的勇气,精明的却被爱情计算,逃不出世俗的圈子,这样面目全非的爱情,让我们开始思考其中的意蕴。
《窗外》中,琼瑶的行文之间有种细腻温厚的古典气息,古诗词的使用更是信手拈来,为故事渲染出一种朦胧的氛围,描摹出了人物百转千回的矛盾心态。这样的文风既契合故事本身的哀怨伤感,也是琼瑶对爱情心怀憧憬的文本表现。她曾说:“尽管在生命里,无数坎坷,也受过许多挫折,我依然相信‘爱’,相信‘善’,述说人类的‘真情’,一直是我写作的主题。”⑦她笔下的女性为爱勇敢挣扎,对自己的幸福有着明确的追求,敢于和家庭、舆论抗争,她们心中的爱是高洁神圣、纯粹无瑕的,能带给读者希望和真挚的鼓舞,是对人间情义的坚信和热切向往。创作《人淡如菊》的亦舒却是冷眼看世界,小说语言简洁流丽,暗涌浮动。她不夸张,不拖沓,三言两语就把故事讲清晰,有时会跳出来加上自己的议论,让读者在阅读的同时也能思索意义,一派清远疏淡的风格,却也暗合她对爱情的理解。倪匡曾说:“亦舒自小在香港长大,她的小说,和香港人的脉搏频率相同,是地道的香港文学。”这就说明从亦舒的言情里,看得到时代和社会的影子,爱情并不是纯意识的产物,它时时刻刻都打着物质的标签。因此,她笔下的情爱和人物谈不上高尚,却又不能被轻易责备。他们相爱时真心投入,不爱时全身而退,屈就现实,各自保全。爱情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奢望,一个难以企及的梦想。
两部作品告诉我们,即使爱情凋零了,女性依然存在两种状况:一种从未走出情感的挣扎;另一种则不能逃脱世俗,继续行走在当下的纷扰中。
四、结语
综上而言,《窗外》和《人淡如菊》虽同属通俗言情中的师生恋题材,且都是从女性视野关照下展开叙述,但在爱情发生、发展、结束的故事设置和语言表达上,都渗透着作者自身的生命体验和情感体悟。
六十年代的台湾社会依然封闭,作为大陆迁台的作家,琼瑶作品中体现出了浓郁的传统文化价值取向。完美的男女主人公和坚贞不渝的爱情,是重情重礼的道德典范,虽然美丽,却似空中楼阁般缥渺;作品中的人物即使有反抗的一面,也不是反抗生活本身,只是为了情的达成苦苦挣扎。一定程度上,《窗外》是琼瑶深居书闺,对完善人格和完整情感的守望,是她对传统文化及男权主导社会的认同和依赖。而亦舒生长的香港社会是商业化、娱乐化的大都市,加之殖民地外来文化的交融,多元现代的价值观影响了她的创作。她笔下的情扎根于波澜起伏的社会现实中,并因现实的冷酷无情打破了传统的爱情童话。亦舒的小说中,真实的生活万象被涵纳,金钱和功利都销蚀了感情的纯洁性,道德不再是世人心中的唯一评判标准,女性逃离了男权社会中的身心束缚,不再是爱情的奴隶,真正成为了心灵的主人。
这样不同爱情观的传达,让《窗外》和《人淡如菊》像是两丛风格迥异的花,一丛是琼瑶精心绣在丝绢上的牡丹,开得热烈灿烂,典雅唯美,却又带着脆弱琐细的闺阁气;另一簇是盛在琉璃瓷瓶中的翠菊,在亦舒随性摆放间,已然透出遗世独立的风情,安静从容地绽放成一小片人间烟火。一言以蔽之:浓情牡丹恬静菊,淡妆浓抹总关情。
①②③⑤⑥ 亦舒:《人淡如菊》,海天出版社1996年版,第68页,第30页,第67页,第82页,第80-81页。
④⑦ 琼瑶:《窗外》,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页,第6页。
[1]公仲.世界华文文学概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2]孙丽芳.浅论琼瑶与亦舒创作异同[J].时代文学(双月版),200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