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逃亡史(创作谈)
2013-08-15欧阳德彬
欧阳德彬
在鲁西南乡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一位美女语文老师问我长大后的梦想,我说想当一名作家,感受到她赞许的目光,我一下子手忙脚乱,愣了半天没说出下一句话。到了初中、高中、大学,当我再说想当作家的时候,周围的人们就开始嘲笑我了。在某种机缘下,人会突然发现自己。发现自己的所作所为并非所愿。发现自己现在的生活根本不是想过的生活。人的心灵是很奇妙的东西,世间万事万物也充满着神奇,根本不是现行国家教育中所倡导的唯物论所宣扬的那样。记得在一节大学的马列课上,有位长得五大三粗的黑脸同学站起来质疑教授的讲述。他说,老师,你不是说物质决定意识吗?我想起我高中的一位女同学就突然勃起了,这不是意识决定了鸡巴吗?教授无言以对。下一节课的时候,教授找到他,给他看一本马列教参,说你看到“物质决定意识”后面括号里的字了吗?“生理活动除外”。那位同学说,既然有除外,那就不是真理。后来就再也没见过那位同学上政治哲学课。毕业的时候,他学分没修够,毕业证也没拿到,学校教务处却打电话让他在就业协议书上盖学校小卖部的章,因为学校招生简章上写着就业率百分之百。据说他在电话里把教务处的人臭骂了一顿。毕业后,他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我见他在校门口摆过摊,卖一种可以美容的黄瓜提取液。也见他站在烧烤架子旁,烧烤羊鞭猪腰子。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想过的生活,只知道我俩在路边的饭摊喝酒的时候他总是肆无忌惮地大笑,谈起女人来也头头是道俨然行家里手。我当年就佩服他对现实的不妥协,哪怕付出沉重代价。
我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在黄岛上的一个轮胎厂办公室打杂,定时到车间记录发现的问题,偶尔也搬搬轮胎,直到现在我看到汽车仍然改不了先看看轮胎品牌的习惯。那时候,我总感觉到自己和同事们厚实的深蓝色工作服是一种束缚。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日复一日单调的体力劳动,不是我想过的生活。后来,有个同事的胳膊被机器卷成了麻花,还有个同事被叉车轧死了,让我震撼很大。下班后,我坐在渔村的出租屋里,感受着生命的卑微和无奈。在这个社会,走出校门很多时候便是幻灭的开始。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蝴蝶,被蛛网束缚了翅羽,而我的梦想,则是飞舞在更广阔的天地。我辞掉了那份工作,回到了大学母校所在的城市,开始了新的生活。那时候,正赶上城管局招合同工,领导见我在省报上发表过文章,就把我安排在局办公室写材料。明明是抢了摊贩的西瓜,掀翻了架子车,领导非让我写成摊贩的运瓜车由于雨天路滑翻倒路边,我单位城管伸出援助之手,还让我把材料报到报社去。有一次,有位乡下的农民,拉着一架子车大枣来城里卖。一颗枣还没卖出,城管就要收罚款,数额还挺高。收得罚款未必会交到单位,大都买烟喝酒了。枣农是个倔老头,一分钱不交,城管不让他卖。那个戴破边草帽的老头直接连枣带车推进了护城河里,那两天,护城河里飘满了红艳艳的大枣。报社要报道,上头传下话来,谁报道就端了谁的饭碗,这件事就这样不了了之了,那时候,我把此事写成了小说,也没发表出去。
无论是大学教育还是刚步入社会当合同工,都让人感受到社会人心的伪善。对于个体而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抑令人窒息。毕业后的几年,与其说是奋斗,还不如说是逃亡,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环境到另一个环境。青春史仿佛就是逃亡史。不是红二代,不是富二代,出身乡村,寄身城市,除了逃亡,还能怎样?有一天,我坐在城管局的办公室里,面对着电脑,写一份言不由衷的报道。我突然想到,这难道就是我想过的生活吗?我完全可以逃离这个环境,去很远的地方。远方可能困难重重,但至少可以过一种相对诚实的生活,至少可以不看领导的脸色行事。我辞掉了那份工作。在杭州西湖边上游荡了俩月,感觉还得再往南一点儿,便又去了特区深圳。南方不知什么时候就钻进了我的心底,成了我的梦想。
小说《南方》写一个生活落魄一事无成的青年想到南方碰碰运气。他自己一事无成,连房租都交不起,他女朋友搬到卖水饺厨师那里去住了。不过对他来说,这都无所谓,他觉得自己只不过是局外人。坐火车前的几小时,他约见了女网友,虽然对方有些丑,但也算风流了一把。没想到女网友把他借来的盘缠甚至火车票都偷走了。他只能遥望南方而兴叹了,只能继续面对现实生活的落魄难堪,看不到一丝希望。去过南方的女网友欺骗了他,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对南方的美好畅想。在此城,写彼城。南方成了他的梦想之城,可望而不可即。
小说《惊蛰》写一名独来独往的男子准备不声不响坐车到遥远的南方去,抛开生活中的一切。抛开他的情人和与他偷情的领导的女儿。主人公想进行一场逃亡。惊蛰作为一个传统节气,也有了象征意义,那就是蛰伏在人心中的某些隐秘梦想就像蛰伏起来的鱼虫一样浮出来了。惊蛰那天,是个逃亡的好日子。
小说《监控》以一位监控员的视角写一个在天桥上卖画的老奶奶实现自己梦想的故事,努力写出深圳味儿。深圳,应该有它的个性和品位。社会底层老奶奶的坚守梦想和监控员的浑浑噩噩过日子形成对比。我要表达的是,深圳是一座梦想之城,虚构之城。监控下的画面不过是形形色色的人,鸡毛蒜皮的事,平常看来,不过是过眼烟云,但从另外的视角看就别有味道了。摄像头或许比人眼更能窥见真实。
小说中或多或少有一些自己的影子,不过也有了不少虚构的成分。渐渐地懂得了站在小说背后说话,把想法隐藏在字里行间,而不是照搬生活,对我个人而言,这大概是一种写作的进步。这些小说中寄寓了我对生活的感悟和见解,以及对社会现象的批判和反思。对我而言,很多时候,写小说是一种呼喊,一种对生命的反思,使自己得到暂时的超脱,让我感受到生命的自由。踏踏实实把感受和求索安放在小说里,心怀虔诚而一丝不苟,是我信奉的写作态度。
来到深圳后,我感受到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只要勤快一些,就可以生存下去,也不像其他城市那样排外,也不是好事者所说的文化沙漠。我在师友的帮助下考上了深圳大学文学院的研究生,心安了,有了归属感,有了些许做人的尊严,有了停止漂泊的欲望,但写作的欲望,却是愈演愈烈了。深圳,大概就是我追寻多年的梦想之城,也是逃亡的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