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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远的旧痕——徐志摩与鲁迅

2013-08-15王福基

青春 2013年1期
关键词:语丝晨报副刊

王福基

一九二二年八月,二十六岁的徐志摩决定中止剑桥的学业,归国。他舍弃了从美国转赴伦敦向罗素求教的初衷,舍弃了剑桥大学王家学院特批给他的研究生的学额,舍弃了给他一生“最大的机缘”的恩师狄更生,舍弃了远涉重洋来伴读却遭冷遇而投奔在柏林的兄弟的发妻,舍弃了怀着孕离异后的妻子不久生下的次子德生……写了新诗名篇《康桥再会吧》,告别永远的“精神依恋之乡”,经巴黎到马赛登船归国。这一切,几乎全是因为他热恋着却又突然随父回国的林徽因。

然而,迎接他的是责难、失落与尴尬。

首先是乃父徐申如的不见容,再就是恩师梁启超的严厉忠告。梁启超认为他与张幼仪离婚,抛却两儿,“将终身受良心上之重罚无以自宁”,而“所梦想之神圣境界,恐终不可得”,而“若沉迷于不可得之梦境,挫折数次,生意尽矣,郁悒侘傺以死,死为无名!”这番“金玉良言”背后,是其子梁思成与林徽因“已有成言”,“不久便结婚”。

徐志摩并不买梁启超的账。他两次复信梁启超,表示“甘冒世之不韪”,“竭全力以斗”,“将于茫茫人海中访我唯一灵魂之伴侣”。可是,他去见林徽因,见到的是门上贴着梁思成写的“情人不愿受干扰”的字条。

不过,徐志摩海归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早就受梁启超等人之约,参与被称为“中国文艺复兴”的宏大文化计划的活动。

五四运动前夕,一九一八年末,梁启超、蒋百里、张君劢等人,曾组织赴欧洲考察团,既考察巴黎和会,也考察欧洲文化。他们对欧洲的文艺复兴深感兴趣。梁启超出题请欧洲著名文化人讲演,蒋百里记录整理,后出版了《欧洲文艺复兴史》。回国后想将研究系改组成政党,未成(张君劢后来组建了民主社会党);同时,高扬起文艺复兴的大旗,推进建立读书俱乐部(后与松坡图书馆合并);在欧美同学会内设共学社;发起讲学社,计划请杜威、罗素、泰戈尔等访华;还要办杂志。这大量的工作,他们约徐志摩来参与。所以,徐志摩归国之初稍事省亲后,即到北京参加这些活动,他不但热情主动,而且创造性地开拓了工作。

初,他应梁实秋之邀,赴北大讲演,摆出一副绅士派头,作牛津式的讲演,照本宣科英文稿,失败。显出他的唐突。

一九二三年初,讲学社动议邀请泰戈尔访华。徐志摩着手准备。他要在这个大事件中作出大担当,操办一切。可泰戈尔的行期一再拖迟。

徐志摩性好结交,为了“打天下”,他与文化名人们广攀朋友,即使碰壁也依旧坦然而为。与创造社的初交就是一例。他先是主动向创造社送秋波,致信成仿吾,说:“贵社诸贤向往已久,在海外每厌新著浅陋,及见沫若诗,始惊华族潜灵,斐然竟露,今识君等,盖喜同志有人,敢不竭驽薄相随,共辟新土。”不到两个月,徐志摩天真而直率地去批评郭沫若《重过旧居》一诗中写出“泪浪滔滔”这样“形容失实”的诗句。创造社诸公群起斥骂徐志摩,成仿吾致信与之“绝交”。弄得徐志摩相当狼狈,不得不写长信《天下本无事》作公开解说。

那么,徐志摩是否与鲁迅有交往?

直接的记述未见。一九二四年二月二十一日徐志摩致英国友人魏雷的信中,有这样的话:

我们一个朋友新出译本小说史略(鲁迅著)颇好,我也买一本寄给你。

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分上下卷。上卷于一九二三年十二月出版。《鲁迅日记》当月十一日记:“孙伏园寄来《小说史略》印本二百册,即以四十五册寄女子师范校,托诗荃代付寄售处,又自持往世界语校百又五册。”可见,他自己留下五十册分赠友人。三十日日记:“赠钦文《小说史略》一册。”

徐志摩死后,徐申如将其在松坡图书馆的藏书捐赠北京图书馆。据韩石山说,至今北图书库里有一本徐志摩当时藏的鲁迅著《中国小说史略》上册,扉页上有徐志摩手迹:

著者送的。十三、一、一。

徐志摩的手迹题于一九二四年元旦,鲁迅何时赠他此书?是当面送,还是托人转送?是送给图书馆的,抑或是徐志摩去索赠?不得而知。徐志摩有否读过此书?也难以断定。他虽然对魏雷说“颇好”,主要是指译本,且是笼统地说,后来他曾明确说很少读鲁迅文章,“看也等于白看”。

一九二四年三月,徐志摩在北京石虎胡同七号挂出了新月社的牌子。这明显是为了迎接泰戈尔作出的举动,因为泰戈尔终于定在四月十二日抵达上海。而新月社俱乐部又是在下一年一月间在松树胡同七号成立的。直到徐志摩从石虎胡同七号搬出,两者才合二为一。一九二六年新月社俱乐部开始解体。新月在这一时期尚不能称为一个诗歌的流派,只是一个松散的社团。一九二七年五月,胡适回国南下,与徐志摩一起筹办新月书店和《新月》月刊,才在文学上形成一种流派。

泰戈尔访华,高调张扬,名人集聚,活动频繁。到了北京、上海、南京、杭州、济南、太原等地,做了三四十场讲演,累得老人生了病。徐志摩全程相随左右,当翻译,有的场合林徽因也在,人称“金童玉女”。演出泰戈尔的《齐德拉》的时候,陆小曼也很活跃。凌叔华也参与艺术活动。其间,正逢泰戈尔六十四岁生日,接待者为他举办盛大的祝寿活动。梁启超还为他取了中国名叫竺震旦,寓意像太阳之升、雷声之震……

这么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诗人的来访,能办成这样,作为民间活动,在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为此而奔波忙碌的胡适、梁启超、徐志摩、蔡元培等中国文化名人也实是不易。然而,当时的中国正处在国民革命运动中,情况复杂,斗争激烈,思想多元,言论自由。泰戈尔到处讲尊孔崇佛、唯美泛爱,还要亲赴太原争取阎锡山的支持,在那里划地搞空想社会主义式的农村建设实验。原本是民间文化交流,却搞成了有浓重政治和外交色彩的活动。这显然不合时宜,招来了不少公开的非议。激进的指责他“守旧,太迟,太老”,甚至骂他是“帝国政策的间谍,资本主义的助力,亡国奴族的流民,提倡裹脚的狂人”!茅盾当时就遵照共产党中央的精神,写了批评性的文章《对泰戈尔的希望》和《泰戈尔与东方文化》,分别发表于四月二十四日和五月十六日的《民国日报》副刊《觉悟》上,郭沫若也写了批评文章。

鲁迅对此也有反感,在泰戈尔于十一月十一日离去之后的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语丝》周刊第九期上,发表了《论照像之类》一文,说:

印度的诗圣泰戈尔先生光临中国之际,像一大瓶好香水似地很熏上了几位先生们以文气和玄气,然而够到陪坐祝寿的程度的,却只有一位梅兰芳君:两国的艺术家的握手。待到这位老诗人改姓换名,化为“竺震旦”,离开了近于他的理想境的这震旦之后,震旦诗贤头上的印度帽也不大看见了,报章上也很少记他的消息,而装饰这近于理想境的震旦者,也仍旧只有那巍然地挂在照相馆玻璃里的一张“天女散花图”或“黛玉葬花图”。

鲁迅从街上照相馆玻璃橱窗里梅兰芳的戏照说起,认为泰戈尔来访,为中国人描绘一种乌托邦的理想境地,状如天女散花。他一旦离去,帽子不见了,消息也乌有了,只会落得个黛玉葬花的悲凄,虽然语带讥讽,但是清醒的警示。这其实是他与欧美海归的自由主义文士们的深刻分歧。可惜徐志摩并没有领会。

直到整整十年之后的一九三四年十一月十九日,鲁迅在著名的杂文《骂杀与捧杀》一文中,又旧事重提,把徐志摩对泰戈尔的过分夸颂当做捧杀的显例。他写道:

人近而事古的,我记起了泰戈尔。他到中国来了,开坛讲演,人给他摆出一张琴,烧上一炉香,左有林长民,右有徐志摩,各各头戴印度帽。徐诗人开始绍介了:“唵!叽哩咕噜,白云清风,银磬……当!”说得好像活神仙一样,于是我们地上的青年们失望了,离开了。……如果我们的诗人诸公不将他制成一个活神仙,青年们对于他是不至于如此隔膜的。现在可是老大的晦气。

可见,鲁迅还在为泰戈尔访华被徐志摩们盲目吹捧所扭曲而造成不应有的与中国青年的隔膜而惋惜。他结论说:

以学者或诗人的招牌,来批评或介绍一个作者,开初是很能够蒙混旁人的,但待到旁人看清了这作者的真相的时候,却只剩了他自己的不诚恳,或学识的不够了。

……

鲁迅指出,造成后果事与愿违的原因不在泰戈尔。泰戈尔“自己知道得明明白白”,他是诗人,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而且是“英国治下的印度人”。徐志摩崇拜他,要借重他在中国创立新月派。那么,怎么会把他吹成像来拯救中国的活神仙呢?原因是“自己的不诚恳”与“学识的不够”。其时徐志摩遇难已经三年整,再也听不到鲁迅的诤言了。当年他的恩师梁启超也曾劝他再出国读三年书,他未听。

接待泰戈尔,徐志摩有了与林徽因见面的机会。约在五月十九日夜,林徽因向他作了“怎么的能叫人相信”的“离别”的表态,几乎让徐志摩“发疯”。二十二日,他伤感地陪泰戈尔去太原见阎锡山。林徽因火车站“送行”。同在这一期间,徐志摩结识了陆小曼,从此演绎出一场以悲剧告终的爱情大戏。

徐志摩陪同泰戈尔于一九二四年五月底赴日本,七月,两人在香港分手。徐志摩返回。

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三日,徐志摩为自己翻译波德莱尔的《死尸》一诗,写了一篇不短的序言,发表在十二月一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三期上。这篇序言,行文匆促,论述不仅远未到位,而且显得自相矛盾。文中,他极力称颂波德莱尔的诗集《恶之花》里,《死尸》是“最恶亦最奇艳的一朵不朽的花”。他自己的翻译“只是糟蹋”,“我看过三两种英译也全不成”。他轻贱自己“更是一个乡下人,他的原诗我只能诵而不能懂;但真音乐原只要你听”。接着他用“区区的猖狂”作自我炫夸,而对不确指的读者们却贬损起来:

我不仅会听有音的乐,我也听无音的乐(其实也有音就是你听不见)。我直认我是一个甘脆的M ystic,为什么不?……你听不着就该怨你自己的耳轮太笨,或是皮粗,别怨我。……

很快,鲁迅在《语丝》第五期上写了《“音乐”?》一文,讽刺徐志摩的狂。

夜里睡不着,……。坐起来点灯看《语丝》,不幸就看见了徐志摩先生的神秘谈——不,“都是音乐”,是听到了音乐先生的音乐:

……

我这时立即疑心自己皮粗,用左手一摸右胳膊,的确并不滑;再一摸耳轮,却摸不出笨也与否。然而皮是粗定了;……

……

……我不幸终于难免成为一个苦韧的非Mystic了,怨谁呢。只能恭颂志摩先生的福气大,能听到这许多“绝妙的音乐”而已。……

徐志摩此文之所以受到鲁迅这么强烈的抨击,有三个因素。

一、态度过于傲慢。

这期间,徐志摩写诗激情旺悍,呈井喷状;新月社初创;泰戈尔来过了;加之他张扬的个性,说到得意处,夸饰一些,在所难免。新诗要有音乐性,是新月派的美学原则。徐志摩如果从波德莱尔的《死尸》里读到了值得借鉴的音乐美,在此论述一下,即很好。可他离题脱缰,莫名其妙地推衍到宇宙、人生,乃至一切有形事物与无形的思想的“底质——只是音乐,绝妙的音乐”。而对此命题又不作哪怕是简约的阐发,却标榜自己干脆是神秘主义者,“虽则是乡下人”,听到了这种音乐。别人听不到,原因竟然是“耳轮太笨,或者皮粗”!这种贵族式的傲慢,当然地受到了鲁迅的诘难。鲁迅编造了一段拟神秘主义的论调,对徐志摩调侃了一番。

不仅鲁迅,刘半农也写了《徐志摩先生的耳朵》一文发表在《语丝》第十六期上,还击徐志摩。

二、徐志摩不该把此文拿到《语丝》去发表。

《语丝》是一九二四年十一月十七日创刊于北京的文艺性周刊,最初由孙伏园等编辑。一九二七年十月被奉系军阀张作霖查禁,后移至上海续刊。从《语丝》创刊到为之撰稿,到经济困难时资助,到一度亲自执编,再委托柔石执编,鲁迅对它倾注了大量心血。一九三〇年三月出至第五卷第五十二期停刊,长达六年时间。有人把鲁迅周围经常为《语丝》写稿者称为语丝派,与基本同时的在胡适周围经常为《现代评论》周刊撰稿者称为现代评论派(后为新月派)对立。后者大多是欧美海归,徐志摩与他们亲近。

很可能,徐志摩不清楚,《语丝》的创刊还与他有关。

一九二四年十月,鲁迅“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题作《我的失恋》”,副题“拟古的新打油诗”,三段。孙伏园准备在他执编的《晨报副刊》上发表,已经发排。当晚,从欧洲留学回来不久出任《晨报》代理总编辑的刘勉己趁孙伏园不在,到排字房抽掉这篇稿子。孙伏园知道后,与刘争执起来。暗伏的矛盾公开化。孙伏园辞职。为此,鲁迅“心上似乎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孙伏园向鲁迅提出自办刊物,鲁迅“答应愿意竭力‘呐喊’”。《语丝》于是诞生。鲁迅在《我的失恋》后面加了一段,共四段,登在《语丝》上,后来收入《野草》。这后加的第四段,韩石山认为,明显是在讽刺徐志摩失恋于林徽因: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

我想,徐志摩如果清楚这前因后果的话,是不至于把文章投到《语丝》去,招来讽刺与调侃。直到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二十日,鲁迅在《集外集·序言》里又说起此事,道:

……我更不喜欢徐志摩那样的诗,而他偏爱到各处去投稿,《语丝》一出版,他也就来了,有人赞成他,登了出来,我就做了一篇杂感,和他开一通玩笑,使他不能来,他也果然不来了。这是我和后来的“新月派”积仇的第一步;语丝同人中有几位也因此很不高兴我。

鲁迅的这篇杂感,就是《“音乐”?》

三、徐志摩对中国新诗及其理论的历史缺乏了解。

一九〇六年,十岁的徐志摩还未进硖石开智学堂读书的时候,已经二十岁、在日本留学的鲁迅,从仙台医专退学,弃医从文。回到东京,大量收集、阅读、研究、翻译西方哲学和文艺作品,尤其是十九世纪带着强烈叛逆精神的浪漫派作家和作品。一九〇七年,他写了《摩罗诗力说》《文化偏至论》等重要的论著。特别是《摩罗诗力说》,对拜伦、雪莱、济慈、司各特、普希金、莱蒙托夫、裴多菲等诗人、作家作了精深的分析。他对诗人与诗是这样理解的:

盖诗人者,撄人心者也。凡人之心,无不有诗,如诗人作诗,诗不为诗人独有,凡一读其诗,心即会解者,即不自有诗人之诗,无之何以能解?惟有而未能言,诗人为之语,则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其声澈于灵府,令有情皆举其首,如睹晓日,盖为之美伟强力高尚发扬,而污浊之平和,以之将破。

可见,鲁迅对于现代派的诗也是“握拨一弹,心弦立应”,“听”得到诗中的音乐,感得到好诗的“美伟强力”的。回国后,五四前夕,在新文化运动中的新诗创作上,他与周作人都是先驱者。《新青年》上不仅发表了充满着对过敏感觉的崇拜、令人震聋发聩的小说《狂人日记》,也发表了一批有着鲜明现代特征的白话诗。《他们的花园》就是一首带着波德莱尔式象征派特征的作品。

其实,在这方面,徐志摩与年轻时的鲁迅很能相通的,尤其是对拜伦、雪莱等浪漫派欧洲诗人的崇拜。一九二四年,徐志摩曾在北京筹办以魔鬼诗派为中心的拜伦百年祭纪念会,节译拜伦的《唐璜》以《海盗之歌》为题,发表于一九二四年四月二十一日《晨报·文学旬刊》和《小说月报》第十五卷第四号上,同时发专论纪念拜伦逝世百年。这与当年鲁迅写《摩罗诗力说》有着同样的声气,是可以相求、相应的。

可惜,徐志摩缺少对鲁迅这样早就用全身心到西方去窃得火来,燃起民族心灵之光的伟大的启蒙思想家应有的了解与沟通,轻率地在他的鼻子底下发出如此唯我独尊的言辞,实在是过于莽撞了。

孙伏园辞职后,《晨报副刊》由刘勉己兼编。《晨报》编辑处主任陈博生要为之物色一位专职编辑,决定请徐志摩出任。徐正在北大任教,就推荐闻一多。陈博生未同意,执意要徐志摩来编。徐志摩自泰戈尔访华期间结识了陆小曼,两人很快坠入爱河,闹得满城风雨,准备避风头作出国游。陈博生让步,约定出游回来接编。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徐志摩登程,坐火车,经苏联至西欧。七月下旬,因陆小曼生病而急匆匆归来。

按照前约,归国后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时间是一九二五年十月一日。到一九二六年十月三日,与陆小曼结婚后离京南下,整一年时间,徐志摩把《晨报副刊》编得像他与陆小曼的爱情一样风风火火,热热闹闹,频频制造看点,吸人眼球;同时,他也在北大任教,营构了他人生中事业的一段光彩。

《晨报》是政治团体研究系在北京出版的机关报,其副刊在进步文化人的推动下,是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期刊之一。一九二一年秋至一九二四年冬的三年间,孙伏园执编,鲁迅经常为之撰稿。不朽的小说《阿Q正传》就是在《晨报副刊》上连载的。徐志摩执编,他也有充分的自主:“《晨报》本身的主张我绝对不与闻,我也管不着,也不想管。我知道的只是凭我自定的标准与能力编辑这每周四张的副刊。”

徐志摩在这块阵地上主要做了四件起眼的大事:一是开展“苏俄仇友”问题讨论;二是参与陈西滢与鲁迅的论战;三是新月社同人借《晨报副刊》开辟《诗镌》专栏,与闻一多一起为中国新诗的发展创新;四是办《剧刊》专栏,推进中国戏剧创作和理论。

编《晨报副刊》从徐志摩的社会理想、美学追求、人际结交直到个人学养、立身处事、文风笔调都有了多侧面的、充分的展露。其中最让他纠结和懊怅的是参与陈西滢同鲁迅兄弟的论战。

一九二五年的北京,各派军阀明争暗斗,纵横捭阖,形势错综复杂。社会动荡不安,风起云涌。女师大从一九二四年秋天闹起了风潮,且愈演愈烈。鲁迅当时在北大和女师大讲中国小说史,忙于研究、上课。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他收到许广平一封信。信中向他讲述了学潮的起因及进展。到五月十二日,鲁迅在《京报副刊》上发表《忽然想到(七)》一文,第一次公开表示了对女师大学潮的态度。这是五月九日女师大校长杨荫榆无理开除六名学生的背景下,忍无可忍的表态。二十七日,《京报》上发表了李泰棻、鲁迅、马裕藻、沈尹默、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七教授宣言。陈西滢从一九二五年二月起,在《现代评论》上发表文章对学潮作些貌似公允中庸实际是指责学生运动的言论。读了七教授宣言,他又在《闲话》专栏上撰文说,以前总不信,“平时很尊敬的人会暗中挑剔风潮”,这回见了宣言,遂觉得“可惜”。鲁迅用《并非闲话》为题的系列杂文予以还击。两人你来我往,激烈笔战,而且刻薄地开骂。周作人与陈西滢也对骂,出于对凌叔华背叛了他的提携,还讲他坏话心怀阴狠,有些骂也丢了斯文。鲁迅兄弟两年前已经失和,所以与陈西滢是各自为战,动机和内情是有不同的。而陈西滢不知是否故意,常在文章里“先生兄弟”怎样、“令兄”如何地连起来说事。

徐志摩接编《晨报副刊》后,先是忙于组织“苏俄仇友”问题的讨论,未辟出版面来顾及此事。过了一九二六年元旦,一月十一日,徐志摩在《晨报副刊》上发了《“闲话”引出来的闲话》,吹捧陈西滢,在《现代评论》第五十七期的《闲话》里写法朗士的文章是“一篇可羡慕的妩媚的文章”,把陈西滢“夸”了个“够”,说他“已经当得起一句天津话:‘有根’了”。“当得起‘学者’的名词。”显然,他是在自己的阵地上力挺他的同窗挚友。此文引起周作人强烈不满。十八日,徐志摩又刊出一篇《再添几句闲话的闲话乘便想解围》,“告罪自己的无赖”,“两边都不讨好……如其得罪我道歉,如其招骂我甘愿。我来做一个最没出息最讨人厌的和事佬……”

一月三十日,他又在《晨报副刊》上抛出了陈西滢致志摩、周作人和陈西滢争吵的函等一束信件,写了《关于下面一束信告读者们》一文,人们称之谓“攻周专号”。解释、辩白、劝说、惶惑、自责,他的心情五味杂陈。虽然他仍力挺陈西滢,但欲说还休,道不清楚。文中,他将陈西滢、周作人、鲁迅三人在自己心目中的地位及他所取的立场和盘托出:

西滢是我的朋友,并且是我最佩服最敬爱的一个。他的学问、人格都是无可置疑的。他心眼窄一点是有的;说实话,他也不是好惹的。关于他的闲话里对时事的批评,我也是与他同意的时候多,虽则我自己决没有他那样说闲话的天才与兴会。这是一造,至于另一造,周氏兄弟一面,我与他们私人的交情浅得多。鲁迅先生我是压根儿没有瞻仰过颜色的,作人先生是相识的,但见面的机会不多。鲁迅先生的作品,说来大不敬得很,我拜读过很少,就只《呐喊》集里三两篇小说,以及新近因为有人尊他是中国的尼采,他的《热风》集里的几页。他平常零星的东西,我即使看也等于白看,没有看进去或是没有看懂。作人先生的作品我也不会全看,但比鲁迅先生的看的(得)多。他,我也是佩服的,尤其是他的博学,他爱小挑剔,我也知道的,他自己也承认……不要说骂别人,即使骂我自己,我也是家乡人说的木而瓜之的……

他的磊落与真率跃然而出。他甚至天真到托周作人“转致”他的“改过”。“木而瓜之”到如此地步!

下一天,一月三十一日,他又急不可耐地抛出《结束闲话,结束废话!》一文,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道:“带住!让我们对着混斗的双方猛喝一声。带住!让我们对着我们自己不十分上流的根性猛喝一声。”

然而,事情已经远不能如徐志摩喝喊的那样。他发一束信,鲁迅写了长长的一篇《不是信》,逐条加以驳斥。徐志摩喊“带住”,鲁迅明确以文回答:《我还不能“带住”》。鲁迅接连写了《无花的蔷薇》系列杂文,回击陈西滢与徐志摩。直到“三一八”那天鲁迅还在写,得到大批请愿学生在国务院门前惨遭杀害的急报,他立即写道:“已不是写什么‘无花的蔷薇’的时候了。”将正写着的《无花的蔷薇之二》后面从四段到九段转写为对“残虐险狠的行为”的申讨,落款署上“三月十八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之后,鲁迅竟被北洋政府通缉,不得不暂时避居起来。

而徐志摩也把《晨报副刊·诗镌》创刊号编成纪念“三一八”诗歌专号,自己写了《梅雪争春》,赞颂“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从此开始在副刊上对新诗和新剧的探索,特别是对中国新诗从胡适到郭沫若到新格律诗的发展作出贡献。闻一多的《死水》在《晨报副刊》上的发表,就具有经典性的意义,为即将来到的新月派诗树了标杆。

那么,在同仇敌忾的“三一八”惨案之后,论战双方是否泯了恩仇呢?未必。胡适于一九二六年五月二十四日,从上海给鲁迅、周作人、陈西滢写过一封劝和的信,胸襟宽柔、语意真切。他从在旅馆里读鲁迅的《热风》因感动而夜不能寐说起,劝大家消除猜疑和误解,相互容忍,停止笔战。信的最后说:

亲爱的朋友们,让我们从今以后,都向上走,都朝前走,不要回头踩那伤不了人的小石子,更不要回头自相践踏。我们的公敌是在我们的前面;我们进步的方向是朝上走。

胡适的劝说似乎并没有奏效,鲁迅依旧经常在文章里或明或暗地提到陈西滢和徐志摩,且语含讥讽,直到三十年代,还未消气。徐志摩口头上说对鲁迅的讥讽“不闹不问”,也没有明显的还嘴,实际是耿耿于心头的。不久到了上海,又惹出一场余波来。徐志摩认为这场论战是出于“私人的意气”,“不包含什么大问题”,“只是两造或一造弄笔头开玩笑过分了的结果”。鲁迅与之相反,他明确表示与陈西滢的论争“实为公仇,决非私怨”。一九三六年七月的一天,鲁迅对冯雪峰说:

看出我攻击章士钊和陈源(西滢)一类人,是将他们作为社会上的一种典型的一点来的,也还只有何凝一个人!

何凝是瞿秋白。他曾在写于一九三三年四月的《〈鲁迅杂感选集〉序言》中说过,鲁迅当时反对陈西滢一类欧化绅士——他经常称之谓“东吉祥胡同的‘正人君子’”的战斗,“虽然隐蔽在个别的人的问题之下,然而这种战斗的原则上的意义,越到后来就越发明显了”。鲁迅对此有知己之感。

鲁迅研究专家陈漱渝在他主编的《一个都不宽恕》一书中是这样评价这场论战的:“鲁迅跟现代评论派的矛盾,除了源于他们政治观点和文艺观点的深刻分歧,还存在着自由主义与反自由主义、中庸与反中庸的分歧。以鲁迅为代表的语丝派跟以胡适、陈西滢、徐志摩等现代评论派成员的论争,标志着五四新文化阵营的分化。这场论争虽然常围绕在一些个别的甚至私人的问题展开,但同样具有不容低估的思想文化意义。”

在徐志摩编《晨报副刊》的同时,与陆小曼的关系也终于挣脱了种种阻拦,于一九二六年十月三日,在梁启超的詈骂中完婚。婚后,徐志摩把《晨报副刊》的编务交给挚友瞿菊农,十三日,即偕陆小曼离京南下,游居在硖石与上海。在大革命的背景下,新月社的同人也纷纷来沪聚集。

一九二七年七月一日,新月书店在上海开张。书店出版了一批颇有影响的作品,如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余上沅的《国剧运动》,潘光旦的《中国之家庭问题》,陈衡哲的《小雨点》、凌叔华的《花之寺》等等,徐志摩的主要作品,如《志摩的诗》《翡冷翠的一夜》《猛虎集》和散文集《巴黎的鳞爪》等也在此出版。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日,《新月》月刊问世,加之一九三〇年创刊的《诗刊》季刊,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作为后期新月派浪漫主义诗歌创作的历史性集聚。主要成员有胡适、徐志摩、闻一多、梁实秋、罗隆基、余上沅、饶孟侃、陈梦家、方玮德等,社长胡适,主编徐志摩。灵魂和旗帜是徐志摩。

徐志摩离京南下之前,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六日,鲁迅离京南下厦门大学任教。一九二七年一月十六日又离厦门赴广州中山大学,不到十个月,当年的十月三日,他“被血吓得目瞪口呆,离开广东”,与许广平一起来到上海定居。

在即将离穗北上时,鲁迅读到了新月书店的出书目录,上面有徐丹浦写的广告,说一两年前的北京文艺界,发生了以语丝派首领鲁迅与现代派主将陈西滢的交战。鲁迅的战略有《华盖集》可认识,现在“我们特地”“把《闲话》选集起来”,让读者先睹陈西滢的战略为快。鲁迅于九月九日写了《革“首领”》一文,他说:“这很像‘诗哲’徐志摩先生的,至少,是‘诗哲’之流的‘文笔’,所以如此飘飘然……”

在写《革“首领”》一文之前,八月十七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就已说到此事:

见新月社书目……其书目内容及形式,一副徐志摩式也。吧儿辈方携眷南下,而情状又变,近当又皇皇然若丧家,可怜也夫。

九月十九日,鲁迅在致章廷谦的信中又说:

……最可恶者《闲话》广告将我升为“语丝派首领”,而云曾与“现代派主将陈西滢交战,故凡看《华盖集》者,也当看《闲话》云云。我已作杂感寄《语丝》以骂之,此后又做了四五篇。

这“已作杂感”是写于九月三日的《辞“大义”》,接着的几篇是《革“首领”》和写于九月十五日的《扣丝杂感》、发表于十月二十二日同一期《语丝》上的《“公理”之所在》与《意表之外》等。可谓连珠炮式地出击。

鲁迅不反对报刊上登广告,但反对“广告的杂乱”。他认为“看广告的种类,大概是就可推见这刊物的性质的”。他抨击“‘正人君子’们所办的《现代评论》上,就会有全城银行的长期广告”。而《语丝》初办的时候,对广告的选择是极严的,虽是新书,倘社员以为不是好书,也不给登载。后来《语丝》的广告也杂乱起来,受到读者诘责,就撤销广告。

他尤其深恶痛绝借他的名声进行广告炒作。

徐志摩这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做法,既散发着浓重的商人炒作气息,显然也是故意刺激鲁迅,想出一出当时所受的窝囊气,得到的是更直接与严厉的反击。称他是“吧儿辈”,依然坚持把陈西滢与徐志摩作一类人与之战斗的姿态,还轻蔑地嘲讽他与陆小曼婚后南下竟皇皇如丧家之犬,“可怜也夫!”

徐志摩在疲于奔命中,惜将一身才情毁于邮政飞机的空难。时在一九三一年十一月十九日,年三十五岁!短暂的生命,留下了绵长的话题。

这一年,上海的革命文艺界严重分裂。国民党专制者举起屠刀。五烈士倒在血泊中。在柔石被捕时,衣袋里存有一份鲁迅签约的合同。鲁迅不得已,于一月二十日“挈妇将雏”离寓避难四十天,过着“梦里依稀慈母泪”的生活。这是民国以来,在“城头变幻大王旗”的时势下,他从北京到上海的又一次避居。这似乎也是另一种惶惶然。即使如此,鲁迅还在“怒向刀丛觅小诗”,成就了一个说不尽的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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