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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州笔记五题

2013-08-15孙方友

青春 2013年6期
关键词:陈州师爷田中

孙方友

山陕会馆

山西、陕西人善于经商,足迹遍大江南北。陈州城自然也有不少山、陕佬。他们经营的商店、酒馆,大多是兴旺发达,连本地人开商店什么的,也多请他们当“领事”。山、陕人做生意发了财,就集资兴建会馆。凡属山陕会馆,内里全敬的是关公,所以众人也就称“关帝庙”。蒲州人敬关公最讲信义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关公也是他们的蒲州老乡。有了这个会馆,他们就可以精诚团结,以资效法,互助发展,大赚钱财。

陈州的山陕会馆在小南门里路北,规模很大,占地五十余亩。庙内主房有两层大殿,在宏伟的正殿之前为拜殿。拜殿全用巨柱支撑,有如宽阔的穿山走廊。东西廊门上有刻字门额:东曰“迎旭”,西曰“映霞”。拜殿前一百米外,有一个“戟门”,与堂戏楼相连合建的建筑物。所谓堂戏楼,就是坐地戏楼。戟门外有十余亩的大广场,广场南有一个大戏楼。正殿前边,有两根铁铸的旗杆,高五丈余,别处很少见。据说是一个很有钱的商人为还愿敬铸的,花银十万两。正殿左右,各有陪殿一座。在东、西陪殿之外,才是东、西厢房。东西厢房全是前有一排红柱的穿山游廊。西边厢房北头尽处,各有小楼一座:东曰“养鸡”,西曰“放鹤”,幽雅宜人。拜殿、正殿、陪殿等建筑,全是水磨砖石修砌,梁柱都是合抱不交的大木间架结构。雕梁画栋,斗拱飞檐,上盖红绿色玻璃瓦,璃尾兽脊,辉煌壮观。正殿内供着关圣帝君的泥塑坐像,关平、周仓侍立左右。关老爷正襟危坐,右手托着展开的春秋书卷,左手捋着长长的美髯,头部略向右倾,半睁丹凤眼,微蹙卧蚕眉,勾画出一幅凛然正义的“夜读春秋”图。拜殿的梁柱上和正殿中挂满了颂扬关公的对联和匾额,什么“孔夫子关夫子两位夫子,作春秋看春秋一部春秋”,什么“精忠贯日月,义气满乾坤”,什么“过关斩将威镇四海,单刀赴会勇冠三军”应有尽有。正殿里横挂的匾额多是香客敬献的,上写“亘古一人”、“尼山一脉”,“民无能名”、“浩然正义”等。匾右下角均署有“弟子×××熏沐叩书”等字样,很让人肃然起敬。

有庙就有和尚,陈州山陕会馆自然也不例外。民国初年,陈州山陕会馆的住持是释信。释信原在五台山出家,后经陈州的山西老乡相聘,才来此地当住持。释信出家的时候才十几岁,在五台山诵经十多年,来陈州时已二十八岁。二十八岁的释信师父长得慈眉善目,脑瓜精明,对书法、绘画极有造诣。来到陈州后,他借用山、陕两省商家之威,很快打入了上层社会,成为名流。县城里有重大活动均邀他参加。用现在的话说,他身为住持,代表了宗教界。陈州商务会的两个副会长都是由山西商人担当,商务会理事也多是山、陕两地的商人。也就是说,这股势力很强大。释信就是看准了这股力量,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在某些事情上,连当地乡党也要让他三分。

为扩大山、陕两地商人的影响,释信经常策划一些抬高山陕会馆声誉的活动。比如年头岁尾向当地穷苦人施善,由他带头,号召同乡义捐钱财,然后再敲锣打鼓去访贫问苦。再比如每年关老爷生日时,均要在庙内唱大戏,一唱四天五晚上,吸引周围百姓前来逛庙会。再比如春节时闹花会,经费全由山陕商家义捐。另外,他还精心策划商人们的每一个还愿活动。生意人都信关爷,生意好了或发了财都要还愿,释信就抓住这一点儿大做文章,雇来唢呐班,抬着供桌先游街宣扬,一路炮声不绝,让人更深信敬关公保能发财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就这样,山陕会馆里的香火旺盛空前。相应地,给庙里捐香火钱的人也越来越多,数目也越来越大,释信的腰包自然也越来越可观。而释信得了这些钱,并不乱用,常备厚礼去县府拜望县长大人。县长大人深知笼住释信就笼住了外地商人,笼住了外地商人也就保证了财政税收,所以也不吝啬,每到年终总要多批一些银两让释信修葺庙宇或给神像镀金身。

这样,释信师父就将山陕会馆这盘棋给下活了。陈州人说,山西人真是精明透顶,做生意精,当和尚也精。看人家释信师父,用生意人的脑瓜管理庙中之事,才来没几年,风光就让人家给占尽了。

陈州商务会的两个副会长虽是山西人,但会长仍由陈州原居民担任。商务会长姓关,和关云长是本家,叫关团山。关团山做的是绸缎生意,城中唯一的一座百货楼就是他的。关团山的生意做得大,常从江南直接进货。他的船队从颍河出发,入淮河直达黄浦江口,然后运回大批绸缎搞批发。山、陕籍的商人虽然精明,但毕竟不是本地人。他们的战略多是赚得银钱就回家盖宅院,有着随时随地都拔寨的心理。有这种客家心理作怪,自然也就不敢拉如此长的战线。这就叫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所以,尽管山陕籍商人占了陈州商界半壁江山,但论个人实力皆不及关团山。

一开始,关团山并没把释信放在眼里,心想一个年轻和尚怎能翻了天。不料随着时局发展,释信住持的威望越来越高,不但山、陕两省的商人敬佩他,连本地商人也开始对其称赞有加了。这一下,关团山就禁不住产生了嫉妒心。

人一旦有了嫉妒心,就对其所嫉妒的人百看不顺。百看不顺怎么办?那就要打打他的风头,让他知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可忘乎所以。

其实,释信一开始就对关团山非常谨慎,逢年过节,皆要去关府拜望。论说,一个出家人,如此入世去随波逐流,已很不容易。关团山也应该从中看出释信的不寻常。但由于他开始过于自信,自然也就没看出释信的野心。心想不就是一个和尚嘛,能干什么?不料就是这个和尚,现在已成了陈州城的风云人物,能与县长平起平坐,连行署的专员来陈州也要先去山陕会馆上上香,然后还能应释信之约在庙中吃斋饭,这是何等的面子呀!

释信师父,你是不是有点儿不知道自己的分量了,需要老夫敲一敲你了!当然,关团山也不是等闲之辈,论心计并不比释信差。他知道自己的力量是本地商人,必须团结他们才能一致排外。为此,他先召开了一个秘密会议,在会上列举了释信一系列的越轨行为,然后上纲上线,并有意朝耸人听闻上分析,并说市场就这么大,购买力就这么多,被别人侵略抢占了咱就只能喝西北风。如此一说就与自身的利益挂上了钩,大伙的情绪很快就被煽动了起来。大家伙同仇敌忾,表示一定要紧密团结在关会长周围,与山西、陕西佬作斗争,让他们早早滚回老家去!

众人自然懂得打蛇打七寸的道理,最后将目标锁定在山峡会馆的住持释信身上。原因是自他来了之后,这些情况才出现。祸根自然就是这个秃驴和尚了!

关团山通过周密计划,开始了对释信的打击活动。

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释信突然来关府向他辞行,说自己要离开陈州。至于去往何地,还没最后定夺。

关团山望着慈眉善目的庙住持,一时张口结舌,不知说什么好了!释信见关团山尴尬,和善地笑了笑,先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说道:“关施主,再会!”言毕,便起身告辞,走了。

关团山一下被罩在迷雾里,久久没愣过神来。

释信住持要走的消息很快传遍了陈州城。

可是,半个月后,仍没见释信动身。

又过了半个月,释信还是没离开陈州。

有人问知情人,皆说快了,快了!

就这样说走未走,半推半就的,转眼过了一年。

又过了一年。

等到关团山等人明白是中了释信诡计的时候,陈州城的一条街全成了释信的生意。

释信不同于别的山西人,他以陈州为家,先在南关盖了一片宅院,然后还俗娶妻,成了地道的陈州人。

第三年的时候,陈州商务会改选,由于关团山年迈,众人一致推举释信为商务会长。关团山为此很疑惑,为什么本地商家也投释信的票呢?想了许久才明白,自己一开始就败在了对手的手中。

释信还俗后取名为叶大川。有关他的传奇生涯,《陈州县志》里专有记载。

陈州茶园

茶园,在陈州统称“清唱茶园”,就是可以一边饮茶一边听曲的那种。陈州茶园最早出现在晚清,具体时间无人考证。茶园也有档次之分,高档的园内建有小舞台,能彩唱,也可开大戏。低档的只能清唱,像唱玩会,有鼓有锣有胡琴,三五人一伙,一个人顶多种角色,敲打起来,也算一台戏。

在清末民初年间,陈州最有名的茶园是“雅园”。据《陈州县志》载,雅园大约建于民国五年,地址很好,前临陈州大酒店,后临祥云公路,老板姓李,名少卿。园内既是茶棚也是戏院,建有舞台。演出当中,送茶的相公来回穿梭,也有卖瓜子的,撂手巾把儿的,卖“大炮台”机制香烟的。陈州一带剧种多,不但有梆子戏,还有曲剧、越调、道情、二夹弦、四平调,除去这些,还不时有曲艺大腕来演出。豫北的坠子皇后乔清芬就常来演出《五蝶大红袍》、《金镯玉环记》什么的,一人一台戏,很是叫座。据传到了民国二十几年,这里还放过电影。什么《火星人》《大香槟》《难兄难弟》《破镜重圆》等影片,多是在此放映的。

李少卿是陈州北白楼人,父亲是个大财主,李少卿从小喜欢听戏,因白楼离城不远,他常常随伙计们进城看大戏。尤其是每年二月二太昊陵庙会期间,他几乎就住在了庙会上。因为每逢庙会,来的戏班子就多,往往是几个戏班子对台唱。当时最有名的戏班子有大赵家、二赵家、周口“一把鞭”、太康道情班、项城越调班,听得多了,他慢慢也开始学唱,与名伶交朋友。有一年他去汴京,见城里有茶园子,内里可以唱戏接戏班儿,不禁心动,回来劝说父亲,卖了十几亩好地,便盖了这个“雅园”。

由于“雅园”档次高,接戏班儿多接名班,慢慢就成了某种象征。来这里听戏喝茶的顾客也多是有身份的人,党政要员、商家大贾,请客谈生意,“雅园”是最好的去处。名伶们自然也愿意朝这里来,票房好,捧场的多,那是一种享受。新角儿更想朝这里来,因为一进来就长了身份,不红也可以被捧红。用现在的话说,这叫“一炒天下知”。

李少卿是懂行的人,一旦发现好苗子,他就极力将其捧红。被捧红的角儿,三年内要向他交“炒银”若干。这叫“暗钱”,又是两厢情愿。当然,也有忘恩负义的小人,被捧红了,却忘了“雅园”的功劳,不但不交“炒银”,有时还拿大。对这种人,李少卿也有招儿治他们。有一年,一个名叫“草兰香”的女艺人被“雅园”捧红后,三年不进陈州城,更不向李老板交“炒银”,还私下说自己唱红是自然条件好,就是“雅园”不炒不捧也照样能走红。李少卿听说后笑笑,第二年就物色到一个比“草兰香”更好的苗子,取艺名叫“香草兰”,专演“草兰香”演的戏,后由李老板出资,为她所在的班子添置全新行头,并包班三个月,专与“草兰香”的班儿对棚,一直将“草兰香”顶“臭”为止,害得那“草兰香”与班主一同备厚礼来向李少卿赔情,并付了所欠的“炒银”,此事才算了结。

慢慢地,李少卿就成了陈州一带不登台的“戏霸”。自然,随着李少卿的名声越来越大,陈州茶园也越来越红火。为扩大经营,李少卿在周口、项城都开了分园。

陈州沦陷的那一年,李少卿已年过半百。由于战争,戏班子大多散伙,没散的也跑进了国统区。论说,李少卿在国统区也有分园,可以避难一时,怎奈当时其母病重,李少卿是个孝子,只让家人去了项城,剩他一人留在家中侍候老娘。日本人侵占陈州之后,要搞什么皇道乐土,听说李少卿的茶园办得好,就派人将他叫到了日军指挥部。

日军驻陈州的指挥官叫川端一郎,喜音乐。不知什么原因,他对河南梆子戏也情有独钟。日军占领陈州之后,他就打听到李少卿这个人,今日唤他来,主要是想通过他将这一带的豫剧名伶召到陈州来,唱上几台大戏,以显示出“皇道乐土”的神威。李少卿一听这话,比较犯难地说:“太君,若在过去,这种事儿并不难。可现在战乱,戏班子有的散了,有的在国统区,不好办!更何况有不少伶人因为你们的入侵,都剃了光头留了胡须,发誓抗战不胜利决不演戏,更给这事增加了难度,你让我怎么办?”川端一郎是个明白人,他知道李少卿说的都是实情。可自己能将不容易办成的事办成了,那才叫真正的胜利。于是,他冷下脸来对李少卿说:“皇军来了,你们有不少艺人不但不欢迎,而且还煽动民众反抗!这是大日本帝国所不能容的!让你来,就是让你引线,由我们来征服他们!”李少卿双手一摊说:“眼下连人都找不到,你们征服谁?”川端一郎冷笑一声说:“我们唤你来就是让你去找人!”李少卿为难地说:“我毫无他们的信息,你让我去哪儿找?”川端一郎说:“这个我的自有办法,只要你帮我们找到他们的家人就可以了!”李少卿一听这话,知道这是日本人想先将艺人们的家人抓来,然后逼他们回来。这个日本鬼子外表文静,心可狠毒着哩,他觉得这是大节问题,决不能配合他们,便冷了脸问:“我要是不配合呢?”川端一郎望了他一眼,手一摆,只见两个日本鬼子将他的老娘架了出来。李少卿一看日本人抓了他的老娘,万分吃惊,怒斥川端一郎说:“我母亲重病在身,你们为什么如此对待她?”川端一郎笑了笑说:“你是孝子,我的知道!只要你帮我们,我可以让我们最好的医生给你母亲看病,不可以吗?”李少卿说:“你们真是欺人太甚!”川端一郎说:“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跟我们配合!”李少卿望了望川端一郎,问:“我要是不配合呢?”川端一郎一听铁了脸子,又一挥手,只见两个日本人牵来了两条狼狗。两条日本狼狗张牙舞爪,气势汹汹地对着李少卿扑来扑去。川端一郎双目紧盯着李少卿说:“你如果不配合,我就让狼狗当着你的面将你的母亲撕吃了!”李少卿一听这话,大惊失色,急忙说:“太君,万万使不得!我说就是了!”李少卿万般无奈,正欲说什么,只见他母亲突然挣扎而起,叫道:“儿呀,你万不能说,说了就成了千古罪人了!你万万不可为娘而失大节呀!”说完,老太太就要去死,可怎能动得了!李少卿望着倔犟的母亲,禁不住热血沸腾,他心中十分清楚如果顺了日本人,那才是最大的不孝。想到此,便大喝一声,喊道:“娘呀,自古忠孝不可两全,儿子先您老人家去了!”言毕,上前就死死抱住了川端一郎,一口咬住了川端一郎的鼻子……枪声响,李少卿倒在了血泊里……

抗战胜利后,陈州人自动捐款为李少卿母子立了一块“母子碑”,并特意放在太昊陵东厢房的“岳飞观”里,至今还在。

张三水饺

张三水饺是陈州名吃。

张家饺子的特点是:选料优良,制作精细,外形美观,皮薄馅大,鲜香味美,风味独特,脍炙人口。在陈州一带,提起张三饺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达到了以吃过张三饺子为荣的境界。

据传,张家原籍是河北河间房任丘县人,有一年河北遭荒年,张家上辈带着一家老小逃荒来到陈州城东湖边,为了谋生,搭了个窝棚,开始做水饺生意,维持生活。

开初,张家饺子为“元宝形”,包出的饺子个个像小元宝儿,为让食客讨吉利,挂牌就叫“元宝水饺”,生意还算混得下去。到了1870年,张家的独生子张三长大成人,并继承了父业。为维持经营,他想法生点提高水饺的质量,开始研究春夏秋冬一年四季人们的口味特点和饮食的变化规律。初春,他选韭菜做馅,味道鲜美,可是经过反复品尝琢磨,发现酱油和面酱用多了,影响韭菜的鲜味,于是多用食盐调味,韭菜鲜味丝毫不减。冬天,他用白菜制馅,发现馅儿颜色不美,就多放酱油和面酱让馅儿增色。经过反复实践,摸索出最佳配料方案,使张氏饺子总是保持鲜香可口。另外,他还认真研究外地饺子的特点,比如开封的蔡家饺子、哈尔滨的花家饺子、沈阳的老边饺子,发现这些名店多是两种馅儿,一是普通馅,二是炸馅。普通馅是用生肉和馅,加时令的蔬菜和调料。清末年间,陈州周围的饺子店基本全是普通做法,张三决定将炸馅引进中原。一开始,他用油炸馅,结果既不易消化又不出馅。张三对此苦心钻研,终于研究出汤饺馅。汤饺馅就是把肉用油炸之后,再放入骨汤爆煨二十分钟,使收缩的肉馅儿吸水恢复原样,这样既松散易吃,又易于消化,食后没有口渴之感。如此新品种一上市,很快就顾客盈门,名声大震。

生意越做越火,张氏饺子就扩大了门面,而且已由当初的“元宝饺子”发展到二十多个品种,并首开别有风味的“饺子宴”,使人大饱口福,又长见识,蒸、烙、煮、炸各种形状的饺子,满满一桌,盘盘饺馅各异,有银耳馅、香菇馅、虾仁馅、鱼肉馅、黄瓜馅、红果馅、山楂馅……最使人惊异的是“御龙锅煮水饺”,一盆蓝色的炭火,烘托着古色古香的御龙锅,一两面包成的二十五个小巧玲珑的元宝饺儿,在汤中上下翻滚,五龙搅水,香气四溢,闻之垂涎,食之馨口。

清末光绪年间,袁世凯回项城葬母路过陈州,当地官员特请他吃了一回张三水饺。袁世凯品尝后,挥毫留下八个大字:张三水饺,天下第一。

只可惜,当时袁世凯是在县衙里写的这几个字,而且是回府奔丧,心情不是太好,写了也就写了,并没让人送到张三饺子馆。袁世凯走后,陈州知县望着那八个字,似望到了一堆元宝,决心要赚张三一把。他派人喊来张三,说:“你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应该请名人写幅匾额了!”张三不解其意,说:“我家店门上的匾额不就是请陈州名家段老先生写的吗?”那知县笑道:“段老先生只能在陈州一带算名人,出了陈州谁还知道他?我说的名人应该全国人都晓得!”张三从未想得这么高,瞪大了眼睛问:“那咱能请得动?”知县说:“只要舍得钱,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这样吧,你拿一万块大洋,我请袁世凯袁大人给你写一块!”张三一听让袁世凯写匾,连连摇头说:“那我可请不起!一万大洋,那可得多少碗饺子呀!”言毕,忙起身告辞:“多谢大人为小民操心!”说完,就匆匆回店里忙生意去了。那知县万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大骂张三吝啬,但东西再主贵,人家不要也没办法。

这事儿本来已经算完,袁世凯吃过饺子,觉得饺子好,又是家乡人,即兴题了词。知县想借机敲张三几个钱,可张三对此不是太看重,所以袁大人的题词也就没了什么意义。张三走后,那知县又拿起袁世凯的题词看了看,觉得已没什么用,只好先当做一幅名人书法收藏。他正欲收起拿回暖阁,不料被师爷看到了,问道:“大人,那张三怎么没要袁大人的题词?”知县生气地说:“一个守财奴,不识货!”师爷也姓张,叫张老五,为人聪明绝顶,一听那张三不要袁世凯的题词,很是吃惊,认为这张三真是土鳖,不知袁大人这句题词的含金量,便拿起那幅字,对知县说:“大人,袁大人的这幅字是专指,除去张三,别人收藏没什么意义。这样吧,我给您五百大洋,您将它送给我吧!”知县一听张师爷要买字,很奇怪地问:“你要它干什么?”张师爷笑了笑说:“大人,您别忘了,我也姓张啊!这袁大人是对我们张家的题词,若弃了岂不可惜!再说,我先用五百大洋买到手中,等哪一天那张三迷过来了,说不准还能卖到一千大洋哩!”一听张师爷说这话,知县就感到自己向张三要价太高了,但事已至此,又不便再和一个生意人讨价还价,若那样传到袁大人耳朵里,怎么了得?既然师爷如此巧妙地给自己台阶,赚一个是一个吧!于是,知县就答应了。

张师爷将袁世凯的题词拿回家后,到永昌斋让人制了一块匾额,将那八个大字镶在里面,藏了起来。几个月后,他又在与张三饺子馆对面的地方租了几间房,掏高价从张三水饺馆里聘了两名师傅,也办起了个饭馆,也专卖水饺。开张那天,请来不少陈州名流来捧场,敲锣打鼓放鞭炮,很是热闹。

由于张师爷请来的大师傅是从张三饺子馆里挖出来的,所以凡是张三那边有卖的,这边全有,而且味道相差无几。又加上张师爷在县衙里供职,各个部门都来捧场,请客待客,多在这里。于是,这边的生意就很快兴盛起来。一看时机成熟,张师爷便将袁世凯的题词挂了出来:张三水饺,天下第一。随即也将水饺馆命名为“张三水饺馆”。众人一看两边都是“张三水饺”,这方却有袁大人的题词,不知情者皆以为这方为正宗。尤其是外地人,更是信匾不信人。这样,很快就把那真张三盖了下去。

真张三自然很不满意,认为张师爷侵犯了他的名誉权,将张师爷告到了县衙。那知县也没想到张师爷会有这一手,而且自己正想找真张三出恶气,是张师爷的这一手逼他自己找上了门。知县很佩服地望了望张师爷,对真张三说:“你姓张,人家也姓张。兴你叫张三,就不兴人家叫张老五?”张三说:“大人,如果他叫张五水饺馆,我没的说。为什么也专叫张三,而且在我生意兴隆之后?”张师爷笑道:“这店开初是我开的,后来让给了我家三哥。我叫张五,我三哥不叫张三叫什么?你说你叫张三之前,更是谬理,我比你还大一岁,我家三哥岁数更比你大,怎么会在你之后呢?”张三有理却被辩得没理,反被判作诬告,不多不少,知县一下罚了三万大洋,一家伙就让张三大伤了元气。

看斗不过假张三,真张三只好离开陈州,回河北老家去了。

真张三走后,假张三的生意更为红火。张师爷看时机成熟,就辞去了师爷的职务,专干起老板来了。

因为张师爷也不是笨人,当上老板后更加注意饭店的质量和管理,生意越做越大,最后连周口、汴京都开了连锁店。

这事除去张三外,最后悔的是那个知县。他看到张师爷的生意蒸蒸日上,很后悔自己为什么当初没看到这一步,只顾借权力想法生点捞别人的钱,却忘了自己去挣钱。

再后来,张老五财大气粗,不但自己当上了陈州商务会会长,也为两个儿子买下了前程。大儿子进了省府,小儿子进了专署。每逢过年过节,地方官员都来拜望张师爷。那时候知县早已作为前清遗老遣回了原籍,据说很是穷困潦倒。好在张师爷不忘旧情,早晚还救济他一些。

鸟女

画卦台为陈州七台八景第一台,位于伏羲陵东南一里许的城湖中,占地十亩。四面环水,台高出水面六尺有余。原《一统志》称此台为“揲蓍台”,意说伏羲曾在此揲蓍画八卦。《寰宇记》中也说画卦台乃“伏羲于蔡水得龟画八卦之坛”,可见其非凡了。

画卦台是后人为纪念伏羲画卦之功绩而修建的,始建何时,已失考。经宋、明、清各代多次增建修葺,台上建筑颇具规模。到了万历之年,陈州知府洪蒸增建卷棚五间,黄瓦八角亭一座,内奉宋代铸造的伏羲铜像一尊。立一碑,高广各五尺盈,上刻“先天图”。传说此图蕴藏天机,凡人不得解。台上苍松挺拔,虬枝繁密。每当月明星稀,满湖浮光跃金,静听蛙鸣鹤唳,如入蓬莱。

画卦台一隅,住着一户姓于的人家。父女二人,以打鱼为生。于老汉年近古稀,但身板硬朗,能天天下湖。女儿于莲,年方十九,质丽聪颖,能歌善舞。城里城外,颇有些名声。

日寇侵华第二年,陈州沦陷。于老汉怕女儿遭不幸,便把她藏匿在深湖中,白天送饭,夜里陪女儿在湖中过夜。于莲整日躲在芦苇深处,非常寂寞。无事可干,便做芦笛儿,学各种鸟叫。时间长了,于莲竟悟出了不少鸟语。于是人鸟开始相熟。每每听得哨音,百鸟如朝凤般聚集在于莲周围,喋喋不休,诉说衷肠。

到了严冬,芦苇被割,湖水结冰,一片凄凉。于莲湖中不可藏身,只得回到家中。鸟儿像是舍不得于莲,每天早晨或黄昏时分,总有成群结队的鸟儿在于家小院儿的上空盘旋,叽叽喳喳,向于莲问好。于莲心喜,取些谷物,让鸟们吃。事情传开来,人们便称于莲为鸟女——并说她是湖中一只丽鸟转变而成。

消息传来传去,就被日军驻陈州城的中队长田中角荣知道了。田中角荣很想见一见鸟女。

这一天,田中饭后无事,便自个儿到了画卦台处,见到落满小鸟的院子,他就走了进去。

那时刻于莲正在喂鸟,听到柴门响,抬头一看,见来了个日本鬼子,禁不住面色灰白,惊恐地叫了一声。于老汉闻之惶惶出门,一见田中,急忙护住了女儿。

田中会讲华语,笑笑,说:“惊慌的不要,我只是想看看鸟女!”说着,掏出烟来,递给于老汉一支。于老汉怒目相待,只是紧紧地护住女儿。田中尴尬地回了手,自个燃了,看了看于莲,问道:“你就是鸟女吗?”

“她叫于莲!”于老汉替女儿回答。

“你怎么能懂得鸟语呢?”田中平静地问。

于莲望望田中,见他没有恶意,便怯怯地说:“听得多了,也就懂了一些!”

“小时候,我家喂了好多鸟!各种各样的都有。我每天都是在鸟的叫声中睡去,又在鸟的叫声中醒来……”田中满脸稚气,沉浸在童年的往事里。

于家父女不解地互望一眼,说不清这个日本鬼子给他们唠叨这些干什么。

“我母亲是位研究鸟的专家,可她却不懂得鸟语!记得母亲常说:‘我要是懂得鸟语该多好呀!’可惜,她老人家已不在人世了!”田中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了于莲。

照片上是一个身穿日本和服的女人,端庄漂亮,双目间透出善良和慈祥。她的身上落满了鸟。

于莲很是好奇,看看田中,又看看照片,悄声问,“她就是你娘吗?”

“是的!”田中痛苦地说,“母亲死于昭和十一年秋天。那时候,我大学刚毕业。埋葬她的那一天,墓地的上空全是鸟!”田中抹了一把泪水,停了片刻又说:“如果母亲活着,我一定写信告诉她这里有一个鸟女,让她聘请你当助手!”

一阵沉默。

“我能给你照张相吗?”田中突然取出照相机问道。

于老汉急忙用身体遮住女儿,对田中说:“俺不照相!你走吧!”

田中遗憾地收了相机,深情地望了望于莲,长叹一声,郁郁地走了。

这以后,于家父女开始提心吊胆地熬日子,深怕田中来这里无事生非,给他们带来祸端。等湖里的芦苇半人高的时候,于老汉就匆匆把女儿嫁了人。

可是,田中一直没来。

日寇投降那一年,于老汉已下不得湖。孤独一人,靠编蒲包度日月。一天午后,他正破蒲草,突然听得叫门声,抬头望去,禁不住吃了一惊。

门外站着田中角荣。

那时候的田中面目灰灰,已显得老相。他对于老汉说:“日本已宣布投降,临走之前,我想见见鸟女。”

“鸟女?”于老汉梦呓般地问道,“啥鸟女?”

“就是您的女儿!”

“噢!”于老汉望了望田中,怅然地说:“她出阁了!早就出阁了!”

田中惊诧如痴,双目里透出遗憾,好一时才说:“那时候我知道你们怕我,所以一直没敢来打扰!现在我们不可怕了,可她却……”田中显得很惋惜。

“你找她作甚?”

“想给她照一张相!”

“为了你娘吗?”

“是的!”

于老汉望了田中一眼,沉思片刻,突然放下手中的活计,对田中说:“走,我领你去见她!”

于莲的婆家也在湖边,距画卦台有五里水路。于老汉用船把田中送到的时候,已是半下午时分。

小院很破旧,到处散发着鱼腥气。田中蹙着眉头走进院里,连大气都不敢出。听到响动,房门洞开,一下子涌出两三个娃娃,看到田中,同时惊叫一声,扭头就朝屋里跑,许久,又簇拥着一个女人走出来。

走出来的女人又黑又瘦,衣服褴褛,蓬乱的头发上系着孝布,眼睛的周围萦绕着操劳过度的青线……

走出来的女人头上戴着孝布。

几个娃头上也戴着孝布。

几个娃娃好奇地望着田中。

突然,那女人叫了一声,像是拾起一个遥远的梦幻,眼睛里透出惊讶和疑惑,最后咬了一下嘴唇儿,平静地把目光伸向远处。

这时候,于老汉从湖边走过来,对田中说:“她就是我的女儿!你原来见过的!”

田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得目瞪口呆。他望着当年如花似玉浑身充满大自然魅力的鸟女,禁不住颓丧地垂下了脑袋……

远处,是一只弹痕累累的木船。

罗氏番菜馆

番菜馆即西餐馆的旧称。

旧社会,国人故步自封,把国外称为番地,把国外菜一律称为番菜。“味馥番菜馆”是汴京城一家有名气的西餐馆,由罗龙岩开办。罗龙岩是陈州人,出生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少年时,他在上海租界一家德国人经营的德明饭店西厨房学徒,学得能帮铁灶的全套技术,会做各种西菜,足够称得上是“headcook”(西厨师)。出师不久,被推荐到上海美孚洋行当厨师,为洋行的外籍职员做西餐。民国初年,被调到开封美孚洋行继续当西厨师。1923年,罗龙岩离开美孚,租用省府街一幢楼房,正式经营“味馥番菜馆”。

味馥番菜馆开业后,罗龙岩不仅仅是番菜馆的老板,而且还是番菜馆的主要厨师。当年,味馥番菜馆从不向外聘任厨师,所用厨工都是罗龙岩的徒弟。

20世纪30年代,罗龙岩做出的各色西菜,常受到外籍人员的赞许。那时候开封是河南总督府所在地,也就是现在所说的“省会”。也就是说,那时候的开封还“年轻”,不但有外国领事馆,各洋行外籍人员,还有各教堂、教会学校和医院的神职教职洋员。他们对味馥番菜格外青睐,频频光顾。更有不少达官贵人和崇洋媚外的“假洋鬼子”常来西餐馆摆阔气。所以,味馥番菜馆的生意颇是兴隆。

不想这时候,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儿。

事情发生在罗龙岩的儿子身上。因为罗龙岩一直与洋人打交道,给儿子起名也很西化,叫罗特。罗特从小就在洋人堆里混,不但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文,也学会了不少外国人的生活习俗。十八岁那年,他考入南京国立大学外语系,暑假回开封度假期间,竟与美孚洋行经理的太太发生了桃色事件。

开封美孚洋行的经理叫卡·罗特,太太叫斯妮,比卡·罗特小三十岁,比罗特大五岁。因为卡·罗特年过半百,又患了阳痿,所以年轻的斯妮常来味馥番菜馆喝酒解闷。那时候罗特闲着没事儿,看斯妮满腹忧愁,一杯接一杯地朝肚里灌威斯忌,就起了恻隐之心,常陪着她闲聊。一来二去,二人就有了共同语言。有一天卡·罗特去上海总行开会,罗特被邀请到了斯妮的卧房。由于卡·罗特是行长,银行职员都畏惧三分。众职员都害怕行长,所以也就没人敢解决行长太太的性苦闷。罗特是个毛头小伙子,可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斯妮掌握了他的这种心理,只穿了一件睡衣,而且没穿裤头儿,罗特一进卧房,她就用宽大的睡衣罩住了罗特。罗特眼前一片雪白,差点儿晕了过去,一下就摸住了斯妮那对儿白嘟嘟的乳房,高叫了一声,接下来就陷入了泥淖……

从此,二人便勾搭成奸。

这种偷情若发生在两个中国人身上,很可能会保密一生,不会被人发现。而斯妮是美国人,对贞节什么的不太讲究,叫做不爱则已,一爱就烈。再加上卡·罗特有毛病,而西化了的中国罗特正属八九点钟的太阳,二人一触即发,就燃起了熊熊的偷情火焰。

由于二人都不太注意保密工作,很快就被人看透,成了公开的秘密。先得到消息的是罗龙岩,他很气愤地打了儿子两个耳光,认为是斯妮勾引了自己的儿子,让一株很鲜活的马齿菜喂了老母猪。但气归气,罗龙岩深知洋人惹不起,又加上他压根儿还是中国人,按中国规矩男女偷情多认为男方赚了便宜,女方吃了亏。这种传统的思维逻辑逼得罗龙岩忍声叹气,大骂儿子不争气,第二天就派人把罗特送回了南京。

事情弄到这一步,本该告一段落,经过时间推移,慢慢就了结了。不想那罗特偷吃禁果之后,再也耐不住寂寞了,一有机会,就偷偷从南京回来与斯妮约会。不想有一次太放肆,没关门,被卡·罗特捉奸捉了双。

其实,对小罗特与斯妮偷情的事卡·罗特久有察觉。他原想自己身体有病,妻子偶尔不规矩也就算了,再加上那个中国小罗特已去南京上学,事情已经了结了。不想那小罗特竟如此迷恋女色,肆无忌惮,按中国话说,那就是欺人太甚了!

卡·罗特派人叫来罗龙岩,说是他的儿子大大伤害了他的感情和毁坏了他的名誉,问罗龙岩是公了还是私了。望着不争气的儿子,罗龙岩无话可说,最后只得同意私了。

私了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让罗龙岩宴请在开封所有的外国人员来味馥番菜馆吃一顿。宴会中间,由罗龙岩父子公开向卡·罗特赔礼道歉,并让罗特向卡·罗特发誓,永不再见他的太太斯妮。一切都办过之后,罗龙岩再次派人将儿子送回南京,并让派去的人同住南京,监督罗特好好读书,三年内不得回汴京。

可是,罗特到南京不久,就被人暗杀了。派去监督罗特的人向罗龙岩汇报说,那一天少爷从学校回寓所,走到楼下时,便被人开枪打死了。

罗龙岩吃惊万分,急忙亲赴南京雇侦探查明凶手。侦探很快查明是美孚洋行驻开封分行行长卡·罗特雇杀手干的,只是杀手已经去了美利坚,抓不到凶手就抓不到证据……罗龙岩怒火万丈,急急赶回开封斥问卡·罗特说:“我儿子已经认错,并当众发了誓,你为什么还要杀他?”卡·罗特双手一摊,耸了耸肩说:“我是为了帮助他实行诺言,这不,他们将永远也不会再见了!”罗龙岩一见卡·罗特耍无赖,更是气愤,让人写了状子,请了律师,告到地方法院,地方法院以案件发生在南京为由,不敢受理。万般无奈,罗龙岩又托人找门子一直告到南京最高法院。因为是涉外案件,最高法院极其慎重,先派人调查,又派人取证。由于没有足够的证据,官司再次搁浅……罗龙岩不服气,又一状告到上海租界……如此折腾了几年,罗龙岩花尽了多年积蓄,也没问出个所以然。罗龙岩没有了资金,味馥番菜馆只得关门停业。再后来,老态龙钟的罗龙岩在开封无法生存,只好带着一家老小回原籍陈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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